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辛秘?那是谁,都不准探问的一段故事。
式微,我不懂,先皇对谨妃那么好,可为何她能如此待先皇?难道刻骨铭心的爱还比不上对生存的依恋么?走在出宫的道儿上,我按耐不住地低问他,这样的困惑已经在心头萦绕了很久。
素瓷,人与人是不同的。
式微叹息了一声,深锁的眉似是在思忖什么,心不在焉的样子,我扯了扯他的衣袖,他顿了顿步子,才转头复道,爱你的人也并非是想要向你索取同等回报的,或许谨妃也有自己的隐衷。
没什么谁对不起谁的,只有爱和不爱。
他凝视的目光灼灼,瞧得我一阵面上羞臊,便侧脸转向他处,对了,皇上找你去有什么事儿?我不过那么随口一说,不意又戳中他心事般,方才刚淡去的凝重表情再度回到他脸上,素来轩昂的眉宇微微地拢起雾来,他蓦地一把握住我的手,紧跟着便加快了速度,这事,回去后再说罢。
……还没进府,式微扶了我走下马车,便对迎上来的贺管家简短嘱咐道:易大夫若是没出门,速请他到大厅。
老贺笑眯眯地应了,挥手差了个小厮就去请人,自个儿跟着我们来到厅里,已是麻利地让人泡了茶,才坐下就端了上来。
须臾功夫,易蠡已赶了过来,倒是如意不急不慢地尾随,落了好大一段距离,也是边走边瞧着景色踱过来。
本来也就没她什么事儿,闲着无聊闻得我归来,跑来凑个热闹罢了。
反正我们的事情也从不瞒着她的,倒也无人芥蒂。
怎么?今儿皇帝找你究竟所为何事?一阵风儿似地刮进来的人,落座之后反而抿了口新茶,慢条斯理地出言询问。
他让我查太后。
式微的话仿佛一列闪电滑过每个人的心湖,激起不小的波涛,引得所有人纷纷侧目而视过去,包括甫一进门便缩住脚步的如意。
什么?!这是三个人不约而同的抽气声,只是易蠡较我们可不知又镇定了多少,不愧是历经风浪的人,又是个男子。
式微,怎么回事?肯当众说出来,想来他也是不欲瞒我的,也就不忌讳地问了。
皇上对太后起了疑心,所以命我调查她的过去,另外,他也命义父去别处入手打探了。
皇上对太后起疑?易蠡开始只默默地听着,不时拿食指敲一下椅子的把手,渐渐蹙起眉时那枚手指早蜷曲着抵到了下巴上,像在探究什么难解的问题一般,你把话说清楚点,这皇上和你私下都说了什么?谁知,式微却不再看他,反倒回首过来把脸面对我这边,目色深沉扑朔,似阴云迷离,素瓷,你还记得当年外头传言丽妃疯癫之时,从冷宫里传唱出来的那首歌么?正狐疑着他怎么骤然提及此事,低喃着细细回想,刹那间,一抹流光闪过星眸,登时张大数倍,魍魉兴乱国动摇,那黑白无常捉魂来。
管你幸甚与名谁,大限全不由人做主。
奈何小人佞臣蒙圣听,邪妃妖后来加害。
……满目江山无人继,鼎盛世代一朝尽毁空余恨哪,空余恨……。
你是说,或许……,邪妃妖后,是丽妃看穿谨妃和太后,想借此来点醒世人?皇上竟然相信她歌中所吟的词句?得到他半是赞许的目光,我却丝毫不感到高兴,毕竟这是件多么令人难过的事情,可是,这新皇不是仰仗着太后的权威才坐上如今的龙椅的么?这么快便翻脸不认人,难道是要过河拆桥?不算相信,但他确实对太后有所防备,经过一翻留意后,现下终而开始起疑了,因此命我和义父分两头调查她的背景种种。
这有何需要察明的,太后不就是皇帝的母后,自个儿的母亲都不了解么?除非……如意截住了她自个儿的话,突然想到,这古来皇帝妃嫔无数,哪有可能皇子个个都是太后所出,中宫若真有这般大的能耐,后宫便不会这般鸡犬不宁了。
犹是疑惑帝瞄向易蠡,得到的是肯定眼神。
当今太后自然不是新帝的亲生母亲。
易蠡的神色,接着又连上一句,同样,怕也实非先皇的生母,是么?听着是句问话,可那语气很是笃定,感觉即便没有十成把握,也占了九成九的意思。
你说得没错。
式微颔首应道,心绪叵测。
也就是,皇上现在是怀疑先皇的死……,同太后她老人家有关?再怎样委婉的言词,终究是那么个意思,我的口吻颇是犹疑,但出语后却是字字直接扼要。
依旧是轻轻点头,复又添上一声儿,八九不离十,就是这意思。
先皇的驾崩原就诡秘,我们这些身居宫外的,又怎么能探知一二,况而那段时日,我都是迷迷糊糊,一面被毒性折磨,一面深陷思念式微失去式微的苦境里不可自拔,哪有闲暇再去也无能力去干涉,不过就是应旨进宫凭吊一回罢了。
由于先皇的辞世太过神秘突然,教人措手不及,也难以查究,所以民间各种流传于茶馆小巷的离奇版本也委实不少,但从没有人会去细究。
殊不知,这新皇如今怎地就怀疑起太后娘娘来了?这……应该不会罢,即便不是亲生,倒底也是母后母后地叫了数十年哪,听说从小就是在身侧长大的,又怎会不亲?不都道先皇待太后也是极好的?亲娘只是婕妤,难产死的,出生就由中宫抚养,这般又哪里不似亲母子呢?如意瞪大了水灵温柔的眼眸,满脸不可思议,这么些年过去,所有的伤痛磨难仿佛都不曾在她身上眼角驻留过一丝半缕。
我的心却是一凉,莫说是抱养的,就是亲生又怎样,也不见得就招人疼,不待见的也不少罢。
只是要论到蓄意谋害,仍旧有待商榷,终归是数十年的亲情,不至于去加害,况且也没那非要图谋的理由。
丽妃死前我也见过她,恰是我进宫凭吊先皇时她托宫里一个伶俐的小太监引我去的。
她曾对我称,这个后宫里,没有一人是简单的。
先头我是不信的,只是此刻回过头再去看,又不得不信了。
难道真的是应了丽妃所言?茫然地拿眼睛在易蠡与式微之间来回兜转,始终计较不出个所以然。
末了,式微终于再次发话,这个目前还不可知,只能先查了再谈。
易蠡,这事情恐怕必要劳烦你了,若是指派我手下的人去,多半会容易走漏风声。
我知道了。
易蠡郑重接下式微的嘱托,眼光一扫,便像是又有了几分把握。
为何这事,皇上只命你和义父去查,而不找大学士呢?我的隐忧怕不全无道理。
果然,式微淡淡瞭了我一眼,略一冷哼道:上官家与太后过于亲密,皇上认定他靠不住。
……这事放手交给了易蠡后便未曾再过问,不料易蠡的办事之高,两三天竟已将脉络摸清了七七八八。
这是记录,你看看,能挖出来的都在上头了。
易蠡捏着一卷手书的小札进来,平摊在式微眼皮底下,不巧他今日是陪我才待在书房的,便也凑上去打量了几眼。
翻了两页,两笔霸气的眉弯又揪起,太后曾改嫁过给他人?眼皮一跳,我不自觉挨得更近,去瞧那手札上所书内容。
不错,虽然当年的开国皇帝极力隐瞒此事,但哪有不透风的墙,总还是有人明了传说的,再大的权势也堵不住世人的口舌。
易蠡点点头,平稳的眸色里不禁亦凭添几分嗟叹。
式微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见我心急的模样,不由得微微而笑,伸手将那册子递来,置入我手中,我犹豫地小觑一眼,寻思着他倒没露出不豫的神情,便也安心接下,忙不迭地翻阅起来。
一页页地翻过,不禁佩服易蠡的能耐,这桩桩件件无不是罗列仔细。
一瞬,我被其中的一行文字钉住视线,原来这正是他们两人方才所言及的太后改嫁之事。
上头更写到她所下嫁之人是初时曾与皇祖一起合谋天下的能人异士,颇赋兵马调度运筹帷幄之才,后来又成为始皇庙堂里的一员猛将,然而之后却因其无度放肆嚣张觊觎皇位并勾结外敌策动谋反,才至始皇不得不将其处置。
这上面甚至还记录着那人曾与当今太后娘娘诞下后人,但至今都踪迹不明,大抵是同其父一起送去地府,秘密被处死了。
毕竟只是传言,不能全信。
式微浅浅的目光朝我变化不迭的眼中掠过,偏过头不再看我最终定格在勾勒出满是讽意的唇角微弧上。
历朝历代,人世里又哪一位君王不忌惮那些功高震主的大臣,尤其是身为武将,名就之后不速速急流勇退,轻者便是如履薄冰地度日,严重的就是个家破人亡的凄惨下场。
初年上官家的灭门之祸若是没有那些功勋的积淀,显赫的名声,再怎样被怂恿也不至教皇帝去动念头啊!这可难说,我反而觉得是真的,因为,我还打探到了另外一则辛秘。
易蠡的眼光在我和式微脸上辗转了两轮,才续下适才的话儿,传言不是说他们的孩子下落不明?只是我打探到了另一件很是凑巧的事儿,就是策动谋反的同年战时,有一位名为上官德攀的副将在烽火里收养了一个男婴。
你是说,颀脩……是太后的孩子?我一惊,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瞋目而视着易蠡。
我想是的,否则,不觉得太过巧合么?颀脩确是被祖……祖皇帝时的副将,上官老将军收养的,可是这也……眼瞧着他俩在我慌乱得不经思考便对昔日的称呼脱口而出时反射性的注意眼光,立刻冷汗涔涔,没工夫多想,随意就给找了个勉强的称谓转圜,蒙混地给盖过去。
好不容易给顺出来,又在这当口刹住了车。
只因,我想起了颀脩曾经很认真地对我说过,那皇位本就不属于先皇,他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那时的我,道是他对皇权的自信与志在必得,哪里又会联想到这一层。
我既非算命的相士,也不会观星问卦,若我真能有未卜先知的能耐,便不会,便不会让他……屋里一片沉寂,无意识地拭去眼角微沁的泪珠,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喧腾在胸臆之间的哀伤无法自持。
幸而,这两人都是亲眼目睹的,怕也是忍不住回想到那人,于是便都沉默不言了。
偷藏起眼底的晕湿,暗自深吸了口,才不至于使泪水滴落出眼眶,难道……,那个孩子真就是颀脩?没错了,应该就是了。
这是我心里的话,却不自知而低喃出了声音,直到式微紧接着的询问响起传入耳际,才惊醒我,他这么同你说过?嗯,他曾暗示于我,只是我没有在意过,从没有……黄昏在我的低诉中迫降人间,绝望般血红的晚霞撕裂苍穹,春花过了秋月,缠绵依恋的柳丝娇艳欲滴的缤纷百卉给尘世又换上一张新面具,那满地的芒草和枯黄的叶仿佛一曲歌尽,早已远去。
可是为何,那记忆还犹如昨日那般鲜活跳跃,涌上心头,历历在目。
忘不了了,再不能忘,亦是,不敢忘……恐怕事实便是如此了,凌,还需要我再去查么?易蠡颇为不忍这压抑到极致的气氛,终于发话。
静默良久,式微望向那似欲吞尽苍云的赤霞,沉沉道:再查查罢,再查查。
查清楚一些。
我满眸疑色地转身回望他,我的良人,如果没有仇恨,他会是那神秘部落里快乐生活的族长;如果未尝相遇,他会是一心一意夺位复仇的枭雄。
我深深地凝视着他,那张刀刻样俊美的脸庞,子夜一般漆黑的眸,何等的刚毅坚忍!却与我有着不堪言说的同病相怜,仇恨、渴望,孤寂,无奈。
多想问他,究竟,还想查出些什么,终而依然欲言而止,化作晚风中一缕弱似飘尘的叹息,撼动不了寒冬树梢上哪怕最轻盈的一团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