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想过,式微所谓的暂时不发竟是如此短暂;也没有想过,他要我放心而不将颀脩牵涉在内还依然能把矛头指向母亲。
不,我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不敢想。
那天,是丞相到家里来,人走后。
和丞相说定了?易蠡首先问的式微。
他只是微微点头。
义父怎么个意思?我心急地追问。
他拿眸子淡扫过我的脸庞,道:他只让我自行安排就是。
复又看向易蠡,斟酌道:查得怎样?找到什么证据?当初匿门遁逃脱走的只有寥寥几位,我设计逮到一个,他供认上官夫人那阵子确实与雍璟王过从甚密,不过……他的话在这里止住,然而没有人开口,知道他会自行续语,不过要想叫他佐证恐怕还有些难度,他不肯当堂作证,而且软硬不吃。
无妨,这个交由我去处理。
式微颔首肃然道,易蠡,你且多帮我搜集些上官夫人与匿门的罪证。
我终于懂得了他话中的意思,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是打算跳过颀脩这层亲子关系,对皇帝声称那些勾当始终都是上官一门在和匿门交接合作,他要把所有的事情嫁祸给上官家,定他们一个谋逆大罪,绝对是要诛九族的大罪!不出三日,他准备妥贴便在朝后上了御书房请旨面圣,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交待给了皇帝。
探查的结果,于是变为太后曾经与罪臣诞下一女,而那个孩儿外界都以为早已离世,然而他与丞相大人调查出来的却是那个孩子正是如今的兰萍郡主,声威显赫的上官一门的大夫人!另,她们大约是认定当时的祖皇帝残害至爱,也就是上官夫人的生身父亲,所以一心一意想要报仇夺位,可毕竟只是一介女流,没有实权能力。
于是便起了邪心,和匿门门主相互利用,各取所需。
而论到当时传言的颀脩和匿门勾结一事,多半也是有心人的声东击西,惑人眼球,好将她们的阴谋掩盖在光天化日之下。
式微实则半句都没有牵扯到上官家与这桩事情的关联,可越是这般便越显得欲盖弥彰。
夫妻之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怎么可能半分不知情?这白丁都明白的事情自然不肖他去提,皇帝也自会怀疑到上官大学士乃至他们一族身上去的,这火真是不费吹灰之利便引到他们身上去了。
再加之先前只是为了父亲他在歼灭匿门时立功,皇上才开始慢慢器重他,这么一来,不得不让人怀疑,当初射杀萧南殇那一箭的急迫表面上是歼灭匿门实则另有玄机了,保不准便是他们眼见匿门势倾为自保而急于灭口的行为了。
式微同皇上说他们追捕到一名匿门的余党,那个人可以证实上官夫人和匿门密谋的事实,只是他毕竟是个在逃通辑犯,他愿意戴罪立功出来指证猪母,但是希望皇上能放过他,皇上何等倚重式微,自是二话不说地同意了,后又令式微继续查,一查到底。
我猜想那匿门之人也算是压对了宝,他所降伏的是式微,如此看来,式微的保证可比皇帝的更有用得多。
曲径幽廊花木深,我立在波光潋滟的地方,满眼雾气地凝望着漠然望着天际的他,亲恩与情爱教我难以割舍,式微啊,人总是要舍弃一部分才能得到另一些。
你能舍的,是什么?又是为何而舍?若你万般皆不愿弃,又该当如何?总是两难,我谁也不能帮,谁也不得阻,心,又该向着谁?式微,你真的要诬陷上官大人和匿门勾结?那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他归来时我一见他的表情,一颗吊到嗓子眼儿的心便瞬间回落谷底。
这么一个绝妙的报仇机会我又岂可放过?要是不加以妥善利用,连天都要不高兴了,白白赐给我这样的良机。
他的冷笑将胸壑间迸发的寒意簌簌袭来,精光射向天际的飞鸟也扑簌着翅膀颤了颤,更何况上官穆瞻或许真和匿门有所勾结。
磷磷的波光晃过我的面庞,碎的。
不会的,目前找到的证据只能说和匿门有关的人是上官夫人啊!这不像你,你不该是这样的啊……,式微。
我的语气慌乱失措,声音里掺进不自知的乞求。
那又如何,无论上官穆瞻于匿门有无连系,这个罪名他都是担也得担,不担也得担,扛定了!他回首凝视我氤氲的眸,轻轻抚揉我的眉尾,可铁齿间挤出话语的力度却与揉眉的的劲道截然相反,素瓷,从我在心里发誓要上官家灭门那刻起,就没在这件事上打算光明磊落!式微,一定要这样么?仇恨对你,真的有那么重要么?他把已然开始啜泣的我搂进怀中,怔怔盯视着廊外微泛涟漪的碧水湖面,素瓷,你不会了解我的感受。
那是种挫骨扬灰也难消的心头之恨,你不会懂。
不,我懂,真的,我懂。
泪水入珠滑落,湿了春衫袖,我多想推开他教他望着我的眼睛,告诉他一切,大声对他喊出我懂得的话语,可是他能信么?就算信了,他就能放弃复仇么?不能的,我知道,不能。
他不是我,拥有了爱和家,心里不再只有恨,成熟之后能够放下。
他的心里,还有欲望,和野心。
就为这,他也不会放手。
式微,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你为何就不能放开?这般周旋只会使你自己陷在仇恨的痛苦中更加难以自拔。
你娘拼了命毁了自己的清白去保护你,让你活下来,并不是希望你活在恨里的。
我也曾有过做母亲的心情,我能够体会,她全部的希望,只是你能够好好活着,幸福过每一天,只是这样而已。
每每我这般劝导,他却从不支声,面无表情地听我循循地诉说,不知心中想的什么,可都是一付毫不动摇的模样。
我渐渐有些心灰意冷,可我晓得,我不能失去信心,未来的路还很长,我也还有些时日,慢慢地劝罢,只要不放弃,总有打动他的一天,只要人不死,总还是来得及,总还是有希望的。
眼角的泪终归会变作浮世的尘,多少爱恨,总是一瞬,可这一瞬倒底究竟还要经历多少漫长的磨难岁月。
我就那么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可我既看不透他瞳孔真实的颜色,也看不懂我灵魂里的落寞,如一阵风一场梦,这爱与生命,都是那般莫测。
看着他抱着我,目光却似凄夜冷月般的寂寞,心跳般难以触摸,就是摸着他的心口,他的心思,我又能预料几分?他拿来春桃,我看春桃;他拾来秋叶,我看的便是秋叶。
是他刻意瞒骗我,还是我自发已蒙上了自己的眼睛,再不愿看见其他?红鸾禧,倒底,我还要再在无人私语的夜里,低吟浅唱到几时?每个人都像是一个月亮,有一个阴暗面,从来不让任何人看见。
……我们总是身不由己,恐惧、欲望、希望仍推着我们走向未来。
按理,这回轩儿的生辰是不应摆酒的,古来便没有给未及弱冠的孩儿贺寿的道理,更何况是轩儿这般低龄的孩子。
不过是顺应了一句话,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易蠡打探得再秘密行事,依然会引起有心人警惕戒心,加诸皇帝自打得到式微的回报后有意无意的回避提防,明眼人都会有感觉,况而是父亲这般。
一言蔽之,最终的结果便是母亲提议借着轩儿生辰的机会,把我们这些人都邀到府里去欢聚畅谈一番。
而父亲一再考虑到琼儿的尴尬,坚持着不摆酒,可实在是拗不过轩儿兴奋的吵吵,家里的每个人被他撒娇耍宝弄得哭笑不得,每个都说热闹热闹也挺好顺着他罢,便只好下了请帖过来。
我把玩着那张请柬,起初打开时,立刻跳入眼帘的竟是一个肉乎乎的小人偶标志,我甜甜笑着,这孩子倒是把自己画得有模有样,可爱逗趣得很。
这炭笔画也是他住在家里那段时间,我闲来无事手把手教的,不想这简单稚嫩的涂鸦居然比琼儿画得传神十分,我自是笑得更欣慰一些。
如意见了,却是噗哧一声大笑出来,接着咯咯咯地几乎喘不过气,见我满面错愕迷惑地打量着她,用力拿绢子抹去沁出的笑泪,急促地道:你瞧这图案画得像是像,可黑糊糊的呢!那小家伙边画边抹脸的习惯,等到画完了,自个儿不也成了脏乎乎的小花猫一只了?我想象他的小模样,就忍不住乐死。
我定睛一瞧那人偶,这如意不提还不注意,这么仔细一看,估计也是八九不离十的,登时也忍将不住,呵呵地笑起来,可不就是花猫一只了?两个女子对坐着笑得几乎直不起腰,那孩子还真是开心果,处处带给我们惊喜。
我寻思着过往不知情,也从没给他准备过一份精致的小礼物来庆生,始终遗憾得很。
这回机缘巧合,定要想方设法地弄个好玩意才好。
好不容易托人从海外带回一盒颜色俱全的蜡笔,那些蜡笔的品质上佳,支支是我精挑细选,耐用且色泽也好,我自己很是满意,准备在那日过府的时候作为生辰礼物。
小孩子用起来,比墨迹油彩方便,也干净不少。
如意见了,也摆弄着,大感稀奇,并表示也出钱凑一份子,那些姐姐也不是白叫的,这玩意儿倒是稀奇,那小鬼该不知有多高兴呢!本来就偏着你,这下子该跟你不知有多亲了!红纸包了,提溜到上官府,一见面,便给轩儿捧在怀里爱不释手,一支支反复取出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把每一根都摸上好多遍呢!但别人却是碰也不能碰的。
大人们瞧着他的小模样大感好笑,我同如意对视一眼,几要憋不住又笑起来,眉眼都挤作了一堆,各自在心里怪叫一声,大舒一口气:幸亏送的是蜡笔,可万万再不能让他碰炭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