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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保证

2025-03-30 08:34:54

我晓得他终究会知道是自己违背了他的意思去上官府要了解药,原本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等待他的暴风骤雨。

可是,他却什么都没有责怪我,回来的时候,也只是把我抱到床上,卷起我绸裤的边儿,仔细检查那双跪瘀了的膝盖。

不要紧的,别忙了。

如意已经帮我处理过了,只是他捏着那块温热的面巾敷在膝盖处,依然有些疼。

我猜他定是又要去翻散瘀的药膏,忍着疼摇晃着站起想要阻止。

他走得倒快,瞧我起身,过来按我坐好,不想被我顺势也给拉了下来。

才刚恢复的人,你瞧你这脸色,还是过来躺躺罢,我知道上朝你是一天都不会落下的。

夏至前夕的黄昏很是明亮,仍有春日的燕群围绕在屋檐,抚面的风都是暖的,我摸索着下地站起来,给他留出更多的空,执拗地让他躺下歇息,我是心疼他。

那蛊纵然是很快便解了,只这么一翻折腾,再强健的人也不可能立时便神清气爽的,他这是勉力支撑着。

你好好睡一睡,醒了,我给你做吃的。

掖好毯子,我返身欲走,怕待在屋里他反而睡不安生,搅了他。

岂料,他蓦地伸出一臂来,勾住我的一只手,你陪我。

声音里浓浓的困意,慵懒中竟显出几分不自知的孩子般撒娇耍赖出来,教我愣愣的。

我要搬张矮凳坐在床头边上,他不肯。

撩开织毯的一角,便道:上来。

瞬间教我的脸红得都能滴出血来,支支吾吾地推脱着,这像什么样子,天都还没黑呢!他却不依不饶,犟着脾气道:上来。

早几日,这时候已经天黑了。

陌儿在外屋门口守着,不会随便放人进来的,就是要进来也会通报的,就和衣陪我躺一会,晚膳时候自会来请的。

我没见过他这般,傻乎乎地就轻手轻脚上去了,讷讷地靠在外圈,谁知他一个翻身那么带着我在他身上一滚,就把我移到了里头。

我骇得煞白了脸,作势要捶他,尖声气极道:你非得把我吓死不成?我肚子里的可不是别人的种!你也明白自个儿是有身子的人?冒冒失失去那里,还把膝盖都磕瘀。

他挑着两道英挺眉瞪我。

我这是……好了,你真当我这么愚,猜不出你干了什么,跌一跤该出多大的事儿?素瓷,你怎么能这么委屈自己呢?若是跪出了事情,你要我如何面对?他搂紧我,在我耳畔低低叹息。

我的泪便又要忍不住溢出眼眶了,他竟全都明白,才默不作声的,况且毕竟,他的妻子去给仇人,还有仇人家的下人下跪,他的心必定也是火里煎着般难受。

可是最后,他还是没有怪我。

脸埋在他的胸口,我偷偷地捏起他衣服上的一块布料隐去泪珠,吸着鼻子,轻笑着嗔道:你当我像你刚那样,那么吓人?我可是十分小心的。

哦?是么?那我也是看准了才翻身的,也不知有多小心呢!他居然拿我的话挤兑我!我讶异地退开一些,来来回回地打量起他的脸,终于,探手去摸了一下。

做什么?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凌式微,我的丈夫,我怎么觉着今儿你像是旁人带了张你的脸皮出现在我面前呀!那你可得摸摸清楚,别搞错了。

他呵呵一笑,甚至还把脸凑过来不少。

我哭笑不得,剜了他一眼,道:我们相识这么些年,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啊,怎么年岁越大,越回去了,还染上地痞流氓的腔调了?那你可得注意着,这人老了,什么怪毛病就都出来了,不常说,人老了有三疾,爱钱、怕死、少瞌睡。

你得给我记好犯病的日子,到时候让子浩给我看这病,难死他。

他越说越起劲,渐有眉飞色舞的模样。

我的心里,淌过一丝暖流,他这样,是为了逗我高兴。

好……郑重颔首,几欲哽噎。

你真是何苦来的,为了我……听到他这么说,我大幅地摇着头,正色用已然阻塞的喉咙竭力把话说得字字清楚,只不过犹带着些微鼻音,式微,夫妻结缘,不为报冤,乃是为了还愿。

过去我们浪费了太多,我只想陪你安静地度过往后的生活,我想让你陪着我,用完颀脩留给我的幸福,好么?不为报冤,是为了还愿。

他默默地跟着念了一句,再没有作声。

……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

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

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然。

以将军如此只能,倒戈朝廷图谋不轨,是为大患也!公,居于中原之地,当助仲孙皇室百代兴隆;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

言犹在耳,忠岂忘心。

今联纵丹刹,勾结红夷,同外邦蛮狄过从甚密,辜负天子之厚爱,背离君臣之纲常!先皇一抔之土未干,新帝操持之江山,何能托汝?同族操戈,其心必异。

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

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北风试探着脚步,白露为霜的时节,一篇檄文一张尚未传至皇帝手中的奏折,粗粗略眼已是教人大感惊心动魄。

我也是无意间随手整理诗稿时,发现了这一份式微遗留下的奏折,起初是出于好奇,然而当我认出那字迹的熟悉,再去查探署名果真是父亲时,便立刻警觉起来。

然而只不过草草读了一遍,我的眼底心底便一齐凝结成了霜。

看来,是父亲他们终于受不住式微连番的打压逼迫,奋起反抗了。

式微早说过为报仇他定然不择手段,那么我立下的那份字据也不会管什么用的,即便我已经毁了他收集的罪证,那也是不顶用的。

母亲的身份摆在那里,证据,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父亲他们要两败俱伤,式微也不见得会答应,我始终相信,他的能耐是足以轻而易举地扳倒上官家,把他们倾覆到再不能翻身的地步,此际桌上这一份父亲亲手挥洒的檄文便是最有力的凭证。

而式微至今都没有真正动摇上官家的根基,就算是搅得他们鸡犬不宁人心惶惶,甚至元气大伤,但是,离要将上官家置于死地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我不知道,自己该积极地考虑到那其中有我潜移默化的作用,还是更残酷的是,他只是以一种操控者的心态,看着上官一族惊慌失措,把他们放在渐渐火热的锅里,慢慢煎熬,来满足他宣泄仇恨的情绪。

只希望不是后者。

可是他的一言一行都是那样难以捉摸,浮云一般,纵然我读懂了他的情绪,也看不穿他的想法。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其实,人也应当若此。

然而,穷年累世不知足,是人之情也。

式微,能为可贵,不能使人必贵己;能为可信,不能使人必信己;能为可用,不能时必用己。

(你可以做到被人尊重的程度,但未必一定就能让人尊重自己;可以做到被人相信,但未必一定就能让人信任自己;可以做到被人重用,但未必一定就能让人重用自己。

)猜不透权欲野心跟仇恨,哪个在他的心中份量更重,然而既然,屡屡劝他放下怨仇皆无果,我便试着从皇位着手。

不,如此,我便更是不服!式微看着我,目色炯炯,烛火在他的墨眸里摇曳,我只知道,雄鹰不能听从山雀的命令,老虎也不能雌伏在绵羊脚下!山雀和绵羊自有他们的用途。

足之于地也践,虽践,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人之于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

(脚对于地的践踏很小,虽然很小,但是只有仰赖所不曾践踏的地方才能到达更为博大旷远的地方去。

)支撑你的不仅是脚底下所踩的寸土,若将四周土挖去,无法稳稳立足,不说行走,此刻所踩之地也是依赖于其他土地的。

这个世上,没有比别人差的人,也没有无用之人。

你不要小看了网中之鱼最后的殊死一搏,式微啊,你可知道我有多担心,放飞的鹰犹有可能飞回来啄伤自己的眼睛,更何况是上官家和新皇这种对手。

请你,切莫让皇帝有机可趁坐收渔翁,放过上官一门罢,就算是为我们的孩儿,积点福泽,好么?泪盈于睫,五个月的身子沉得很,纵然安坐在软塌上,也没一会儿就撑不住了。

然而我却不支声,氤氲湿漉的双眸直直地瞅着他,我需要一个承诺,他的承诺,眼见已经入秋,两家的争斗激烈到了薄命厮杀的地步,只是这一切皆被掩盖在正大光明的背面罢了。

旁人看不出来,我怎么也不会眼拙到那般地步,看着他们你来我往的斗争,我的心一日愁似一日,愁聚眉峰尽日颦,我,就快愁白了头。

尤其是今日,当我发现式微拦下的那篇父亲的檄文,我明白,若是再不能让式微答应放过上官家,悲剧必当再度重演!这是我万万不愿亲见的结果,所以,今日,我非得讨得,不,为上官一门求得这一个保证。

他察觉出我的倔犟,阴沉着面孔走过来,将我稍稍扶开,自己在我身后坐下,让我向后倚靠着他,调整着姿势,让我坐得舒服一些。

他拥着我依然消瘦的肩颈,不敢搂着我的腰腹,生怕自己不自觉地一使力,伤了孩子。

然而他揽着我,却是一言不发,我偏首看他,莫测的眼眸怔怔地凝视着矮几上如豆的灯盏,瞳孔中微光浮动,眼色难辨。

式微,这个欲望满足了,马上又出现下一个。

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都是这样的。

欲望随时随地地在诱惑着我们,没有尽头的,就算登上了那个位置,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就算让你大仇得报,雪了恨,你的爹爹和娘亲也不会再回来,什么都不能挽回啊!难道,望月一族的数百条人命非得一条条地去还么?你可曾想过,届时,会有多少孩子的人生会与你和涵翘那样坎坷不幸,充满悲哀?式微,放下罢,那些芥蒂,那些执着,那些久久无法消散的仇恨。

式微静静地望着我,墨眸迷离,怔忪地听着我娓娓低吟: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滚滚泪水滴落他环绕在我胸前的双臂,打湿了他的衣袖,不知是泪水的冰凉惊了他,还是我的泣吟震动了他,教他不自觉地颤了一颤,成串的泪滴便顺着我们之间的缝隙洇湿了我的衣襟,亦凉了我跟他紧贴的肤发。

嫁衣裳?式微转头来看我,低喃了一句,他的眼睛忽而闪现出几分迷惑。

我用力地点着头,是,何苦呢,式微,放下罢。

放过他们,也放过我们自己,不好么?不好!欠了的债,就定当要还!陡然聚敛的怒意与戾气煞到了我,他赶紧收起几分。

那么,是不是你伤了他们的,日后,便教上官家的人,至死不忘地来伤它。

我把他宽阔的手掌摁在小腹处,让他感受到其中勃勃的胎动,这是我们的希望,对生活的憧憬。

他的手逃也似地抽离,我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焚书坑儒尚且不奏效,当年上官老将军那样赶尽杀绝,还不是忽视了你和涵翘两个,那些边远的,出门在外的家人,你查得清杀得完么?式微,别再这样顽固了,你也明了,以杀止杀,是没有用的。

就让这场是非恩怨,至于此罢!我拽回他的手,贴回原处,硬挺着直起腰板坐姿,实则,即便靠着他,这笨重的肚子和微肿的躯体已经让我的腰酸疼难当,不堪重负了。

就这样过了许久,我渐渐感到无力再支撑这羸弱的身躯,然而他眼中的波涛依旧汹涌的翻滚着。

我知道,我必须等。

等到他自个儿想明白,等到他真的放下。

会实现的,只是,仍需要一点耐心,一点点而已。

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般,我和他比着耐心。

蓦地,身子一腾空,他将我打横抱起,走往纱帐飘摇的床际。

始终牢牢盯视着他的神情的我,欣然发现,他的墨眸从没有这般清澈过,不再深邃如海,拥有云絮的朦胧,舞散了尘烟。

你……答应了?是,我答应了。

我搂着他的脖子,在他饱满的耳垂边轻咬,意味不明地问他:重不重?他温柔地摇首,道:你该再重一些,改日让易蠡再给你补补。

不要不要,那些安胎药已经苦死人了,再来两贴补药,可真真要了我的命了。

我急忙吐舌头,一想起易蠡那一碗又一晚黑糊糊的汤汁,我就头皮发麻。

躲还来不及,再跟他多要,补药我也是决计不吃的。

免不了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爱吃你自个儿吃去,别揽到我身上。

孩子都快要出世了,怎么自己还跟孩子似的,这么怕吃药?谁的药有我吃得多?再好的东西也会吃怕的,更何况这苦死人的汤水。

要不是当初……话说到这头,戛然而止,我晓得我这不经意的话,定是戳到他心里去了,易蠡跟我们说过,颀脩的血解了我的毒,可是这腐坏了的脏器是没法回复原样的,这身子算是败了,空有一付倾国倾城的外壳,往后,需得泡在他的药里头了。

他放下我,却径自撇过头去。

怕什么,有易蠡在,不怕我活不过你。

我淡淡笑着捧过他的脸,微凉的指尖葱一样白,缓缓抚过他伤感的眉,留下点点啜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