我是一个痴傻的人,总在过往的记忆里沉沦,幼时稀缺而依恋的亲情使我在感情里将那份对于血脉亲人的渴望占据了众多的位置。
然而我忘了,自己本就不是个能争强斗狠的角色,逆水行舟终会翻船,人世辗转变幻之后,而我还在水中自溺,迟迟不肯上岸来。
我以为这人间烟火炎凉若斯是不会给予我温暖的了,认定自己终须浴火历劫而残喘,罹患情障而不愈、负荆行路而印血,谁教我曾对天地洒泪,把自己变作聋人盲者,执意看错心境听错心音,自断与式微两世纠缠情结,我执迷不悟地踏上偏锋断崖,却其实只想求一次粉骨碎身的救赎。
然而,然而当我终而伸手牵住式微救我上岸的双臂,被悬崖勒马般救赎时,却不想有一个人,跟着我一步步走上这复仇的偏锋断崖,到头来,被救赎的是我,可粉骨碎身的只有他独自一人。
颀脩啊,颀脩,你为何要这么傻……我欠你的还不够多么,你到底,我,天哪,我到底要怎么来还你……你,若我没有提早醒来,是否打算教所有的人都瞒我一世,你真的,你真的甘心么?!夜色浓墨,错乱的脚步趔趄飞快,风在阵阵耳边呼啸,拂动衣袂翩然,恰似一枚夜蝶抖动脆弱受伤的翅翼,飞不起来,飞不起来了。
足底刺痛着,太过凌乱的脚步将我绊倒,我只是无知无觉地爬起,拼命地跑着。
短短一段路,我却生怕脚步一缓,会来不及再见他。
风将罩纱领子不住地往后掀,在我狼狈奔跑时褪至肩脊之下,长长的衣袖高高舞起,牵动廊侧一树暗淡轻黄纤薄消瘦,流转之间,湿衣上陡然惹了香风,又是拂落一地花黄,瘦……那桂香浓郁到教人隐约嗅出凄绝,含混着鼻息间涔涔坠落下的汗珠,竟幻般弥漫缭绕着一抹丁香的暗伤气息……那间屋暗得见不到光亮,当我气促地推开门,月娘才施舍似的淡淡撒下一线苍白。
我用尽了勇气才克制住自己胆怯逃离的念头,迈着虚浮的步子跌跌撞撞走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那个人。
苍凉的月侵入屋子,然而我却分不清是外面萧索的夜色更清冷,还是这房里的死寂更教人颤抖,天地静默得已然凝固。
我借着一方月光凝视着他阖眸的脸,却不忍再瞧第二眼,转头望地,月光碎了……他无声地躺在角落的床上,像一抹青色的阴影,恍惚而迷离。
往日白皙的肤色在苍月的雕琢下仿若真正欺霜赛雪,是那种揪心的惨白。
那初遇时神采飞扬的表情,桀骜不驯的眉,精明狡黠的眼,气得人七窍生烟的利嘴像是被三尺寒冰冻结在往昔。
而今,冰层下可见的只剩下一张枯萎到凄美的面容。
伏在床头蒙着泫然欲泣的脸,我狠狠捂住几乎冲出喉的破碎悲泣,不住战栗的手指摩娑过他乍变枯瘦的右腕,那手臂内侧却有一条深长的割口,触目惊心。
感觉到那尚在迟缓羸弱跳动的脉搏,我竭力克制着自己惊悸凄哀到无法平静的语调,钝钝地,战战兢兢地低唤道:颀脩……我要将他喊醒,不能让他就那么孤单单地走,一出生便被抛在战箭纷飞的山头,离世却没有一人送他。
风声如泣,遍遍呜咽。
如同我句句低语,几要将他的名字喊成一首哀婉的诗。
怔怔地盯着他默然的面庞,纤细美丽却不女气的双眉间,仍镶嵌着抚不平的忧伤,一滴水珠落在那眉心,随后又是一滴,一滴……我愕然摸上自己的眼,果真湿了满眶,于是偷偷拭去。
此时,竟发现他的眉目挣动了一下。
颀脩,颀脩……一叠声地反复唤着,他终先是迷茫而费力地张开合拢的睫翅,如翦秋水般静美眸子失焦地散开,渐渐在我不住地语声中一点点收缩,将意识聚拢。
素瓷……他终看清了我,怕冷一样地微颤,流水的眼波深处我望见月光的灰烬,往日那低迷感性的声线不再,像是喉咙咽了沙,模糊抖动唇亦失却酒红色泽,荡开一片青莲淡至透明的灰色。
是不是冷?我去把门关上!将放置他脚跟的另一条丝被给他裹上,我飞奔去阖了门扉,霎时,屋内再度不见五指。
幸而我曾在黑暗中习惯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回到床边并不是十分困难。
可能是我的心绪过于惶然失措,只念着他冷得难受,手上甩门的力道不自觉大了些,惊得檐顶寒鸦四起,断啼声徘徊天际,肖似婴孩凄厉的哭叫,久久不散……轻轻握起他犹带伤痕的手,咫尺间,不知从何说起。
上天待我看来还算不薄……就在我害怕他又沉沉睡去时,微弱的嗓音蓦然响起。
鼻间一塞,片刻后,我才寻回了声音,喉咙发紧地泣道:你怎么这么傻……不,我不傻。
因为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就能真正住进你心里了。
他低低地笑了几声,犹带一丝满足,柔软喑哑的音色烟一样飘渺起来,这世上真心待我好的人其实寥寥,养父和丽妃死了,大哥他始终怨着我怕是等不到求得原谅了,最后一个便是你,我总算兑现了自己的誓言,让你幸福。
我怎么会是待你好的人,你是要教我羞愧到死么?我大抵是这世上待你最坏的女人了。
我抓着他的手,抽噎得全身俱颤,欠你的莫说还,就是数也数不清了,不相信你,一再伤你,明知道你要的却吝啬不能给你。
遇见我,该是你这生最悲惨的噩梦。
你怎么会是噩梦,瓷儿,那么长的岁月,是你的出现才赋予我倍受指点的人生新的意义。
我也晓得你不会爱我,这辈子我是争不过那两人了。
爱无法勉强,但是偶尔,也还是会不甘心的。
把你强留在身边的那段日子,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可以亲手照料你,想念的时候便能见到,尽管将你劫来的过程畅通无阻教我怀疑,然而即使那是陷阱,我仍旧很高兴。
原谅我曾自私地想把你永远留在身边,以为自己也能给你幸福,可是,当我看着你日渐憔悴颓败的模样,便开始后悔。
对于你,我像是永远只会认输,所以,收到他派人来接你的消息,还是不禁放手了。
嘶——他的低喃被一道细微的抽气声中断,我慌忙询问:怎么了?没什么。
他淡淡地应着,但我在迷乱中触到他冰凉的额头新添的大颗冷汗与拧成团的眉宇。
呀!松开他的手掌,手心的湿濡这才使我察觉到他臂间的伤口迸裂,所剩不多的残余血液正滴滴向外漫延。
急忙在衣间丝下干净的布片层层缠绕缚紧,然而那血依旧不停地渗出,无法制止。
手忙脚乱的我越发惶急,恨自己连个伤口都包不好,心痛得忍不住想要嚎啕又勉强压住满腔泪意。
瓷儿,别弄了,没用的。
还是陪我说说话罢,以后再没有机会了。
软得如泥的身子抬不起一只细瘦的胳膊,他的喘息很弱时而夹杂着痛楚的压抑呻吟,声线轻若蚊音,字字清晰地敲入我的脑子。
我一僵,终于不再像只热锅里的蚂蚁,双手紧紧包覆着他的,头倚在他身侧,默默无语。
请你原谅我的卑鄙,为了在你心中占领一席之地,最后还是不择手段了,除此以外我不知还能凭借什么获得你的半分念想。
不要怪你丈夫,是我恳请他们给我一个爱你的机会,我知道他也愿意为你做同样的事情,然而是我找到他安排了这一切。
我请求过他对你隐瞒,或许他是不忍,总之你来送我,我也没有遗憾了。
可是我有啊,你还有辉煌的前程,还有美好的人生,甚是还有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你怎么舍得,怎么能为了我放弃这所有……名利,权欲是一只染缸,在里面待得越久心也会越污浊。
瓷儿,你不必自责,其实我感到很累,那个位子的魔力确实可怕但始终都比不上你,我也只是想在自己的心依然干净的时候解脱,况且能够换得你的幸福,那是我对自己发过的誓言。
你想想,这难道还不是一桩好生意么?他又佯装轻松地笑了,笑着笑着忽然忍不住咳嗽起来,吸进肺的气还不如吐出来的多,至于那孩子,自会有人照顾的。
瓷儿,你也莫要为那夭折的孩儿太过伤心而损了身子,你就当我寂寞留他在地下陪我罢,我会替你好好照顾他的。
好……呼吸一滞,我担忧他睡去,哽声道,颀脩,你不要睡啊,你告诉我,还有什么要我做的么?沉默在低迷的空气里驻留半刻,他才幽然叹道:若是还有机会,替我再向哥哥解释解释罢,也许没有用……好,你放心,我一定代你求得他的谅解。
看来这已成为他的一块心病,我捧着他的脸倾身凑近,才能听得清他越来越弱的语声,还有么?告诉我,我还能为你做什么?他似是迟疑了良久,才吞吞吐吐道:我从来都没有真正地拥抱过你,每一回莫不是你昏迷便是急急将我推开,我晓得这很逾矩……口吻里的渴求使我震动而悲伤。
我眨了眨眼,将里头的水挤出来,随即温顺地照着他所希望地去做,双臂环着他一日转为嶙峋的身躯,将他的双掌轻放于我的背上,满身酷似丁香的桂花香气萦绕在我们周围,我强笑地揶揄他:放诞不羁的雍璟王还会在乎逾矩不逾矩?我怕你骂我不要脸啊……他的口气已极力轻快,但仍掩不住浓重的自嘲味道。
骤然忆起当初驱赶他刻意说出的话语中便有这样一句,顿时心头一刺,哑然悔恨。
也是我没有遵守对你发的誓言,不过幸好它并没有应验在你身上。
本来我是真的打消主意去想别的办法,谁知那可恶的萧南殇竟骗我那三个月的抑毒丹有三年功效,他是存了心要你的命,我一气之下才全盘倒戈,看样子这么一搅连带毁了不少人的计划呢。
但我不后悔,只要能救你,什么我都愿意做。
我知道他在笑,温柔的,完全出自肺腑,教我忍不住潸然落泪,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反握住我,情绪有些激动,瓷儿,你答应我,不能把我忘了!不会的,不会的,颀脩,不会的。
含泪的眼眶一阵摇晃,我死命地摇着脑袋,最后泣不成声地贴着他的耳朵,这辈子我怎么可能忘记你……那就好,那就好。
他絮絮地自言自语,接着痴痴问道,这辈子没指望了,来世,我们在一起,好么?我还会有来生么?我怔忪地思忖着,讷讷,颀脩,你真的也信人会有来生?我想要相信,不然,我会不甘心。
手上一痛,他的语气变得焦急,是不是你不愿意,还是你已经答应了谁?幽幽一叹,我吸了吸鼻子,道:不记得了,就算有,也让你插队排第一好不好?若真有下一世,我定只爱你,一世相伴。
你亲我一下罢,亲我一下,我才信你不是敷衍我。
甫一闻得此语,我呆若木鸡,那痞痞的口吻仿佛一下将流光拽回多年前天遥那个骄阳明媚的下午,那个一见面便调戏我的孟浪子,沉痛的心复又颤抖起来。
我说笑的,没关系,不必勉强自己。
一下回神,他落寞失望到谷地的心情显然掩饰得半点都不成功,我满目黯然彷徨,听到他自嘲地给我找着台阶,略略尴尬后,一横心,封住了他因缺血而冰凉的唇,想不到他的口中竟有相似的桂花味,扑鼻而来……我缓缓地退开,抚着他尖瘦的脸庞,柔柔哄道:颀脩,对不起,今生我只能给你这些,剩下的,我都欠着你,下一世,你记得来跟我讨。
人之将死,得到的竟不料比一世加起来的都多,瓷儿,我很知足。
指尖不经意沾到他眼角的泪滴,这时,另一只手里正被塞进一件硬质的物件,触手微凉却光滑,其实,方才那些只是我的奢望,没想到今生你能愿意给我这么多。
那么,这是礼物。
什么?所有做着得天下美梦的男人们抢得你死我活的东西,现在赠予你之所爱,我不得不承认,他是最适合拥有它的人。
感觉到他欲开启黑匣的意图,想要加以阻拦,却已不及,他轻道:在暗处打开不要紧的,但是太暗了,不可能瞧得清里头装的东西,所以也拿不出来。
去问易大夫罢,他会告诉你们的。
眼泪似洪水般倾泻,肆意奔流,串串豆大的泪珠穿成的水链滚落,忽然感觉这是他在交代遗言一般,我六神无主地将手上的匣子往他怀里塞,哭叫着:我不要,不要,这是你好不容易得到的,我受不起。
推搡之间,所有的泪飘洒,坠入那匣中满盈,也湿了两人衣衫。
难怪你相公要称你傻瓜,我还要它有何用,是我要送你有什么受不起的。
瓷儿,你把它还我,我也是就要走的。
他的呼吸愈来愈弱,说话也渐渐力不从心,我知道大限将至,他只是留恋地仍吊着最后一点气息。
短短时日,游痕走了,萧南殇也死了,我从未想过,现在,现在连颀脩都要离开。
我以为他们都会比自己活得长久,竟这样仓猝接二连三地辞世。
游痕去时,我很是难受,萧南殇去时,我感概良多。
但是,颀脩,他是不同的,我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你不要死好不好,欠你的,我会还的,一点一点还你,求求你,不要离开,颀脩,颀脩……我语无伦次地念着他的名字,内心波涛翻涌,恐惧眷恋哀恸歉疚使我撕心裂肺般疼痛。
他摸索着固定住我惶惶然刺破了自己掌心的手,待我稍稍冷静下来,才用已然发声都无力的嗓子艰难地说着:记得天遥有一首歌么?《Do not stand at my grave and weep》你会唱么?我想听你唱给我听。
我一震,随即泪眼婆娑地轻吟浅唱起来,只是不停地破句,不停地抽泣着,唱得支离破碎。
瓷儿,靠近点,让我摸摸你的脸,在等到你之前,我要记得你今生的模样。
来世,我会循着亲吻你的气息,找到你。
不,颀脩,来世我不要你这么辛苦,我去找你,一定找到你。
他凉凉的手指摩娑过我的脸庞和五官上每一寸肌肤,很慢很慢,小心,又仔细地,像是怕遗漏了任何一处。
我的泪,如雨垂下,然而始终凝着吐吸不敢动弹。
可是,他反复摩娑的手指,却在我面颊边微一抽搐,倏然擦过我的唇,颓然垂下的手无意间拂落黑匣,哐铛一声巨响……瓷儿,要幸福,一定要幸福。
我用我的整个生命照亮你!这是今生,他在这尘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十指颤抖得厉害,我顺着那条胳膊摸索,然后牢牢地握着,但怎么都无法再温暖起来。
这是我今生所握过,最冰冷的手!颀脩,颀脩……I loved him not ; and yet now he is gone. (我不曾爱过他,可现在,他离开了。
I feel I am alone . (我感到好孤单I checked him while he spoke ; yet could he speak ,(我总会打断他的话,可是如果他能再开口,Alas ! I would not check . (我一定不再那样。
)He hid his face amid the shades of death .(一片死亡的阴影下,他将面容掩起。
I waste for him my breath . (我的哭诉他再不能听见。
Tears that had melted his soft heart : for years ,(泪水曾融化了他的心:追忆往昔,Wept he as bitter tears . (他为我流过多少伤心泪。
Mercifal God ! Such was his latest prayer , (仁慈的主啊!他临终时却祷告,)These may she never share ! (永远莫让她承受伤悲!Pray for him , gentle souls , whoe’er you be .(慈悲的人啊,无论你是谁,都请为他祈祷。
猝不及防,房间的门轰然洞开,张扬得不知收敛的光明像强盗一样入侵,我下意识地闭上眼,待到睁开,才看清式微担忧而疲惫的模样。
朝地面掠了一眼,才想起颀脩提醒我问过易蠡才能将黑匣开启在阳光下,此际不但日光照了一室,就连匣子都片片粉碎,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已经过了卯时,我怕你……式微一顿,接着试探地靠过来。
我蹙眉瞧着地上的一堆碎渣,手指拨了拨,在里头拎出一小捆薄得跟纸一样的竹笺,那上头密密麻麻的文字我一眼都没看,转手轻轻地放进式微掌心。
再让我看他一眼,我怕看得不够久,记得不够深,许多年后,等我老了糊涂了再去见他的时候,认不出来,他会生气……红肿的眼眶仿似又有泪欲落,我抬头望向天空,答应过他不哭的。
泪眼迷蒙中,似乎看见天空中的浮云悠然飘过,来去之间不曾惊扰苍生;就如这地面上的生灵,死生别离也是独自离去的,不曾碰坏任何云朵。
……所有的人都离开之后,墓地又归复寂静。
我仔细地点燃上三支香,插在微烫的炉中,浮烟冉冉升起,似春蚕吐丝,虽散,却是不断,像极三千红尘的念念相续。
我罩着你的意思,只在碑上刻了你的名,没有点上姓氏。
纤瘦的指幽忧随着字体的纹路细致地描绘了一遍,微末灰沙黏在指腹上,风吹不去。
你的气息,你的五官七窍,你的所有,我都认领清楚,如果还能乘愿再来,不须等到来世,今生就以身体发肤相受!待到来世,若有来世,我们定续前缘。
眼前又是氤氲一片,我赶紧阖眸仰头,天地正合奏一阙凄殇挽歌,遥遥西侧一方,似又传来一抹熟悉清音:请不要站在墓前为我哭泣,我不在那里,我从未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伤心死了,在我心里最纯粹的颀脩走了,哭得我稀里哗啦,要不是为了剧情,打死我也不干啊……请不要站在我的墓前哭泣我不在那里,我没有睡去我是扬起千千遍遍的风是雪地上闪烁的钻石我是照耀在金色麦芒上的光是秋天轻柔的雨当你在早晨的寂静中醒来我是那只凌空升起静静飞翔的鸟儿是夜晚温柔闪烁的星星请不要站在我的墓前哭泣我不在那里,我没有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