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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箫冷

2025-03-30 08:34:54

推杯换盏,衣香鬓影的大堂里,一片暄腾,探笑声,打趣声沸反盈天,来往穿梭的仆人忙得满头满脑的汗,这喜庆的气氛仿佛人只要轻轻地呵口气,就能将你化了。

没有火药味,没有冷面刺话,我冷眼旁观这滑稽的一幕,酒桌上各怀鬼胎的众人,玉液暖浆慢慢饮下一杯又一杯。

也许醉了,糊涂了,眼睛便不会再如此犀利清明,便看不清式微漠然表情里偶然泛起笑意时唇角的嘲讽曲线,母亲笑脸相迎着敬酒时眼底掠过的一抹恨意一道精光,父亲满含深意地在众人面上来回打量,汎粼一反常态的热情洋溢。

还是琼儿好啊,能够躲得开的,可以避而不见的,就不是苦,就不是难,就不是灾……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

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晏几道《鹧鸪天》你们到底想怎么样?故地重游,不想却被一道厉声的娇斥惊扰,满院的尘嚣飞扬,泥泞的湿地上竟还零落着几枚隔年的秋叶,是打扫的人漫不经心,也透出府邸主人对这间亡故人的院落的忽略,冰冻三尺的淡漠。

躬身弯下腰,霜一样的手指触到那干燥褐黄的叶身,沙沙作响。

刚捏着薄弱如蜻蜓翼的叶面欲抬手,只是一朵阴云快速飘来,刹那吞没发白了的月光。

我就那样维持着僵硬的姿势半蹲在泥上,任凭阴影覆盖住整个人,无关紧要的,有没有月光,东风依旧这般凄冷,有没有月光,指尖终究冰凉。

指缝间的枯叶随风轻摆,把另一处的心,也吹荡得瑟瑟发抖。

你们究竟想要怎么样?她急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涂抹上丹蔻而鲜红,精心修整得尖利纤长的指甲,死死扣在臂上,戳痛了肌肤。

我终是恼了,颦眉微斜,立起身,动作极缓慢却坚决地抽出已然泛红的腕子,捏在另一只手里,枯萎的树叶再度沦落风尘。

仰首凝望着她的面孔,记不起到了今年,母亲该是多少岁了,皎洁的月色下,她的面容一如既往地细致光滑,依旧不变的风姿绰约,盛气凌人。

多好看的一张脸,只是照映在洁白银辉里的星眸正散播出阵阵幽冷的目光,我不禁侧眼望天,月光亮得把人冻伤。

生怕触碰到什么似的,我小心翼翼地挪动步履,往后退开数尺,遂忍住呼吸与之对视,春日的夜风中,言语与烟雨同样寒凉,这句话,我们原样奉还。

你!像是被我不咸不淡的话激怒到,她一时气结,恨声道,我们上官家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你们要这样陷害我们?晚风拂过衣衫,凌乱了垂下的乌丝,琥珀簪有些弱不经风,我疏懒地举手扶了不让它坠下却不去摆正,只一味拿煌煌的眼睛盯视着她,久久。

你丈夫要怎样才肯善罢干休?别以为我们不清楚,我琼儿已经教他给毁了,要不是为了上官家,这口气我这个做娘的说什么也咽不下去!见我不语,狠狠又逼过来两步,迫我看清那一腔不甘恨意,若眼光真能那般锋利,我丝毫不怀疑我的脸早就破皮流血,可我看不懂,这可是一个母亲的心?当初也是拜他所赐,我公公才染上污名,如今他还嫌不够,要来陷害我们,到底有何居心?我们与他到底有何冤仇?这冤仇,大得岂是你负担得起?我怔怔望着,不知何时,抖动的心已静如止水,沉寂了。

又何必这么讲,非得把自己放在受害人的立场,这一切都是上官家欠他的。

还有,是不是诬陷,恐怕没有人比你自己心里更清楚,上官大夫人,莫以为你们背地里干的那些事情,就真的神不知鬼不觉了,隔墙还会有耳的。

我这番话是辩解,却也是善意的提醒,只不知她能听进几分。

骤然一惊,却瞧她眼中的狠毒加深,然,那些暗地里做的事情总是会使之心虚的,因而那抹戾气便越发显得色厉内荏起来,我们欠他?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怎么都不晓得上官家有欠过他什么东西?那一刻,月光刺痛了眼,蓦地,红了我的眼眶。

我倏然有一份强烈的冲动,朝她尖声喊出一句我们欠他的何止是什么东西,那是一座山庄,一个部族几百来口的人命,和他们所拥有的一切,一切的一切!只是远处,适时传来一道幽幽咽咽的箫声,在不同于另一处繁华喧闹的地方划破长空,那曲声仿佛叹息着沧桑红尘的三千情结,低诉着人世的无奈凄凉。

我震住,曾几何时,靠在一个人的肩头听着同样的曲调,辗转各自已对立眼前,箫声不改,散入夜风,糅合月色凄冷的白,铺了一地。

阖上微微晕湿的眼眸,我笑了,月下那颓废的美丽,苍天再次赋予的倾城的容颜,笑出了一朵永世难忘绝俗的花。

我又怎能争过你?总之,式微他,并没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

还有,我早就告诉过汎粼,不要再轻举妄动,否则,连我也爱莫能助,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们去危害他。

不可否认,在那一刻我是怨她,虽然这一切,并不全是母亲的错。

可是,她的身份的介入,给了式微天大的机会,在这场本就难解的孽缘里再系上一枚欲裂的爆竹,稍有差池就会将所有的人都炸得粉身碎骨。

我是怨她的,怨她在暗地里自作主张自以为是的种种。

然而,为了式微、为了汎粼,也为了上官家,我也只能守口如瓶。

她走了,因为没什么好再多言的了,疾步离开裙摆拨动旧年的孤叶轻响。

我闭着眼,昂首向着惨白的月,耳边那箫声连绵不绝,清冷难以忽略,在这黑黢黢的夜里,那些银灯那些歌舞大戏却反而显得太过妖娆突兀。

箫声催促着月,终于渐渐把寒凉沁到心间,又如滔滔的江流滚过,把心照得梨花一样斑白惨然……今夜,未尝饮过酒,可我,多希望是醉了。

式微,你真的便能肯定,是上官老将军……当然。

一路走在前头,忽听我这样言语,想是明白了我的疑虑,蓦然止步,返身回望着我,灭门仇人能弄错么?素瓷,为何这般问?是不是那上官家的夫人又说了什么?星光里,我隔着数步,仰望他笼罩在暗夜里的疲色,收起的眉宇里有怀念的伤痛泄出,只是听见我的疑问提及母亲又起了一抹厌色。

加紧脚步靠过去,我踮起足尖,微凉的手指带着浓浓的歉然与疼惜抚上那眉心,缓缓揉动。

另一只,却被神色轻松下来的他,熟稔地轻轻握住不放。

没有的事情,只是我细想当初的种种交往,觉着他不像这样的人。

画虎画皮难画骨。

他牵过我的手继续走向回东屋的路,瞧我拿眼瞅他,顿道,素瓷,可还记得多年前在天遥街上遇到过的那个……,那个被我失控击毙的人么?我一震,忆及当时他那满脸的凶色与杀气,心里微战着,颔首应道:他是屠庄的那伙人里……?他点头,声线喑哑激烈,当初意外遇到他,虽被我情绪失常地杀了,可我怎会就那么放弃。

几经周折,还是找到不少线索,终于被我查到二十多年前,指使他们灭我望月一族的罪魁祸首,就是上官德攀!我怔怔地听着,双拳无力地揪着彼此,倏地伸出没给他牵住的那一只,虚弱地捏着他的衣襟,露浓风重,翻飞他玄色的衣袂卷住贴腕的春衫,覆上手背来,可是,打探的消息,也有可能会是错的哪!他温柔挑开飘扬的袖,热烫的掌心捂上冰肌玉骨,却暖不进心田,我曾亲口问过上官德攀,那老匹夫自个儿都大言不惭地认了,铁证如山,想抵赖都不成。

一阵风刮过,我骇得身子一抖,他皱皱眉,把我拥紧入怀,解下披风裹在身上,夜深风寒,快点走罢,我们进屋再说。

木然地移动双脚,我呆呆地直视着他,无意识地跟着他前行,目色空洞黯淡。

还有什么可说的,没什么可说的了。

你好,便好罢。

……自打涵翘嫁给那红夷佬后,那个洋人因为识得竹签上的文字,他一直只是在替他们翻译上面的语言。

而至于火器的制造事谊,我后来知道式微决定把它交给丹刹国。

易蠡同他考虑到若是在朝内造,马上便会给走漏风声的,所以还是在国外进行较为稳妥。

而前次去丹刹,式微和国王他们本来就印象尚佳,加之教导王子后使他勇气倍增,一夕之间变得关系匪浅,极为融洽。

并且我这才晓得原来当时那个黑匣原就是在丹刹国王手里的,不过是后来式微和国王商量,拿了这么个于他无用的东西交换式微替他把儿子改头换面,替丹刹塑造出一个能堪大任的继承人。

至于这回,应允帮忙制造火器,完全是看在式微与他们私人的深厚交情,传信来称,只要请那位翻译的红夷先生前往丹刹,译出文字,帮衬着造火器便成,工匠和材料都就地取材无需这边操心。

可是这天一早,蓝总管却十万火急地跑来府里,跟男主报告,称如今出洋关口一概都是重兵把守着,皇上下旨戒严,所有人等一律不得出海。

而涵翘的相公,原打算不日启程出境去丹刹,可这番一经折腾,此际自然犯难着过来府里同他们要主意,眼看着出不了海,这样他们的火器也无法造了。

皇榜告示可有明文禁令得执行到几时?没有明示,但那上头的意思似是短时期不会撤除的,现在航船的关口都是由上官大人主管的,守备官兵都是皇上调给他的。

上官大学士?易蠡突地插上一句来。

不是,是他的胞弟,上官汎粼。

咔嚓——我吓得自椅子上弹起来,面色惨白,身旁的百年花梨木椅子扶手,又教他生生给一把捏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