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门外有位公子自称是上官家的人,来接轩儿小少爷和琼儿小姐回府。
正瞧着如意和轩儿两个在房里嬉闹,阡儿忽而进来悄悄对我耳语,我微愕地转首问道:公子,你见过么?却看她冥想了片刻,仍旧是一脸迷茫地摇摇头。
思忖了一会儿,我站起身嘱咐道:请客人到厅堂罢。
轻声向如意他们打了招呼,整了整衣装便走了出去。
晴方正好,式微上朝未归,实在想不出上官家还有什么亲戚,移动的步履不由得加快。
廊外斜射的阳光微微刺目,许是在光线适宜的屋里待得久了,一下子竟无法适应,刚步出廊檐的遮蔽踏上厅堂门外必经的明晃晃的石板路,眩晕的感觉接踵而至。
我捂着眼只手下意识想要扶住什么,试图借以稳住摇曳委落的身子,却蓦地搭上一个人靠过来的手臂。
待脑中白茫茫的漩涡褪去,我缓缓抖动纤长的眼睫张开双眸,然而,面前沐浴在日光下风采翩然不减往昔的男子,骇得人惊颤地瑟缩回手去!温暖的金色之芒将他整个人都镀上一层光明的色泽,夺目耀眼,却只让人感到亲切与柔和,不过是随意地在阳光下一站,仿佛天地都只剩一角,为之黯然失色。
我回来了。
他的笑依旧暖如春风。
啊,你回来了,汎粼……而我的,衰败恰似秋叶零落。
佳人争卷朱帘看,回首少年如梦残。
莺,曾过眼;花,曾过眼。
红烛娇妖扭动迷魅火光,纯白的象牙梳自青丝间徐徐将云瀑般的发理顺,妆台上一滴清澈的泪堕入未盖的水粉盒,滚动着沾了一身尘,也将那末状的蜜色香粉结起块儿,裹了脂粉的泪珠,掺了水的蜜粉,面目全非。
开门的轻微动静在背后响起,偷偷抹去面上的泪迹却并未起身,有人入室带来熟悉的气息,是式微,散不尽的海的气息。
不愿教他看出忧伤,我对着银镜勉力牵起一缕淡笑,仿若欲将盛放的水莲才绽开一片娇柔的花瓣,却被他突如其来的拥抱打乱。
他那一双铁臂自肩后穿出,瞬间将我搂个满怀,并且越箍越紧,暗暗生疼。
竭力放松地依向他,放任他恣意游走在我耳后面颊的湿吻,渐渐地,不自知反手勾住他的颈,浑身虚软地开合着没有血色的唇不住喘息。
他的呼吸,他的体息好似一张密密的网将我缠绕,恍惚中,我开启微凉的唇接受了他掠夺般的入侵,直到被用力吮吸的薄唇一痛,星眸微醺下,镜中一弯娇艳欲滴的红唇与脸上泛红的眼眶同样迷醉而狼狈,交相辉映。
温柔地吻去我嘴角被咬破渗出的血丝,他暖烫粗糙的手掌贴近我的双眸,重重地捂上眼帘。
告诉我你为何哭泣,是否在后悔?他的语调很沉,似要将话语沉淀到听的人的心底,略带沙哑的嗓音染尽沧桑般,又糅合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与不安。
眼前的漆黑没有教我惊慌,而他覆在眼睑上的指尖却正微微战栗着,摸索着握住那只手掌,我试探地问:后悔?你指的是……那个人,他回来了,你们今日见过了……闷闷的口气颇为陌生。
脑中倏地灵光一闪,顿时了悟拥着我的男人心里的担忧,原是怕我旧情难忘。
只是……你早就晓得他回来的消息?什么时候?按兵不动地询问,良久未得到任何回音。
骤然施力后仰,躲开他的搁挡视线的掌,猝不及防下,却见他慌忙尴尬避开我炯炯凝视的眸光,不由得黯然叹息,果然如此。
而面前忽闻叹息的他,一时竟面色转白,暗暗发青。
走上前靠近僵硬地站在那里的人,强自扳回那张线条刚毅的脸庞,冰凉的指尖抚过微刺的下巴,棱角分明的颧骨,踮起莲足倾身将柔软的唇印上他子夜的眸,檀口继而游移至耳畔,吐气如兰,你不是素来都最大度的么,竟不知何时变得这般小心眼了?不待他作何反应,我嫣笑着在他唇角轻啄了一下,便跳开,随即螓首低眉褪至一旁,如今我最爱的人,只有你,式微。
容颜布满娇红,实在是做不来那些深情款款的模样,这般行径与直白的倾诉已是我表达情愫的极限。
那么,你是否已不再爱他?微怔之余,我正色道:我无意骗你瞒你,其实,我都不晓得是否还爱着,但是我却能够肯定现在再想起他,虽然仍有遗憾,却不再心痛。
而且,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想起了。
阡儿说你与他见面后,整个一天都是恍恍惚惚的,既如此,那刚才你又因何在落泪?望着他墨色的眼眸里涟漪迭荡,暗流涌动,我却安然浅笑,回首少年如梦残,莺,曾过眼,花,曾过眼。
式微,我只是感伤,当年割舍得好比生生剜肉的爱恋而今却成过眼云烟。
你能明白么,我现在闭上眼睛怎么也回忆不起那时刻骨铭心的情绪,我不懂,是我爱得不够深,还是正如你所说,我的确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爱情,难道不该是一生一代一双人的么?曾经烙得那样深的印记,千般爱意万般誓言,为何就在韶光里化了淡了散了,最后只留下一片模糊的记忆。
式微啊,你说这究竟是谁的错?起初无澜的心境渐渐变得彷徨,无助地抬头望向他,他伸指承接过我的一颗泪滴,谁的都不是,感情并没有因由,没有原则,没有道理可循,来了便是来了,走了也无法挽留。
或许是时间,治愈伤痛的同时教人流失一度沉陷的深情,它是一剂良方却也是一瓶化尸水,腐蚀旧日情之残骸。
时间真是可怖,难道最终什么都留不住?式微,你可知道,我落泪为了自己眼中不再如往昔只看得见汎粼,今天,我对着汎粼,然而满心满眼伤痛的却竟是颀脩,若非遇见我,他会比汎粼活得更潇洒自由,他还会做他逍遥不羁的雍璟王,甚至得到更多,可是如今,他只能带着所有的哀伤孤单单地长眠地下。
他把所有的祝福与幸福都倾囊相授,我怕啊,我怕终有一日,连他都会模糊在我的记忆里,到头来徒留一抹飘渺的影子。
追忆当年那人长身玉立在骄阳下,金光万丈云锦娇妖,拂出他一身桀骜,此际,却已成脚下的黄土一抔,只有永恒的孤寂黑暗相伴。
那个冰冷的夜,仿佛他丝丝缕缕的风流潇洒都被都被惨白的月华哭泣的泪痕割得支离,那凄风苦雨,那桂残菊殇,无一不是破碎……不会的,就算模糊了容颜,记不清过往,但你定永远都会记得他在你的生命里存在过,并且占有很重的份量,对不对?式微揽过我止不住颤抖的肩,把他的热量分与我,教我心头稍稍松弛,对于他,我是感激的,所以素瓷,你不要担忧,还有我,我会帮你一起记住你想要记得的。
我发怔地注视着他许久,忽地忍不住轻声而笑,式微你真的很难懂呢,忽而小气忽而大方的,总是把我弄糊涂。
你爱上官颀脩么?下意识地摇头,然后顿住。
我猜想是我们的灵魂相近到了极处,因而太过了解就像明白自己,大抵第一眼的相遇,就仿佛见到了另一个自己,我不是那西色斯,所以无法爱上自己。
许一个连自己都不知有或没有的来世,那般仓猝地断送颀脩的幸福,我怀有着深刻的负罪感。
也许正是因为不爱,才觉得亏欠,而从来式微对我种种的好,我却没有感到任何的愧疚。
因为我明白,自己会以爱情回报,同样待他很好很好。
慢慢仰首而视,猛地撞进式微双瞳中那泓深邃漆黑的潭水中,他热烫的掌心牢牢按在在背后的蝴蝶骨上,似要燃烧一般,素瓷,我的肚量远不及你所想的那样多。
式微,其实不是你小气,只是爱情,它是不同的,对么?我用尽了全力环住他矫健的腰身,试图将我万分之一的忧愁担心传达给他,式微,那我们呢?会一直爱下去么,直到鹤发鸡皮,直到生命终结?火热的吻,代替了他的回答,然而我却觉得寒意丝丝入扣。
他始终不明白为何我总在忧虑现今的安然生活将要止歇,正如我栠是不理解为何他从来都无法完全确信我对他的爱。
他拼命地将我留在身旁,却不言说心事,竭力地待我好到心细如发,却让我碰不到他内心的一点真实。
没有许过海枯石烂的诺言,不曾听过任何爱恋的蜜语。
所以,我总在一遍遍地问着自己,他对我的爱到底有多少?豁得出性命,却放不下权欲;介意我的旧情,自己却是有一桩未了不提;索取占有得激烈彻底来势汹汹,付出时也倾尽所有面不改色。
我是真的,不懂他了。
湿热的唇舌在我敏感柔嫩的颈侧流连,那灼烫濡腻引起阵阵麻痒,不自觉地一语嘤咛挤出,却是他的手掌已情不自禁地滑入中衣里,抚摸上如缎的雪肤。
小产过后,我的所有感官都有些钝,而易蠡似也暗暗叮咛过式微切莫因急躁毁了他多时的调养,前功尽弃,尤其这房事对我的病症损害极大。
是以,他已经许久都不敢造次,即便同眠,两人亦只是和衣相拥。
我这时肌肤的触觉已不似从前敏锐,只觉得那手温暖暖的较平日烫一些而已,被他掩着衣在底下托起一团酥软时亦只是瞬息地愕然。
虽依旧对那情事略带惧意,身子也因哭过一场像抽了力般困顿虚软,但听耳畔他那声声情动的粗喘,便也强打精神不敢睡去。
只觉得那粗嘎的低喘越来越急促难耐,锁骨处的白皙已是青红斑点密布,可他却不再往下。
我晓得他在顾虑什么,于是哆嗦着冰白尖瘦的手指挑开了外衫的最底下的那粒蜻蜓盘扣,想着一一往上解开,谁知到第二颗便给他摁着滞在那里。
湿眼望进那对深不见底的墨眸,只剩了最后一丝冷静,还有那鬓间淌落的热汗和脖子上跳动的青筋,我知他已是忍得辛苦,遂摇首拿开他勉强分出力气的手,解了所有系扣,转眼已是展开一片粉白肩颈酥胸春光妖娆。
赤红着脸无力地依偎过去,他接了我发软的身子,却是铁臂箍得甚紧,猛地打横抱起,走向高床暖枕。
适才解衣许是受了些风,全身有些凉又不敢声张,只得压抑着小幅轻颤,阖眼靠着他,头晕得很。
背脊触到软绵的褥子,感到他给我裹了丝被,在里面摸索了一阵终于小心地剥了我一身长衫。
以为那高热的躯体便要迫来,忽而闻得窸窣之声,便有滑不溜手的布料覆在身上。
之后,他倒是也窝进被里来,却仅是将我搂着拿手反复抚着我那些个根根分明得硌人的肋骨,包括瘦得佝偻进去的皮肤。
你……满眼雾气地睁开抖动的睫,我借着豆灯的余光瞧他微微凝眉的刚毅脸庞,声音虽弱,也抖了起来,不要紧的,你这般会很难受的,我不要紧的。
睡罢,等会儿便好了。
他的手移到我背后,缓缓地抚着。
听人说,这个是不能强忍的,会伤身的。
我说得面上也烧得灼灼,又是一痛,苦涩道,我这个当妻子的无能如斯,竟是连夫妻之事……,式微,你若真想,我没关系的……,你不必太过顾忌。
瞎说什么,你只不要胡思乱想就好,实在……,我会自己解决的。
他一用劲,按着我的背便更贴近一些,呼吸又是一乱。
哪里是我胡想,我晓得我是自私,心里也是百般不愿你去找她的。
可你不去她那儿,便只有一个去处了。
你有功夫,底子也好,可现在也已是深秋,夜寒露重的,往身上浇那冷水,也是伤身的啊。
死死一抿唇,我捂得稍稍温热的手,颤颤巍巍沿着他的肌理朝下滑去。
他先是一僵,急喘着躲开,别动,不过一点冷水,我什么都受过还会怕这个?我知道你有本事有能耐,区区冷水又岂会放在眼里。
可是我不舍,式微,那一夜海水的冰凉刺骨我是此生都忘不了了,那冷直到现在都在我身上肆虐,易蠡告诉我,只能缓解,根治是不成的。
你的体质本就属热,受寒之事可大可小,我不愿再见你那时的模样,哪怕一丝一毫。
瑟瑟战栗着,一记起那个孤绝无望的夜晚,便依然停不下当胸而出的凄惶恐惧,酸楚的语气几欲又成泣音。
他不再动,一味牢牢抱着,不躲,却也始终僵硬忍耐。
见他坚持至此,说不动半分的模样,我只好寻了折中的法子,伸手微颤地探向那热源,抖着唇道,这么忍一夜怎么睡得着,那我用手……红绡帐里鸳鸯卧,却是寂然一片,惟有极少时,才隐约听得些许低沉的喘息……有没有一种爱,斗转星移后依旧能铅华洗尽?有没有一种爱,使海枯石烂成为真实的幸福?有没有一种爱,让天地长存,让那个人,一直陪你到荒、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