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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新颜

2025-03-30 08:34:54

曾记得,山花烂漫之中那一袭长衫玉树兰芝;曾记得,华灯溢彩街头那一束白蓟互诉衷肠;曾记得,荒山洞窟里头那一番呼唤回转奈何;曾记得,身后漫坡蜿蜒血路前,你许下幽忧契阔,深情染透枫霜醉;曾记得,昔年秋末黄土碧霄间,你誓约秦晋之好,切意诱得神仙羡;曾记得,薰香静室病榻软枕上,你难忘破镜姻缘,绝恋煎熬梦也碎。

罢罢罢,巫云落月相望时,芳树欲归聚俦匹;错错错,木瓜琼琚空抛掷,还君明珠双泪垂;到如今,痛已如风爱已化瞬,往日心殇朱砂渐埋尘,归去来兮,沧海桑田,莫如相忘江湖,相忘江湖……那女子依是旧年模样,清风明月不沾尘埃,眼波眉梢光风霁月,丝毫瞧不出半点血腥意味。

那一身冰肌雪肤当得起她的名儿,谁会联想到那样纤纤的人儿竟曾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幸而,那些刀光剑影最甚的日子,并未牵扯其中。

我说了这些人是给你的,他们属于你,便不需要再还给我。

欺霜不接我递去的那面触手生寒的令牌,只蹙着眉望着我尖瘦的容颜。

我清浅而笑,摇头将那牌子塞进她手里,蓦地眉色一凝叹道,他们始终是你的人,而且今时今日的我已不再需要他们。

我对他们既没有半分情谊也没有一点照顾,这令放着,不过是睹物思及那人,触景伤情。

她不复言,也是忆起旧人来,神情里要说没有哀恸又怎么可能,那两人的情谊堪比亲兄妹。

汎粼对你可好?不想教沉闷聚拢屋里,我也只随口一问。

他对谁都好。

我望着她,眉心一颤,记得你可是答应我的,定要给他幸福。

我知道便是这坚定不移的笃信的眼神,为我当年决然的放手找到一个安心的理由,这样一个自信激昂的女子,风采不让须眉,强大到让人不由自主地跟随她的意愿,那眼波里的温情一旦化为绕指柔,百炼钢都降伏了,况是谦谦如玉的汎粼。

她离去时与来时一般不着痕迹,那匆匆的背影却教我怅然,怎地到了今时好事依然无法玉成?那个固执的人啊……我对式微的那一番言语泰半都是发自肺腑,可到底是初恋情怀,哪里会半点波澜不惊,只不再是当年那般滋味,没了刻骨铭心,那拓痕纵打磨得再光滑,总还是有些印子的。

而我全副身家心思现在都已系挂在式微那里,爱恨滔滔中只愿那温润君子过得美满,然而他的归来却非我所想,这暴风雨前的宁静,怕是又要暗起云涌。

我是多么不愿他再淌进这浑浊污水里来,与欺霜远离江湖,享受天遥异国风情抑或游遍四海名川美景,岂不更好?何必归来,何苦归来……这么多年,汎粼首度再踏入上官府邸的大门,乍听音讯的父亲也是喜不自胜,携了妻子一料理了异地的丧事便紧赶慢赶地回来。

兄弟隔阂终是了了,他也正是搬回了府里,住进原来的房间。

汎粼过来的那一日,就把琼儿与轩儿两个接走,我虽是不舍轩儿,又哪有霸着不放的理由。

倒是那小家伙,临走前衬着琼儿的不甘眼神,哭得伤心狠了,如意在一旁手忙脚乱地替他抹着金豆儿,软言相劝着,倒底还是孩子,收效不大。

我见他揪着我的裙摆,抽噎个不停,怕他岔了气,抱起他又拍又哄,哼着小调哄睡了才小心翼翼地转到汎粼怀里。

汎粼也是抱着生涩,我担忧小人儿被生人的气息弄醒,幸好交手后只是嘟了嘟小嘴儿,习惯地朝汎粼怀里蹭去,把小脸都给埋进去了。

松了口气,遂放心地送他们出了门。

打那以后,府里一下子就冷清不少,秋风一走,那些枝头抱香的枯叶凋花莫不尽散北风中。

天气骤冷,畏寒的我只得天天蜷缩东屋暖室,与书画度日。

季冬除夜接新年,家家堂内俱开筵。

宫阙星河低拂树,檐梁灯烛上薰天。

弹弦奏节梅风入,对局探钩柏酒传。

皆向长者贺添寿,暂留欢赏寄春前。

爆竹声声,满府满堂的大红灯笼高挂,恭贺新禧之语络绎不绝。

原是府里头一回热热闹闹地过年,与前些年的冷寂大相径庭,那些繁琐的事宜都由如意操办着,习俗陈事她比我省得,安排起来也井井有条。

加诸更有易蠡帮衬,我同式微也是落得清闲。

  可现今又多了一桩,皇帝的一道圣旨,把府门前的牌匾给换了一块。

古来封侯拜相皆是极为光耀门楣之事,然而那御赐的朱漆门匾,却似在我心里扎了一针。

那硕大的三个字息雅侯刺得我眉心乱跳。

宫里的颁旨大太监尖细的嗓子没有起伏地念着那些御笔所书的厚赏,听在我的耳中却是混沌,我挨在式微身后双膝磕着冻得寒颤的青石板面,竭力镇静着阻止自个儿的胡思乱想,身子却违愿地自发战栗着,不自觉摇晃着向前倾去。

一不仔细触到式微同跪着但挺得笔直的脊梁,许是道天寒地冻使我难耐才凑过来挡风,便更往后靠来,不着痕迹地撑住我发虚的身子。

寥寥数语,嘉奖了前次平乱护驾有功,擢升了官位,赐下贡品数件,至于颀脩那里,想必也是式微说了什么,皇帝也不予追究,风波算是过去。

接了旨,他随即便立起,回身将出神的我扶起,我只觉天边苍云蓦地径自一转,已然倒在他怀中人事不知。

虽是早便知晓的事儿,只是这般措手不及仍旧教我一下慌了神,到再睁眼,也就看开了。

年里登门道贺的人不断,式微反常的平和热待搞得日日门可罗雀,府里夜夜流水宴席,案台上琼浆玉液琉璃杯盏,更有葡萄美酒盛于夜光晶杯,金鼎烹羊肉桂添香。

伴着歌姬唇吟乐府丝竹罗衣舞纷飞,真真是黄金宵尽一宿魅。

如斯大宴,我却是食不知味,复杂地旁观着他举杯邀饮谈笑风生,犹记除夕那晚清清静静的家宴。

虽只有丞相和易蠡他们夫妻不过五个,食的也非山珍海味,但图的也就是那和乐圆满的气氛。

大家斟了美酒细细品着,如意忽而提出让各自说一个新年祈愿。

我还是一样,期望得到父母的音信。

如意笑着先说了,继而睨着易蠡一眼。

我没有别的,只要你好生待在身旁便是。

易蠡接了话,复又夹了两片樱桃肉置于她碗碟里。

老夫希望明年你们这府里添些生气,莫再这般冷清。

丞相含笑地看着我,我有些窘迫地一低头,挑了米饭往嘴里送。

式微倒是颇为感念地瞧着丞相,然后两人相视颔首淡笑。

我同义父一样,愿你身子康健,少些忧思。

桌底下,他捏着我微凉的手反复摩娑着,直到变得温热,才牢牢握住。

末了,他们无不拿眼光盯着我,兴许是琢磨着我会有何言语。

我只是放了指尖竹箸,眸光在一圈人面上兜转过,才郑重道:我只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不料我在这日子讲出庆生的话,众人先是一愣,又相互打量之余,会心笑开。

有没有一日,能够翠影红霞飞鸟长天,我与你携手遥望瀑布坐观山河秀丽?有没有一日,你我戏鱼虾友麋鹿,煮酒烹茶笑孔丘?有没有一日,再回到世外蓬莱,流连花事大梦不醒?式微,若是这一生你都执着这如画江城,山晚忘晴,心系金銮御笔帝王业,我也只能随你沉浮其中,看那水夹明镜桥落彩虹直到烟寒橘柚秋老梧桐,只是不知还有无那机缘了。

只是,到了那时,若能依旧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余愿足矣。

当夜,我与他在屋里相拥着守岁,他怕我倦怠过甚等不及,便抱我在身上,自个儿坐的是一张对着纱窗的椅子。

那窗被支起,清辉不见,惟有淡得似无的一线幻影,十五的绝然华美不再。

我默默望着那月,忆起前事,复又想起故人,只觉浑身寒意飘来,往式微的怀里也是一躲再躲地汲取他的温暖。

渐渐地便开始神思剥离,漫走苏杭,熏笼里的苏合香混着极少的檀香冉冉地升起、吹拂、缭绕,舒适得人昏昏欲睡……不知何时坠了进去,恍惚间只觉他一阵轻摇,微张开眼睫依稀闻得远山寺里传来的庄严钟声,和着缕缕飘渺梵唱。

后来,后来我也记不清了,隐约感到他搂着我,对着那轮朔时残月,怔了久久…………年后,父亲来府里,为那段日子的叨扰道谢,并提到琼儿有心向我学习油画之事,希望我成全。

我虽是疑惑,可父亲既说了,又怎好不答应。

然他话里的意思,竟是琼儿要跟在我身边学画,也就是住进府里来。

瞧着父亲拢眉的模样,想必是对这个刁蛮霸道的小女儿颇为烦恼。

我有些犹豫,跟式微提了这事儿,而他思忖了半刻,却没反对。

那事也就算是定了,没几日,琼儿便又搬了过来。

听说她过来的时候,轩儿还一径儿哭闹着要跟来,还是父亲恐我们这边嫌麻烦严加怒斥,才阻了小家伙的倔性子。

才学了几天,我便明白琼儿那丫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既没那心思学,我也就教得马虎。

本来见式微那付冷硬的模样,我还道日子一久,她自己便会打退堂鼓识相而去,谁料那丫头竟胆大到撺掇着母亲逼着父亲出面向式微提这欲嫁之意。

父亲一介大学士,母亲这郡主向来更是心高气傲的主儿,我不知竟宠得她这般无法无天,连这心思也动上了。

眼里也尽没了矜持,话里连作小倒都肯了,而听父亲的话,母亲的意思是要做平妻的。

当然,这许配之意并非当着我的面提的,却是正与轩儿迷藏之际我无意之中听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