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荒地老的快乐,莫过于天伦。
一行人回来时我正倚在软塌上睡得半梦半醒,下人过来通报之时我才望见天边的红日已迫近西山,风里也开始掺了不少凉气。
我走出去让阡儿去厨房吩咐着张罗晚膳,随后径自步向府邸门口,还没到,便远远望见轩儿那小淘气蹦达得紧,肉嘟嘟的小圆脸上堆满了笑,围着式微转来转去说个不停,走路也没一刻闲。
捂着嘴忍俊不禁地迎上去,竟无意察觉到式微僵硬的脸部线条里最多的并非恼火而是窘迫,分明是头疼极了却不忍摆脸发作的模样。
于是,莞尔地上前张开双臂接住那一见到我便忙不迭扑过来的小家伙,将式微从水深火热里拯救出来。
轩轩学得怎么样,没给你添乱罢?掩去嘴角的偷笑,我瞅着式微暗舒一口气,边拈着丝绢替小淘气擦去满头的细密汗珠,边佯作正儿八经地问着式微。
我才没有,人家才不像二姐那么笨呢!小家伙一听当场不乐意了,气鼓鼓地叫了起来。
赶忙放了他下地,快步走到门外,却见府里的下人扶着琼儿一跛一跛地走着,定是方才骑马受的伤,担心地想靠近去搀她,谁知她咬着唇满是委屈地瞥了我一眼,径直避开去。
我颇有些讪讪地缩回手,这时,轩儿也噔噔噔地跟了出来,许是方才他的高叫被外头的琼儿也听到,见了么弟凶巴巴地瞪了一眼,吓得小家伙缩着脖子赶紧躲到我身后,又调皮地探着圆圆的小脑袋出来对着她二姐的背吐舌头。
不放心地牵着小家伙进去,嘱咐下人速速去请犹在书房与父亲敲棋子的易蠡。
他们来得很快,易蠡替琼儿检查了腿脚,淡淡称无甚大碍只是崴了脚踝,简略的包扎之后,让人拿了点外敷的药给她。
悬着的心终是落地,厅堂的一角却忽闻父亲严肃的教训,想必是先前琼儿娇嗲的一番哭诉,指称轩儿说她笨的事儿。
果然,轩儿,你怎么能这样说你二姐呢?本来就是嘛,谁教她硬要跟着学。
小家伙仍旧倔犟地对着父亲辩道,睁着忽闪忽闪的打眼,一付打死不服气的模样。
你……父亲一时被他的话噎住,气得脸都快青了。
小轩儿,骑马回来肯定饿了罢,跟如意姐姐和素瓷姐姐去吃点心好不好?是你素瓷姐姐亲手做的桂花饼噢!如意乍瞧出情况不对,立即凑过来适时插话,轩儿这傻孩子再这么顶撞,回去定是少不了一顿家法咯!好啊,好啊!这如意还真是了解小人儿的心思,骤闻是我做的点心就马上一蹦三丈高,把什么都忘在脑后了,这不含着胖胖的小指头一脸馋相,急着拉如意去吃点心,头也不回地娇笑道,爹爹,不说了,我要去吃点心!我会给您留着一份的!这一下,迅速把父亲的怒气搅乱,还没消完但望着他兴奋的小身影和流口水的模样又憋不住连连摇着头笑起,恼怒便也霎时化作无形。
我把小家伙的手指从他的嘴巴里解救出来,同如意一左一右地牵着轩儿往外走,听得始终不语的式微开口,话里的意思是劝琼儿放弃学骑马,太危险。
然而琼儿的回答却更为坚决,斩钉截铁似的,我没事的,我真的很想学。
蹦蹦跳跳朝外走的轩儿一心记挂着我做的点心,突然又嘀咕道:怎么硬说喜欢骑马,二姐真奇怪!轩儿在说什么?如意见他粉粉的小嘴儿一张一合地在嘟哝,便俯下身问他。
我在说二姐好奇怪,明明讨厌骑马的,还非说自己喜欢。
她不喜欢骑马?记忆里好像真的没见过琼儿骑马,从前每回经过马房也都是一付敬谢不敏的样儿,我道是各自相处得少故而不清楚,但如今连轩儿都如此说,怕是真的,只是仍旧不确定地补了一句。
是啊,除了把自己打扮得像盆花一样,没见过她花时间在别的上头呢!而且刚刚学的时候她明明怕得脸都白了,慌过头忘记哥哥叫她拉住缰绳才被颠着的!我可比她聪明多了,哥哥说的我全都学得有模有样,他还夸我呢!说着说着,小人儿得意地邀起功来。
知道了知道了,你最聪明,行了罢?如意嗤笑地刮了一记他圆润的小鼻头,又拧了拧他红扑扑的小脸蛋,所以奖励你吃点心啊。
嗯!我要吃桂花饼!姐姐姐姐,下次人家来再做翡翠糕好不好?好笑地瞅着他满面期盼的目光,我不由自主地点头柔声应道,好。
嗳,还要蛋黄酥……怯怯的眼神,微带羞意地望着我。
好。
含笑摸摸他的头。
还有花蒸酿!眉开眼笑的小鬼得寸进尺地要求。
我一怔,绽开温婉的浅笑,好。
杏仁酪。
好。
莲蓉包!好。
四喜烧卖!好。
……你这只小馋猫!想累死你素瓷姐姐啊?!走廊上长长的对话终于在如意忍无可忍的呵斥之下终止。
我恬淡而温馨地注视着干瞪眼的一大一小,心里很知足。
其实,我高超的手艺在厨房里也只是仅限于做点心,又何尝不是前生为了同样的目的练就的,至于做菜,忽而想起荒岛上的那一幕,不禁莞尔,真要拿出来恐怕又是一番贻笑大方。
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每每轩儿来找式微学骑马,必定能见着琼儿紧紧跟随而至的身影。
大伙儿劝了几回皆未果,也就由着她的坚持,不再多言。
有几回,轩儿心血来潮拖着我和如意一块儿去城郊的马场,美其名曰看他的表演。
拗不过他,两人只得坐着马车跟着前往。
式微还是驾御着他的流风,给轩儿骑的是一匹品种一流的小马驹,瞧他穿着护甲坐在上头威风飒爽的小模样,还真是煞有介事,我和如意都被他给逗得乐不可支,抚着额相对笑个不停。
至于琼儿,就让人为她捏把汗了,尽管已经给她挑选了性情最温顺也不高大的母马,依然骑得颤颤巍巍,一点都没有轩儿稳当的样子,我真怕她万一再受点伤,到时无法交代,但见式微虽一直表情淡淡,听了我的嘱托也时不时地向她那里瞭一眼,应该是留心着的,也就稍稍安心一点。
琼儿在马上的紧张惶恐很容易看出,起初,实在是对她硬要学骑马的行为有些费解。
但渐渐地,也隐约摸清了一丝脉络,我猜想她八成是情窦初开,而不巧的是,那个恋慕的对象恰巧是我的夫君,式微……频繁地跟着父亲来府,受惯了仰慕与娇纵的她,对其他人都是一如既往那般爱理不理的,态度骄傲而冷淡。
可是,到了式微跟前便不是那么回事儿了,话也多了,笑容也多了,虽然美得有些刻意。
式微带着他们学了一段时间,轩儿胆大又机灵,没多久已学得要点精髓,而琼儿还始终停滞在克服对马的恐惧这种初步阶段。
再到后头,轩儿已经不需式微护在一旁,能够独自驾驭那匹小马了,所以式微也不用再多费心思教他。
相较之下,琼儿的情况就差得十万八千里了,但她仍不愿放弃,虽然有些不耐,式微还是念在答应的事情不反悔,按捺着继续教她。
有了同乘一匹马的经验之后,琼儿次次的上门总是艳光四射,显然经过了精心装扮。
有一回,我和如意坐在马车里亲眼瞧见,街上的男子痴望着她那种直勾勾的眼神,她收起轻蔑又好不得意地眸光,继而娇柔地瞥向式微,素来美丽霸道的眼睛里仿佛下一刻便能滴出水来。
瞧得这般真切,如此一来,再不懂她怀春的心思,我岂不是成了傻瓜,成了睁眼瞎了?倒是不担心式微会对她有什么想法,教我更忧虑的是,琼儿打小就是个被疼宠惯的,心气极高从没有想要得不到的,而式微这块铁板想必是踢定了的,我只盼她莫要行差踏错才好。
也感慨着流光转得这样快,一晃,连琼儿都长成大姑娘,到了思春嫁人的年纪。
府里热闹了好些日子,后来,父亲收到了远方的一封讣告,是一位与祖父年纪相仿的同宗长辈叔伯殁了,据说也是当地颇有名望的士绅。
父亲匆忙带着母亲与一些堂兄弟的族人赶去治丧,算是表达对那位长者的敬意,在百姓的心目中,有国都的大官甚至是郡主前来祭奠,很是添光的一桩事情。
犯难的是,母亲不愿两个孩子跟去沾染晦气,执意要送他们入宫去暂住一段时日。
哪晓得那两个不耐烦宫里的规矩,死活都不肯去。
事出突然,留两个小的在府中家里也没个作主的着实不放心,母亲拿他们无法,只能让父亲再斟酌个法子,盘算着丞相那边却一想自己这一去朝事定全落在他那边,相府也没女眷到时必是照顾不过来的,便又想到了我们这里。
先头母亲是反对连连,却抵不过得知父亲这一提议的两个小孩兴奋激动地吵着闹着,连日的撒娇纠缠终于败下阵来。
两个孩子的到来,我自是很欣喜,尤其是能够更亲近轩儿,只是由于身体的缘故,里里外外的事情大抵都是如意替我打点的,安排他们的食宿,关心他们的起居,而我至多是帮村着她。
轩儿那孩子更是个黏人精,式微在的时候老爱与琼儿争抢他的注意力,式微不在就整天盯着我在跟前转来转去,除却我实在累极要他去找如意时,才稍稍离开我的视线。
更多的时候,是我倚在榻上听他唧唧喳喳地说笑,渐渐不自觉地疲倦睡去,而轩儿乖巧安静地自己在房间里认真地摆弄式微给他带回来的九连环。
待我朦胧地张开眼帘,感觉到身上不知何时披盖的丝绒薄毯,不料微有些模糊的视野中竟出现式微陪着轩儿一块儿钻研着他的小玩具,甚至还手把手地教他,默默无语间难掩和乐融融的气息。
一屋子祥和静谧的氛围,使我的眼前雾气氤氲,熏笼里的檀香冉冉吐着烟,那一刻,就好像望见了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