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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回首

2025-03-30 08:34:54

都道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果然不假。

那屋里不管是猩甜浓腻的血味,还是填满了药香的雾气,都掩盖不住轻盈的桂瓣漫溢而至的馥郁,那点点金屑被傍晚的风撩落如雨下,打得菊丝零乱,满地黄瘦……夕阳烈烈焚着余辉,天空忙着将最后一点日光收走,照映那软枝秋蝉霸住的半面暗墙,远远望去,不免有些骇人,像极了鬼月黑夜里湖中盏盏招魂灯。

可不是么,瘦菊碎桂半是飘飘摇摇铺洒一路,也坠入潺动的溪涧流水,半是浑浑噩噩抛向屋顶,也钻进静谧的东居主室。

他张着一对迷蒙黯淡的水眸瞧着那些凋零之物,唇角却极为温柔地勾勒出一抹心满意足的淡笑,那往日檀红中匀染三分青莲暗雅的唇此际已是血意褪去,徒留两片苍灰,与那张冰雪容颜几成同色。

但他依旧美丽,也美得人目眩神移,然而那美丽也承了冰雪的脆弱,恍若一触即逝。

至于,那份燃尽所有去爱人的心境,已不能只用美丽去诉说……秋雨树涛声浪阵阵,浮世枯草岁月,生命更如一脉奔泻的江流,它涌动时只觉激越豪放,殊不知其实那一步一步皆不能由己。

他这纠葛的一世,说短亦不短了,哪一回不是按着身边的人所希望的方向前行,纵是心头微辞也只会默默咽下。

该还的,这都是该报答的。

然而这一遭,能真正让他顺从心意去为爱做最后一件事,他已然无悔。

那些纷繁的恩怨早消融在那双弥散的秋眸里,是啊,计较得再多,种种爱恨也不会增加或是减弱。

与其花尽力气去恨,不如爱到最后,至少,孤寂的灵魂还能保留那一份相识的温暖。

女子尚未苏醒,倾城绝伦的面容仍余留着一丝病态的美。

刚开始时,易蠡指着素瓷被割破的那枚食指中淌出的黛青血液,告诉他等到那血色恢复成鲜红便算是成了一半,调的药剂是古法,最后救不救得成,端看造化。

浮肿的手臂早已僵化,可他却丝毫也不敢挣动,生怕一个差池便前功尽弃。

那冷冰冰的针戳刺在皮肤里渐渐酸麻,久了也就失了知觉,只能见到那条相连的细细牛筋管子里,自己身体的养分点点蠕动着注入女子的身体里。

素瓷睡得极沉,脸色倒缓缓添了浅淡的红晕,安详的睡颜竟说不出的妩媚温婉,看得痴了,不经意撞到那深沉的男人深沉的目光,不由苦涩而难堪地闭起双眼,或许她这般迷人的情态也只有面前这男子欣赏过。

狠狠截住眼底攒动的酸意,才违心地睁了眼,不知为何已是白茫茫一片。

看不清也好,他在心底幽幽叹息,如此便不用强装出对那人的友善。

颀脩苦苦地想着,又有些伤感,终究还是忍不住这满心的嫉妒,这个男人领略过素瓷所有动人的风情,而自己付出了全部所接触到的,不过十之一二。

不是已下定决心了么?只要这朵最美的水莲花儿幸福,他什么都不要了。

哪怕,哪怕是亲手将她交给这人,也甘心的;哪怕这份成全使他淡出她的生命,也情愿的。

他静静地注视着维系他们的那条纽带,那鲜红的液体缓慢地流动,每滴入她体内一分,便在心头送上一份祈福,他要她幸福,希望藉由这样的方式将天赐的分隔全都奉献给她。

花雨落入窗台,扬起缕缕芬芳,路过的风儿抻一抻袍袖,将他的祈祷翻指弹进浅眠中的天神的耳。

她得要等到明日早上才醒得来,你想待在这里,还是……易蠡终于结束了排毒的漫长步骤,面带倦色地出语问,他瞧着软塌上神情昏然却自始至终舍不得阖眸的颀脩,不禁黯然,不是没感受过死亡的气氛,相反,这样的情形冷眼旁观得多了,但从来都不会产生特殊的感觉。

只是这样的痴人,唉……暗叹再次自口中溢出,却闻得那将生命之枯竭体现得淋漓尽致的人虚弱的一语低声,还是不了,做人不能够太贪心呢……易蠡和凌式微勉强架起他,摇摇晃晃地走着,都说死人是很重的,如今这意识迷走得差不离的人同样如此。

一不当心,便又扯动了他自个儿毫不留情地割出的伤口,此刻却只能缓缓流出鲜红的血液,不似他滑破皮肤经脉时喷涌出的那般骇人,教人心惊肉跳。

短短一段路,那两人扶得艰难,目光触及颀脩的那道伤,俱是眉角一缩,任是谁都忘不了这人请求易蠡用自己的命换素瓷的那份决然。

素瓷她需要你,所以你不可以死,况且你的血里有药性,万一冲撞功亏一篑,她会没命的。

你们当是成全我也好,为了她也罢,这件事还是由我来罢,求你了。

忆及颀脩对自己的一番恳切之言,凌式微犹记他当时举着血水淋漓的手腕,目光炯炯。

将颀脩好不容易才带到偏厢,待把他安置于床上,易蠡惦着素瓷那头情况未明,神思游移的颀脩也念念不忘一径儿催他回去看顾那边的人儿。

遂颔首匆匆辞去,留下凌式微与颀脩两人同处一室昏暗。

就那么一会儿功夫,天际的云色已如墨,淡月洒在屋顶上,却照不进闭了窗户的房里,只在门口的那一片吝啬地散了些灰屑似的光亮,映得凌式微坐在那张被融入月光的圆桌旁的凳上的人影也疏疏的,满是萧索。

我始终都不能明白,为何她选的是你,我是哪儿比不过你,她怎么就爱上你了。

颀脩索然地呢喃着他的困惑,语气里只有落寞与哀伤,他终于不必再装得不在意,不必再顾忌男人的面子。

永远都无法忘记她说要嫁给凌式微时坚决的神情,那张冷得美得像月光一样的脸庞,找不出一丝挣扎,痛彻他的心扉。

凌式微没有作声,或许答案,连他也从来都无法得知。

你具备征服全天下的能力及野心,但是却不能待她一心一意,太多的人和事在你的心眼计较里,我能感觉到你爱她的心,却怎么也弄不懂你利用她时的想法,也许你对一切都很有把握,可是世上总有万一,难道你就不怕哪一天便彻底地伤她至体无完肤?我愿意做尽一切来换取她一个真心的笑容,如果你是那笑容的终结者,我想我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现在的素瓷对你的依赖已经超乎想象,所以,拜托你,不要辜负她。

凌式微漠漠望着床上那个几近昏厥的男子,很久很久之后,才用他低沉的嗓音道:我又怎会怕鬼纠缠,只是我答应你,从今起,我不会再让她遇到任何危险,更不会再把她置于险境。

还有,谢谢你救她。

反复掂量之余,末了,他又犹豫地补上这一句。

我并不想要她的感激,你的就更不需要了。

你只要信守约定帮我隐瞒,就该是我谢你了。

我救她,只是为了爱。

颀脩含笑地吃力摇头,后来,便再没有力气开口。

爱……凌式微不吭声,长久地凝望着面容煞白,嘴角微翘的男人,眼中的复杂层层重叠,有什么,开始在他的眉宇间挣扎彷徨。

他一直就那么望着,仍受到这一整日心焦惊惧的影响,面前的人已然弥留,另一处记挂的人生死未补,这种滋味很是煎熬,理所当然地将他的疲惫也曝露在无人的清冷月色里。

长时间的沉默使人渐渐困顿,疲色愈重,晚风带来浓艳的桂花香气,催人麻木,夜空里陡然响起一声声凄哀颤抖的呼唤,人被惊醒,凌式微意识到那是女子在唤他的名字,来不及瞥一眼床上的人,便失魂般地冲了出去……颀脩其实早已入梦,他看见一个踽踽独行于原野的自己,大片大片的白色芒草在空中漫舞,他懂得,那是绝别的意思。

只是,这一生他要告别的太多,数不尽了,所以,要从头算起。

荒野山道上,被丢弃的婴孩啼哭来恩重如山的养父,被上官将军视同亲生,更比亲子待他更关爱有加。

是以,无论是经商还是混入尚书府,不管背负了多少非议唾弃,他都义无反顾。

他以为自己已对那些仿佛无关痛痒的侮辱习以为常,甚至超脱到不再理喻世俗规矩,能够视礼教为无物,那些世人在乎的名声俗事于他已如浮云。

谁晓得天爱弄人,遇见素瓷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今生,他也是无法逃脱世俗的捆绑。

然而也一并注定的是,她不会属于他,永远不会。

目睹了养父和刘尚书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当时只为报恩的他,对朝堂更是深感厌恶,却未曾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卷入这权势的抢夺之中。

原来,红尘之间,从来都没有人是真正能够脱离世俗的。

与匿门勾结,同舒舒成亲,寻找传说的黑匣,每一步的谋划,每一日的算计,他感到悲哀而无奈。

皇帝的骤然暴毙使他们行动被迫加快,立场,使得他和素瓷的关系日渐生疏尴尬,他们曾誓约无论如何都不怨恨对方,可其实,要他伤害她,他根本也做不到。

他记得自己在皇宫的假山石后的那一句誓言,他晓得那晚素瓷并未听见,而凌式微却捕获到自己不经意的吐露。

所以,在对付匿门的同时,将素瓷故意推给自己造成混乱也都把握十足。

当然,在对凌式微前后反复冒险的行为愤慨的同时,他仍是私心地拥有了那一段与素瓷独处的日子。

萧南殇的垮台,凌式微他们为对付匿门的亦是折损良多,而拥有着舒舒他们部落支持的他实际上占尽优势,匣子也归于他手,还打探到易蠡的行踪。

一切都在按计划发展,可萧南殇竟反悔存心要素瓷的命,他便也在得知后倏然倒戈。

随后,萧南殇突然成了素瓷的亲爹,更溘然死去,那就意味着,素瓷的毒再无解药。

然而,当我听闻易蠡的出现,和他找出的新的救治法子。

他对着素瓷在多年前陪他守在养父坟前递给他拭泪的那方丝绢发怔足足两天两夜,最后,忽闻素瓷垂危的消息,二话不说狠狠连同黑匣一起揣入衣襟。

赶着出门,却被显是有备而来的女人气冲冲地阻拦,你到底在想什么?你都知道了?瞭一眼她的表情,颀脩便全明白了。

颀脩,你给我清醒点,难道为了救她,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我很清醒。

他轻轻甩开女子焦急中抓住他的衣袖,眉目淡淡道。

女子恍若见鬼一般瞠目,颤抖着削尖的手指,厉声大叫:你是疯了么?她心里根本从来就没有你的位置,她哪里值得你这么做?!就当我欠她的……他不耐地敷衍着,脸上是一惯不羁的痞痞笑容,实则焦心于素瓷的状况,急着赶去。

一切都在照计划进行,马上就能拿回皇位,可以为爹报仇了,你怎么能在这时候放手?你难道不记得弑父的深仇大恨?面对女子严厉的质问,颀脩依然不为所动地无心而笑,我就快是个要死的人了,恐怕没法替他报仇了,至多到下面孝敬孝敬。

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你这样怎么对得起爹?你不配做爹的儿子!那就请他多担待了。

一见女子忿然气咻咻地抚袖而去,颀脩不作他想立刻飞驰在赶往将军府的路途中,但偶尔那女子失望绝望的面孔浮现眼前,心里仍会不由自主地一颤。

到底是生身父亲,纵然自个儿曾满心祈祷宁愿永不知情,便能得以摆脱那令他痛苦的身份,但血脉毕竟是无法断绝的东西,再不愿承认,父母亲人终究还是父母亲人。

他也是近些年才获知自己的身世,原来,他的生父曾是与开国皇帝,即嘉和皇的前任,一起攻打天下的股肱之臣,但论实力难分轩轾并不在其下。

在先皇登基前曾被许诺封为重臣,并且笼络赐下姻缘,诚心辅佐其登位。

虽说老皇帝后来也遵照了约定,然而为了巩固皇位,惟恐他爹功高震主,被老皇帝逐渐削弱权势,甚至诬陷迫害,以至他爹含冤而死。

如此离奇的身份与冤仇,那些指使他复仇夺位的一干人俱是难忘他爹往昔的功勋与恩情,而他作为人子,自也当尽心尽力。

况而现任国君软弱无能,不足以承担国之大任,那皇位本就有一半属于他,坐一坐也无可厚非。

只是,现今的颀脩脑子里,却不再愿意装那些满是苦楚的仇怨,他一心一意只想救自己心爱的女子,牵扯了自己整付肝肠的女子,素瓷。

他不是没有过妒嫉,没有过愤恨,他所有的不甘曾对着素瓷倾倒,然而,凝视着素瓷那张倾国倾城却慢慢消瘦憔悴的脸,他便已经决定今生都要守住那个要给予她幸福的誓言。

他不明白,爱情里,怎能有伤害、仇恨、残杀、污秽与罪孽?不,至少,那绝不是他的爱情。

他付出的爱情或许不起眼,但却是纯粹而温和的,是要让人感受到暖暖的幸福的。

当素瓷凉凉的泪水滴到他的脸,他感激上天留予他最后一个足愿的机会,无礼地索取她的来生,她的拥抱,她的吻……,却不想竟一一得到满足,他取出最后的礼物,心疼于她汹涌纷沓的眼泪,他抚摸着她美丽绝伦的脸庞,留恋不已。

太多的舍不得,太多的不放心,然而又能如何。

瓷儿,我晓得你爱他,但在人世,最信任的人应当还是你自己,你懂么?不,我不懂,我已经失去分辨是非真伪的能力。

她的泪还在摇晃撒落,伴着身上说不清是桂花还是丁香的幽幽芬芳。

你定能分清的,瓷儿,当一个人对自己诚实的时候,世上便再无人能欺骗得了你。

她愣愣地看着神色迷离的他,再不能反应,耳畔只回荡着这一世他赠予她最后的祝福。

要幸福,一定要幸福。

我用我的整个生命照亮你!许多年后,当她蓦然回首,犹能听见风中幽然的低诉,伴着一阵清脆的砸地声,碎了满室花香与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