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揪着他的袖子,那两个字如雷般劈到心里,发软的双脚站也站不住了,式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可了解清白对一个女儿家来说究竟有多重要?你怎能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我惶然地尖叫几乎吓到自己,然而我却无法控制这般声嘶力竭的怒喊。
可是,面对我煞白的脸色与充满惊悸的嘶喊,他却是无动于衷地冷眼旁观,神情漠然,仿佛这一切都与之无关。
权力、野心,欲望!你要的一切都是这么让我心碎,我总是告诉自己,你在身边,我应当无所畏惧,你是最懂得把握分寸的。
疯也好、狂也罢,我都没有再想过逃避。
可是,可是你怎么可以残忍到去触碰一个女子的清白,那不是你处事的方法啊!你现在太激动,我们等平复下来再谈。
说着,他抬手过来,试图擦去我面容上纵横的泪水。
下意识地撒手便往后退去,脖子往后一仰,我避开他,汩汩流着泪的眼直直地望着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孔却在泪水的冲刷间模糊了又清晰,透澈了又迷离,谈?还有什么可谈的,是我能知道多少,还是你愿意告诉我几分。
式微啊,或许我,从没有认识过你……自言自语般地呢喃着,声音也飘渺起来,我望着他,又似乎是要穿过他的脸庞努力望向更遥远更深的地方,只是我缓缓探出手,靠近那张脸般,却在他骤然色变前,狠狠拔下那枚缠绕在发端琥珀簪攥在手里,针一样尖利的尾部直指细瘦的颈项,我把它停在皮肤上,双眼怔怔回视于他,式微,求你不要再逼我,难道这便是你答应我的好好生活么?我不愿见你与上官家斗得你死我活,我既然无法恨你,又不能阻止你,去也不能去,留到不可留,那么便只剩下最后的一条路!你且记得,上官一族灭门那日,便是这支你所相赠的簪子戳穿我咽喉之时,哪怕不够,这人命债,我来替你还。
这东居的主室再度陷入死寂,两两相望之际,他的乌眸染上涌起暗云,而我的眼中,徒留空洞。
有道是,哀,莫大于心死。
我想我是懂了。
苏合香犹在悠哉地散着柔暖的气味,同屋里冷凝的气氛格格不入。
久久之后,风过香断,拂下指节长短的烟灰,零落熏笼,伴着一道震耳的巨响,人已走远,惟有朱漆门扉剧烈地颤抖着,来回摇摆……一袭高贵厚重的月白绸缎,再托不住我不堪一握的腰肢,巴掌大的瓜子脸被从宽大的蝶袖露出的那双雪白无力的手掩埋,泪珠滴落指尖……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断肠声里忆平生。
为何连你都有份,易蠡!为何要在琼儿的饭食里下那种药?面对同样冷漠的神情,我咬着唇竭力隐忍的情绪,却从波涛汹涌的眸底显现出来,他是我的救命恩人,纵使再过怨怼,我也没有责备的资格。
你此刻所思,便是我所有为此事的动机。
易蠡不动声色地淡淡道,留意着我蓦然恍惚的目光,的确,那‘鬼使’是我下的,但若是那人没有动过那等心思,也是决计不会有作用的。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冷笑打断他平板的声线,侧目斜睨去,那人的面部竟依旧不动如山。
当年我和如意曾被江湖人士追杀,逃亡中无意间闯入一个部族所布下的迷阵,是那个部落的首领和他的夫人救了我们并不顾忌我们危险的身份鼎立相助收容我们,最后还助我和如意离开中原,所以才有我二人后来定居小岛,采菊东篱的生活。
当初在临行前,我许诺过,如果将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定竭尽全力。
直到去年,遇着你们后来又走了,我就猜到那岛是不能再呆,我与如意打算前往别处,只是念及前事想先去从前那处再见见那里的人。
哪料到,我们去了那儿,才知道那部落早已遭人灭族,当时的山庄早已沦为红炭废墟,一把火给烧尽了。
于是我四处打听,终于打探到原来那夫妻的独生子居然幸存下来,又费了一番功夫后,我还是寻到了那孩子的去处,并且找到了他。
落雅山庄!那个孩子是……,式微?!那念头电光般袭来,将我触火样惊跳起,心内遽而一片惨然,冷得透骨。
易蠡微微的颔首,刺得我目痛,而且,我也查出了那个仇人的姓名。
午间的风贯穿进来,翻搅扬起暗青的纱帐拍打雕花的木壁,噼啪作响,卷起窗框外悬挂的如意亲手制的护花铃,像风的饮泣。
那反复倾诉着无限凄哀的风里,传来荒凉的声音,上官……德攀?不错。
苍凉的天幕里,零星浮着数朵阴霾云团,瞭一眼只觉灰蒙蒙,世界满是尘嚣飞舞。
猝然一只孤鸿挥翅掠过天际,行径间声声凄绝哀婉,催人泪下,那飞速破空的身姿在苍幕里划出一道难以磨灭的伤……分不清是天更痛,鸟更哀,抑或人更伤……比翼鸟双飞,春满巫山洞,不复见花落飘蓬呀,金羽衣,霓裳舞,不老春娥长日在雾云飘送,不羡玉搔头,不羡琼楼玉宇,欢愉尽在不言中,但念到怀中燕,水般情,惆怅旧欢如梦。
两段琴音如流水,一朝春尽转成空,冰清玉洁染埃尘,骨肉亲情如山重。
难续情缘还骨肉,只为所托良人成宿仇,从今鸳侣隔两端,泪洒瑶台将心送,离合悲欢天注定,相逢惟待梦魂中。
好一支红鸾曲,好一段牵肠情,有谁能抚平她眼睫下旷世的忧伤,告诉这惆怅的女子,究竟是宿命注定,还是因果循环?然而,没有人能听到她内心无止尽地问,作答的惟有断鸿声声,断鸿声声…………他走进屋里的时候,面色尤其僵硬,伴着寥落的星光和夜雨,身上携带草叶的清香和凉湿。
华美的锦绣垫褥上,我倚榻而坐,怔忪注目于小几上如豆的孤灯,影影绰绰闪着泪花般的光泽。
那雨潇潇细洒在他肩头,湿了衣袍。
我徐徐地走去,稍一犹豫后,仍然无声地错着双臂抱紧他,只是偎向他怀中的身子不免轻颤,不知是冷的缘故,还是忐忑。
怎么了?他显是未尝料到我这般的举动,错愕后,将我拥得更紧了。
为什么我们幸运地遇见彼此,各自却有那样不幸……语声低迷地讲述着他听不明白的话。
于是,他松开手,直视我的面容,语调微微上扬,素瓷?到底怎么了?易蠡都告诉我了,我终于知道原因了。
那表情的波动由不解到瞬间明了,顿时阴沉了下来,两道充满锐气的剑眉蹙起,转身欲走,颇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我忙拽着他的一只手不肯放,连带着被拖得踉跄好几步,式微,我是你的妻子,告诉我所有的经过,你的记忆,求你。
等了很久,漫长到我能够把前世今生再回忆一遍,他才在旁边最近的椅子坐下,摁在刻花扶手上的拳满是青筋,素瓷,你问过我那么多次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上官家。
其实我自己也一直都在心里问着为什么,为什么要将我们部族的人赶尽杀绝,我与世无争的父母双亲为什么会遭受那样凄惨的厄运。
不是世上每件事都能刨根问底的,也不是每件事都有答案的,我问过太多的为什么,但是却没有人回答过我一个。
那年我六岁,一夜之间,所有的幸福快乐离我而去。
平静的山庄喧嚣四起,到处是悲痛凄厉的尖叫嘶吼,错落的阡陌小径成了条条火舌铺就的血路。
你问我为何要这样对上官琼蕊,可你又知不知道,她所受的比起当年他们所加诸在我族人女子身上的还不到一分。
而我的母亲,我就那样眼睁睁看着身为圣女的她被那一个又一个的畜牲压在身下蹂躏凌辱,母亲叫的那每一声不要,都是有意提醒我警告我,绝对不要出声更加不要出来,她要我活下去。
你能体会那种感受么?满腔怒意无法释放的他,猛然一掌拍断了椅子的把手,木刺嵌进他的皮肤,立时渗出血来。
我覆上那拳,小心翼翼地一指一指掰开,挑去那肉里的刺。
不,你不能。
他摇头大笑,神色狰狞使人骇然,是的,如她所愿,我活了下来。
可是多少年了,那一幕却永远无法教我平静,我忘不了,丢不下,终成梦魇。
素瓷,你告诉我,我怎么能够不恨,你教我怎能不恨?我晓得,当疮疤已成痂而身世之痛开始淤血时,那年老的苍树浓荫也遮不住你年轻心头的仇恨!当百炼宣纸已写破,可你犹不能解你姓氏的笔画,杀人的利器再也击不醒心头的空洞!于是,什么样的甜也再抵不了泪水的苦与咸。
凄冷的月夜,他的声已哑,泪倾泻,手肿流血。
我瘫坐在地,倚着他的双腿,虔诚仔细地思前想后你所经历的人间世事,哀然而叹,痛哭不歇:如断脐带、如刖手足、如丧考妣。
冷雨静静转入窗棂,和着冷月泻了一地的霜;世界都已静止,人皆已入梦,杜宇寺钟都疲倦了。
我们心跳彼此合奏的伤曲,是这无尽黑夜里惟一的单音。
式微,让我试一试罢,我会给你幸福的,让我,把属于你的幸福都找回来给你。
那一夜,纵使万籁俱寂,天地安眠,可我生命的海潮音随着我从未有过的坚毅的灵魂步伐,澎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