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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奈何

2025-03-30 08:34:54

他面色不善的程度,傻子都能揣摩到几分,斜斜翻起的眼角,正酝酿着惊天的风暴。

我偷偷用余光瞄去,嵌在铁青的面孔上黑水晶般的双眸,疯狂和嗜血,暴戾与痛恨,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仿若两枚正在相互剧烈地摩擦的火石,再加一分力,轻轻那么一划拉,那倾世的熊熊烈火就那么燃起来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皇上不是对上官家心存隔阂呢么?怎会又让上官汎粼去干涉关口进出的事儿?我彷徨着,颤颤巍巍地去急扑那火芯,千万不能教他心里的那把火烧起来,他的理智失去一次,已经足够。

平平安安,我只期冀如此。

听说前些日子,许多出洋到海外归来的人都莫名其妙地得了会传染的怪病,现在已经成了瘟疫慢慢散播,要是不加以控制,这事儿就大了。

未免更多人被染上怪病,皇上这才下严令禁止出去的。

我猜想皇上派了上官家的人去管这事,也不是没有私心的。

蓝总管颇有言外之意的最后一句,讲得式微面色一哂,登时缓和不少。

多半是朝里不能缺少同海外列国交流沟通的人,而那位大学士的弟弟听闻是长期在海外与洋人做生意打交道的,熟悉那边的情形,所以皇上也不得不在这个时候重用他命他负责那边的事情,这才把管理出入关口的重责也一并交给他,免得我朝官员为阻拦远道而来的外邦人入关当口而与他们发生冲突,解释起来也方便不少。

易蠡抵着下巴眼也不抬地叙述道,替蓝总管补充着。

我虽不敢表现出丝毫的担忧引起麻烦,可心里毕竟凉凉的,这么一来,上官家岂非比旁人更危险,染上这疫症的机会也大得多?勉强一笑,僵硬道:那就是说,如今能够与外界的人接触的就只有上官汎粼一人了?可以这么讲,所以要出去怕是就没那么容易了。

蓝总管一语落地,式微与易蠡忽而会心地对看一眼,便听见式微表情阴霾,森幽道:看来把拉莫斯(红夷人,涵翘的丈夫的名字)现在带去丹刹是不可能了,这时候想到上官家,我倒是小瞧了这新皇帝,看来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的确,深谙制衡之道,懂得利用你们两家的权势互相牵制,好给他掌权的机会。

易蠡闭着眼不咸不淡地附和道。

也是一箭双雕的计谋,明面是对上官汎粼极大的信任和重用,然而一旦他和他家里有什么差池,或者做出鬼祟不当的行为,也是一种变相的监视,皇帝定然是立刻便能知晓,恐怕到时……蓝总管嘲讽一笑,絮絮道,皇帝自然不是吃素的,只是韬光养晦执行得尚且不够彻底,这么就露出狐狸尾巴,没意思,还真不是主子的对手。

式微始终阴骘的脸上,漆黑的眼睛里猝然掠过危险的光芒,瘆人得很,正被易蠡捕捉住。

凌,可是又有什么不同的见解?你们说得确实不错,但是有一点不要忘了,我们想得到的,上官汎粼那样的人物,也必然料得到。

子浩(易蠡的字),不要小瞧他。

你的意思是,这是他特意造成的局面?易蠡仿佛感兴趣般地倾过身来,星眸里绽放出澎湃的火焰,那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激越,我识得。

皇帝利用我们两方,他也自然能反利用。

仔细想想罢,那疫症是外头传进来的可怕,跟要出去的又有什么干系?八竿子打不着!这次事件,显然是有心针对我们来的,借着皇帝的旨意阻我们的人出洋,真要是造出那些笺上的精良优质的火器回来,对他们可是百害而无一利。

我静默地坐在一旁,那些你来我往的话箭一样漫天飞射,句句逼人。

不自觉地端起茶盏,咽下一口,冷的,苦的。

汎粼,何时也开始变成这般精于算计的人了?是这个尘世变化太快,还是我已经老了,所以才安于平静?主子,那我们该怎么办呢?您先请拉莫斯少安毋躁罢,反正能晚些再离开,跟涵翘再多待些日子,他是不会反对的。

式微冷冷蹙眉。

议事完结,他们走了后,我们也出了书房,回到屋里。

可有法子与丹刹那边通个消息,再看看有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挂上他脱了后随手递来的外袍,我给他披上寝衣的罩衫,仔细着点点系妥贴盘扣,菱形的缎扣在手里熟练地搭连、合拢、指尖一挑快速地套进挂钩里。

明知道没有必要,迟疑了许久,还是试探着问出了口。

他摁着额头,推着眉心,低道:不是没办法,是不能。

瞬间,我懂了他的意有所指。

既然汎粼这次有意设法阻止他们出境,那显然是掌握了式微他们的打算与动向,如果式微现在派人传信,和丹刹那里通消息的话,马上就会给有心人抓到把柄,十足的一条请君入瓮之计。

到那时,私通外邦的事情可大可小,千张嘴也难说清了。

谋反之意,祸国之名,什么样的污水泼到身上也是不得不接下,任凭他们说词。

况且同样的,式微做的这些,汎粼那儿也定不会落后,他们也必然在竭尽全力地搜集能够指证式微谋反或是私通的证据。

这可是救命的符,由不得你不做,纵然没有那段恩怨仇恨,这官场之中的勾心斗角也便宜不到哪儿去,同样需得处处谨言慎行着,提防着一不小心便给湿了鞋,况且,又有哪个会是真正干净的。

难。

式微岂是个好惹的主儿,才没过几日,汎粼就松了口,答应暗地里放行,让我们将拉莫斯送出去,并不予追究去向,不上报朝廷。

然而既然汎粼清楚式微他们的动向,只要稍加了解,又怎么会猜不到丹刹这个目的地?所以,式微虚晃了一招,中途要他们转向,直奔汎粼再熟悉不过的天遥。

他说,最危险的地方永远也都是最安全的。

……暮春,落英缤纷的树下,我偷偷喝下整坛的梨花白,后被易蠡式微发现醉倒在铺满雪色花瓣的梨树下,盖了半身清冷凋花。

怔怔地听着易蠡的教训,式微发怒着急的斥责,我晓得他担心我,可是,我的心里的苦却比这残余在唇齿里的酒液更干涩。

我是他的枕边人,怎么会不知道,他要开始行动了。

端午,我亲手裹了轩儿最爱的荷叶蜜豆粽,个个都是玲珑的宝塔形状,差人送去,却是原样摆回眼前,一个都没收下,从下人讪讪的口气里得知是吃了闭门羹。

式微在朝事私下都逼他们逼得紧,两家的矛盾已经到了做戏都懒的地步。

七月,中原鬼节,我在家里的那条通往城外河道的溪涧里放船灯,我告诉他,那一盏盏灯是给颀脩、给游痕,给萧南殇,给老爹娘亲,和他那些故去的亲人。

他动容地握着我的手,揽着我的肩靠着他,默默地注视着那星光点点的纸船,目送旧友故亲,满怀感念。

可我的心里,潮湿了整片,那咸涩的水把心房都要给胀破,漫出胸臆,流出眼眶。

他不晓得,那里头,我偷偷地添上了祖父的那只,和上官家远房正在逐渐消失的生命的逝者。

中秋,月圆人不圆。

晚膳冷了热,热了又凉,反复那么五六回,我便默默让人撤下。

独自对月,明白他正在御书房,或是其他不知道的密室里,连着已经几天不着家商讨大计去了。

那一刻,我看着月亮,却怎么都觉得它丑,记忆里中秋的月怎么会难看至此。

突然起意,提起墨笔想要勾画一轮美丽团圆的月,却怎么也画不圆。

慢慢地,竟变成画起了前年海中飘泊时的那轮,刻骨铭心的那轮,可也不知为何,再画不出当时的美轮美奂,温馨祥和,连死亡和绝望都是那么安心不孤单。

一地墨迹落在雪白的宣纸,我懊恼糟蹋了纸,浪费了笔墨,也糟践了那记忆里无与伦比的月亮。

珠串般的泪水滚落,洇开,模糊了记忆,烛光在眼前迷蒙,就这样枯坐了一夜。

辗转数更寒,孤坐不知味。

无奈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隔天清早,传来上官大学士头次被谪减俸,而太后对素来宠爱得如珠如宝的兰萍郡主避而不见,隔在宫门外不得入的消息。

霜降,皇上下旨恢复大学士的学位,并在其妻兰萍郡主入宫看望偶染风寒的太后时体恤有加,一时龙颜大悦,分别赐予跟随进宫的琼儿一个小郡主的头衔,赏下不少恩赐。

我把煨着的夜宵给式微送去,可搁到书桌上,他动也没动,茶倒是牛饮了不少,硕大的紫砂壶里的龙井涓滴不剩。

一月,天寒地冻,朝堂之上却是热火朝天针锋相对,式微和上官家卯上,互不相让,虽说能力不及式微易蠡和这边一干人的计谋,可也不是好设计的主儿,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根基还是在的,要撼动也不是桩容易的事儿。

春节,年后,历史终于轮回到平元三年,噩梦般的那一年。

虽然那抄斩的祸事即便发生也是要到年尾才发生,我记得很清楚,我离世的时分,那是平元三年的末尾几天,就快要翻过第三年的那一页史册,家家户户都有了过年的喜庆气氛,可我却陷入了惶恐与狂然中,亲手掘出轩儿的墓又葬下,再也跨不过平元四年的门槛。

可是现在,只是平元三年的伊始,我的忧思一日胜过一日,终日惶惶不可自抑,梦魇时时抓住我。

式微与上官家的争斗已近白热化,他手中上官家的血腥一日重过一日,那看不到影子的血腥气味每每让我欲哭无泪,欲呕无门,欲诉无言。

我是多想要逃离这一场纷争,不愿再听到上官家今日明日死去多少人,可是早先那场没有赌注的赌约,我知道我早就输得一败涂地。

我输给了式微,输给了我的爱情。

多少次,我把琥珀簪从紧紧缠绕的三千烦恼丝间摘除,也都无数次动过将之遗留妆台,头也不回地一走了之,那样多好,看不见他们互相残害杀戮,看不清这喋血的世界,远远地逃开,一了百了。

可是每当那一刻,他子夜般漆亮伤痛的眸便会浮现在眼前,他的孤寂,他的脆弱,他的温柔,所有的一切,就像藤蔓般抓紧了我逃离的脚,将我绊倒,将我滞留,将我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是不是爱情,便永远都是在思念里铸就,痛苦中生成。

一旦邂逅,便再难以逃脱,而人与人间最强烈的依恋,便就由此而来。

陌路,是寂寞,因为不曾相遇,我们才会频频埋怨生命的虚空,缺失了最华丽绚烂的一角;相守,还是寂寞的,我们害怕流光易逝,仓猝短暂不得永恒;然而,分离,又怎会是不寂寞的?因为遇过碰过感受过,才会更舍不下,才经受不住分离的种种痛楚,失去才变得比原本可怕千百倍。

人生,好像徒留数不尽看不完的无奈,那么多的无奈,刺痛了心,钉住了渴望着幸福的灵魂。

而我的所有无奈,又该向谁人诉?颀脩啊,你可听得到?我又想你了,你可仍在奈何桥前徘徊着等待舍不下红尘的我?还是,你也饮下了婆婆那碗浓稠的汤汁,跟忘川上摆渡的河童道尽了欲诉未诉的心事,然后,奔赴另一场的展新的轮回?那样的话,我的无奈,便真的再也无人可诉了……奈何彩云易散,奈何琉璃易碎;奈何疾风再难追,奈何冰心沉湖底;奈何涓涓爱之不散,奈何滔滔恨意难消;奈何花落间两世轮回,奈何换不掉殊途同归;奈何未曾走过奈何桥道,奈何忘却灌饮孟婆浓汤;奈何,也早已遗忘,原来,忘川,盛的都是苦涩的泪。

忘川是泪啊,奈何,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