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儿,如今,你的心里便真的只有凌式微了么?我的呼吸一滞,失措的眉眼直直撞上他忧伤的眸,望了久久,却讷讷方成一语,时过境迁,如今再谈这个还有何意义?深深汲取一口晨间的风露,我转身对着一堤初春柳枝的身姿轻曳,江面上拢起厚重缥缈的雾,被徐徐冷冽的江风推来,如我陌生的言语,总之,这回我就当全不知情,但是,我不希望再有下次。
现在,只要是会威胁到他的,我都不会允许。
汎粼,你这样干净的一个人,莫要再涉足这脏污不堪的泥潭,我是真的不希望有一日,我们得分别站在互相对阵的地方。
再不敢去看他,我提裙便走,那江风依旧啸啸,撕扯着一头缭乱的青丝,恍惚中,背后传来低低的叹息,可我没有回头,一心想着回去或是逃离。
于是,便未曾注意到他那句伤痛的喃喃,春娘只是走过人间几回,我们之间……就已什么都不剩了么?就这样俯首道别罢,世间哪有什么真能回头的河流呢?就如那秋日的草原,相约着一起枯黄萎去。
我们也来相约罢,相约着把彼此忘记,只有那野风总是不肯停止。
总是惶急地在林中、在山道旁、在陌生的街角,在我斑驳的心中扫过。
扫过那些纷纷飘落的,如秋叶般的记忆。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
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是趁着式微早朝的时候赶去的,然而回到府里脑袋混沌了一整日,却仍不见他的踪影,问过易蠡,也称是不知他被何事耽搁的,连误了晚膳都是匆匆遣了部下来说的,要我们不必等他。
这一日待在屋里再没踏出去,可心头积压的那些杂七杂八的情绪理也理不清,我虽已是万分明了与汎粼之间的爱已沦为往事。
但思绪只要一触及他们二人又成对敌,就开始烦躁心慌起来。
一方面我不能想象式微再遇到当时那样的危险,哪怕是假的,都足以使我心惊肉跳,整个人跟热油里不停翻腾的辣子一样,自己煎熬得发疯,也连带拖累的身边所有的人;另一则,便是这般争斗只会使事情变得越来越糟糕,式微对于上官家的仇恨早已根深蒂固,那些恨意非但倾注在祖父身上,祸及满门为期不远矣!新的一年到来,我却是忧思更胜从前。
一年,只剩下一年的时间,我怎样才能挽回这重蹈覆辙的轨迹,使之偏向另一条平稳的路径,救下上官家九族百多条人命。
父亲,轩儿,汎粼,母亲,琼儿……,一个都不能有事,如是命运再度重演,该教我情何以堪?那一年不断地在我的脑海里叫嚣,渐渐地再坐不住了,闻得式微将要晚归的消息,却也再无耐心等待。
我提灯穿过青苔石径,往那树含苞待放的梨花走去,靠近后右拐而行数十步,绕过一块半大的苗圃,辗转终至东居的小厨房。
这间是式微为我另辟的灶房,专门用来炖煮易蠡吩咐着结合草药一块儿调理的药膳。
至于易蠡他们的西厢,也特意另加了间药庐,和方便他煎药的厨房。
我的这间除了每日准备药膳,其余的也惟有轩儿那孩子来府里,我偶尔做些点心时用得到。
我寻思着式微定是在外头不会记着好好用膳,至多打发着吃些填胃罢了,看这天色沉得很,下人们怕是都纷纷睡下了,再叫起也不好,然,到他回来时,应该已有些饥饿感了。
一时间找不出肉类,便取了白面和蔬叶,手擀包了些素陷儿饽饽*,煮熟了捞起,估摸着等他差不多要到家时才回锅用小火煨着。
出了厨房,听说他已归来,正在寻我,便熄火端了那碗饽饽走回房里,才踏进门,就闻得他墨瞳瞧见我那瞬,放心地低唤一声我的名字,素瓷。
嗯,你忙完了?我将那托盘搁到外室嵌理石的八仙桌上,挂好灭了的灯笼,柔笑着牵过他的大手拉他坐下,这么晚了,该要饿了罢?我煮了些汤饽饽,趁热吃。
碧玉匙递与他指间,小心翻开瓷盅盖,那葱香立刻四溢,伴着香油扑鼻而来,倒真有些垂涎欲滴的感觉。
盛出的饽饽和汤汁几乎淹了精致昂贵的碧玉碗,我却欣喜地亲眼瞧着那快要漫出碗口的食物很快见了底。
要不要再来一碗?我立起身持着那柄硕大的白瓷汤匙又伸向那大盅。
手,却蓦地被他握住。
下人说你今儿一个人出去了?我一怔,手中的汤匙随即被抽走,取而代之的是他双臂牢固的拥抱,他的下巴静静抵着我的肩,性感湿热的嘴唇缓缓磨擦着我圆润光洁的耳垂,轻微的吐吸声在耳膜穿梭,那怀抱熨贴暖人,那气息伴着食物的清甜萦绕在鼻息,时间无声飞逝而过,两人却都不似这安然相偎的表面那般平静。
嗯。
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此时的他,虽然依旧沉闷严肃,但那寥寥数语里无不充斥着他诱惑的低醇嗓音,他像一个最会迷惑人心的幽灵魅使,而我只有努力地不受他的影响。
去哪了?为何不找个下人,或是如意陪着?你该知道这有多危险,素瓷。
惶惶抬头仰望,月光从窗外谢落,洒在他俊秀的脸庞,刻不进他的心,点点星辰恰似仪态万千纷忙飞舞的萤虫,他的话,空淡得化作薄雾轻烟,却挡在面前,掀也掀不开。
对不起,是我不好。
我只是想独自出门转转,好久没出去过了。
我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随意寻了个幌子,实则心里忐忑到极处,既不知怎么开口实言,又不知该不该实说。
他朝我投了短短的一睥,默了许久之后,复低道:今后要记得找个家里的人陪着。
我赶紧点头称是。
听如意提起,近日她在屋外看到过一个人影,是同你一块到书房来的时候?素瓷你可也看见过?没有……我当即矢口否认,意识到自己过于激烈的态度反让人心生疑窦,登时一阵懊恼,竭力稳定下来后,又逐字逐句说话,底气显然不足,喔……。
我们去那墙角查探过,也没看见啊,兴许是如意眼花了罢?这些日子,她也很辛苦的,或是累着了也未可知。
搂着腰肢的双臂猛地一收,将我余下的所有辩解都掐断了。
……和衣躺在被下,他仍旧抱着我没有放手。
深夜,春寒依然料峭,我冻得直往他怀里钻,泥鳅似的。
他把我往胸口带了带,我的额头忽磕着一个硬物,挣了挣,手指灵活地溜进他早已半敞的衣襟,将那枚再熟悉不过的美玉掏了出来。
借着夜明珠与月色的余韵反复打量了久久,他也未动,只闭着墨眸,呼吸均匀。
搡了搡他,我温存地笑,这玉是你那时给我留下的救命符呢!我还给了你,所以你也被救了,真真是件好东西呢。
说着,情不自禁地用指腹一遍遍勾勒着那块玉上每一刀精雕细琢的图案文字,我也是后来才想起的,这玉可是初年为谨妃寻解药的山林路上我从地下捡来的那块。
莫非,这是你们部族的东西,有什么重要涵义?他终于张开了眼睫,神情里的巨浪仿佛百尺千丈高,足以覆天,顷刻间,那浑身恨意促成的杀气戾气惊得我毛发竖立战栗,瑟瑟抖动,就是那夜,爹把这面玉交到我手里,郑重嘱咐我,这是王位继承人的象征,可我刚接过只看了一眼,就一眼,那群人便疯了一样冲进来了烧杀抢夺,奸淫掳掠,无所不用其极!我骇得慌忙伸臂捂了他的口,制止他这形同自虐的回想与诉说,别说了,式微,不要再回首那段往事,过去了,它已经过去了。
轻颤的指尖一一扶过他身体上大小深浅甚至来源都不相同的伤痕,微凉的樱唇轮流在上面温柔吻过,我晓得你受了多少苦,那种苦又是多么难以忍受。
可是求求你,别再想它,每一回你想起过去的事情,都仿佛再度去经受一次,我不想你重复经历那种折磨,我会心痛,我会心碎。
所以式微,我们不要再去想那些让自己无法逃离痛苦深渊的过往,好么?咸咸的泪水滴落伤痕,抹不去,慢慢湮开,仿佛将他这一身的累累伤疤和灭顶的仇恨都浸湿在那汪微凉的水域泽国里,他沉默地阖上眼眸,连山月都不得探知此刻心底所思。
空气都变得潮湿,氤氲了一帐床幔里的小小空间,然,这一方床榻一床锦被里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早已历尽红尘沧桑,所有的取舍其实不过一念,然,苍鸟徘徊,冷月依旧把这寂寞静默的山岳照白了头。
……御花园的春海棠今年开得奇早,皇帝便兴起下旨,邀式微携同家眷,也就是他的妻子我,一道入宫游园,以彰荣宠。
欣赏过那性子争强,尤其艳丽娇俏的海棠,皇上带着谨妃与我们到他新设的别院,一同坐下品茶尝鲜点。
撂下一句爱卿,随朕到里边书房,有事相商。
式微便跟着走开。
这空旷的小院于是自然只留下我和谨妃两个不尴不尬地坐着,也或许那窘迫的感觉只有我一人拥有罢了。
记不清多少光景没再这般围桌而坐,随意闲谈逗趣,灵儿不在,欢笑声都消失了,从她成为皇贵妃那时起,我们就再没见过。
近时可好,看你似是越发瘦了。
她颦眉打量着我尖尖的下巴,突然这么说道。
谢贵妃娘娘关心,我很好。
不欲再看她,只是越瞧越生疏,不如还是不亲近得好。
空气稀薄了半刻,花香送来美人柔弱的低诉,素瓷,我明白你定是惊讶过后对我现在的身份再不能释怀,也定是打心底里瞧不起我的苟且偷生罢?素瓷不敢。
这般唯唯诺诺忽而显得很是矫情,连我自个儿都觉着假。
不要紧,其实我自己都很看不起自己,这辈子,我都是愧对先皇的,而我,情愿日日夜夜受良心的谴责,就算寝食难安,也是偿还我犯下的偷生的罪孽,我是一生都无法忘记他的。
徐缓的语速逐渐加快,听得出她情绪的波动,他的爱他的好,我怎么可能忘却,但此生却无以回报,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是我没有办法,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我渴望家的温暖亲情的怜惜,可我却是个无根的人,甚至都没有一儿半女……她说了好多好多,多得要用成捆的纸张笔墨才记得下,多得倒尽时日已西斜,暮霭冥冥。
她无言地凝视着我终于抬首的面容,我以最真挚较真的态度迎向她,良久,下定决心般地问道:娘娘,恕我斗胆问一言,您究竟有没有后悔过?后悔?不,此生绝不悔,断肠也无悔……女子坚定的眼神中淌过一抹伤色,我严苛探究她的表情时,这才察觉到,原来不知何时,她已这般容颜憔悴,弱不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