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将曙,泪落枕将浮,身沈被流去。
长江不应满,是侬泪成许。
——《华山畿》这年的秋天伊始,式微陪我的时间渐渐多了起来,朝堂上的针锋相对也缓解下来,不再能嗅到浓浓的火药味。
日子过得很轻快,自古逢秋悲寂寥,对于我,这个秋天却真真是胜春朝的。
同携漫步枫树林,采得桂香薰满衣。
秋走冬来,北风过境,吹得呼呼满地,落叶也不剩多少,径自飞舞在林苑走道上。
小雪之后,虽说启曦这里,特别是晟康常年温暖,不怎么落雪,今年也照样尚未飘一片雪出来。
可我早就是整日窝在暖气宜人的屋里,不大出房门了,将近八个月的身子,沉得走路都懒。
式微在家的时候,有时会让他陪我对弈,让阡儿准备了茶具,两个人悠哉地泡茶,我看着他神情宁然祥和啜饮我如今笨拙沏出的香茗,闲闲落下一子,可其中的温存馨和谁都能感受到。
通常是在榻上靠得稍久,便又坐不住了,不堪负荷地歪躺下来。
被他抱到床上,两人和衣而靠躺着。
这些日子人越发疏懒,性子也越发娇气,不时便拿出来撒一撒,虽说是青天白日的,但这府里的都是自个儿人,这些光景过来,也都是看惯了的,所以也懒怠避讳什么。
就这么两相依偎着,什么也不做,便得过得一日。
大雪那日,正与式微闲来敲棋,续完昨日的那一局。
恰逢轮到他落子,只是观察了许久,还不见他动,想是还得斟酌几番。
我慵懒地站起,缓缓在屋里走动两步,易蠡说了,适当的活动筋骨,对我和孩子都有好处。
因为畏寒,我不愿出房门,但在房里散散步子,活动腿脚,也是一样的。
式微他晓得我怕冷得厉害,定然不会出去,也是好几回了,所以也就放心地任我去了。
慢慢踱到外室,来回走着,一会儿,忽然感到微微疲累,便就近寻了把椅子坐下,易蠡还说了,累了就歇,万万不可勉强。
如今的我,是谨记医嘱,丝毫不敢怠慢他的话。
思及此,我不由得脸上一哂。
料式微也该差不多考虑完了,正起身预备回里屋,谁知,耳尖地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响动,似是老鼠磨牙的动静。
我一震,定在位子上,然下一秒,竟惊觉一枚尖细的飞镖自屋顶上直射下来,将一片染上墨迹的干枯红枫定在了我手边的桌几上。
下意识仰头望去,却见远处顶上一片分明瓦被人揭开,徒留一个残缺的空洞,把灰茫茫的天空照映进来。
我只觉不该去瞧那字,却不知怎么,还是将那叶片摊在掌心,只不过,从看清那上头的两行字后,目光就黏在那上面般,再移不开去。
素瓷,怎么还不进来?式微在里屋低声喊我。
可我愣愣的,张口,却说不出话来了。
半刻之后,见我依旧没有动静没有回音,也不见回去,他疾步冲了出来,掀起珠帘,在看见我的人时,吁出一口起来,放心了。
走罢,回屋去,我已经下完子了。
他没有发现我手里紧紧攥起的东西,温柔地扶着我,想要带我回房。
我被他托着腰带着欲走,然而脚步却生了根似的钉在地上,不能动弹。
末了,我定定地凝视着他,眼里的冰冷,比从屋顶泄下的北风更刺骨。
式微,你骗我。
素瓷,你说什么?他也注意到了我的不对劲,仔细打量着我的脸。
你,居然骗我!五指松开,绽放一朵殷红的花,那是枫叶的红,笔墨的黑。
孤单单地飘落地面,惟有花心的蝇头小楷展示在彼此眼底。
今日午时三刻,白虎门,上官府九族抄斩,除兰萍郡主,无赦。
欺霜素瓷,你先别激动,冷静下来,小心动了胎气。
他看清楚了那字后,登时脸色大变,仓惶地盯着我。
冷静?好,那我冷静,你解释给我听,这是怎么回事?我带着最后的期盼,目色幽怨清远,拂过他的眉眼。
我……过了半晌,他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望着他显然早已知晓,此刻解释起来却欲言又止的模样,我的心开始从天堂下坠。
解释啊,我听着呢。
我冷冷地追问他,显是把他逼到绝处了,如此突然,教他措手不及,怎么能便得出完美的理由来敷衍我呢?良久仍旧听不到他的只言片语,我的心已经跌倒谷底。
好了,你不必说了。
式微,你知道么,你骗我什么我都可以无所谓,可是,这件事,我不能原谅你,永远都不!我捂着肚子愤恨地指着他,指尖颤抖,难以克制,从来没有这一刻,我是这样恐惧加上怨怼的,你且顾着你的孩子,那么别人的孩子呢?你娘救你,便是要你去毁灭与你当年一样的孩子的幸福?式微,你真的,好狠呐!猛地拉开房门,我头也不回地跨了出去。
这里,是我的海市蜃楼啊,我以为只是躲避冷风的侵袭,却原来是一只精美梦幻的笼子,使我双目不明两耳失聪的笼子。
原来这些日子,我关闭起的,不是朱漆的木门,而是一扇与世隔绝的屏障,这么多日子,我所有的憧憬与欣慰,原来只是一个谎言,一场欺骗,可是终究是一朵盛开的花,外表美丽,生命短暂。
是谁的好心?这样的欺瞒,对于我,绝不被认为是善意的!停车坐爱枫林晚,竟不知玉露早已凋伤枫树林,惹得巫山气萧森。
人世几回伤往事,原来山形依旧枕寒流。
还有一个时辰,连带送去白虎门的一刻时辰,还来得急,慌慌忙忙地跑出大门。
迎头乍见一辆马车呼啸而过,在前方停下,驾车座上,一名女子伸出半张娇美的脸庞,只是面上的表情同她的名字一样冰冷,霜一样冰冷。
她干练利落地一跃而下,走过来几步,手脚麻利地帮我上了那马车,策马绝尘而去。
我赌赢了,算你还有良心,凌夫人,只是看来,你的眼睛不太好使。
对于她风刀霜剑的讥笑,我无动于衷,心里急得快要焚起火。
我也知道,她是要我自动出现充当她救人时要挟式微的筹码。
可是,我不在乎,只要能救出他们,劫狱都犯了,还会怕做人质?能伤我的人不是她,真正伤害我的,却是另有其人……颈上,身上,包括头上的首饰银两全给我撸了下来,那看守死牢的狱卒才放行,答应给我们开门。
只是发间那柄琥珀簪触到的时候顿了顿,还是没有拔下来。
那狱卒见我满头的珠翠这个却最不显眼,以为是普通的玩意儿,再说,连一支钗都不剩,一个女人家披头散发的实在不雅,也就不计较了。
只是我们急急地跟在他后头,给开了门锁后,他低低说了一句:这位夫人,人犯再过一刻(四十分钟)就要提出去,你们有话快说,别让差爷我难做。
省得,省得。
我立刻陪做笑脸,目送他出去继续看守死牢。
经过身旁的时候,听见他嘀咕了那么一声:这么大腹便便,该不是和这家人有什么干系的人,真真是造孽啊。
汎粼,你还好么?欺霜先开的口,见到汎粼衣冠不正的模样,下巴上的青茬都浮出来了,她难过地上前去,唰唰唰地便弄断了缚在他身上的枷锁。
那狱卒许是看我们只是两个弱女子,才放心地让我们进去,还开了门。
要是换作五大三粗的男人,怕是再多的钱财都不敢这么自作主张的。
只可惜,弱的只有我,欺霜可不是。
瓷儿?你怎么会来?在这地方看到欺霜已经让他颇为惊诧,再抬眼瞧见艰难挪动着步子的我,他更是大吃一惊。
汎粼,对不起,我恐怕什么都已经做尽,可是到头来,还是帮不了你们。
他的狼狈教人心疼,我的悲伤却不止于此,忍不住靠近之时,泪水已淋漓两颊。
如今都已经这般,谁也不能怨的。
他抚过我绾成髻却因为抽掉许多珠钗而散落的青丝,兄长般地反过来安慰我。
擦干眼泪,我吸了口气,道:我们是来救你出去的,快走罢,还得去救其他人呢!否则来不及的。
啊,对了,我爹……,那个,上官大人被关在哪个牢房里?是不是隔壁那几间?还是后排那几间?还有轩儿,是不是也在这边?正在这时,外头蓦地响起一阵不小的骚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忽然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却好像又能够在预料之中。
Brain!你怎么会来出现?我傻傻地瞪着来人,叫道。
别说这么多,我们先出去。
布莱恩颔首微笑着跟我算是打招呼了,这般紧急的情况下,的确不适宜去赘言解释。
我会意地一点头,朝欺霜使了个眼色,她立刻心灵神会,搀着汎粼便走,布莱恩扶着我,在前头开道。
回到天牢门口那处,我却呆呆地发觉那里满地的血迹流淌,尸体枕藉。
瞭一眼布莱恩的神情,确实是他派人干的。
他们刚要离开,却被我喊住。
等等,还有上官大人和轩儿,汎粼,他们在哪里?我记得轩儿是给母亲他们送出去的,保险起见,还是问了一声。
不成,人越少越安全,否则目标也会变得很大,我们就没法送汎粼到安全的地方了。
布莱恩阻拦着。
不行,这两个人,我非得救。
不然,你们走罢,我自己去救他们。
我也在赌,布莱恩不会扔下我不管,只要他肯留下,就有希望救父亲,否则,凭我一己之力,是万万不能的。
素瓷,轩儿被大嫂托付给奶娘带着早就逃走躲起来了,想必已经到安全之处居住下来了。
至于哥哥,和前一批人,已经被押往刑场了。
汎粼在车里如是道。
我一听,立时在布莱恩的协助下,上了马车,车上,欺霜同汎粼拉我的手,扶我坐下。
车轮滚滚,扬鞭而去。
半道儿上,汎粼掀帘出去与布莱恩同驾马车,大抵是担忧三个人坐里头挤得慌,我这么个人,再加上欺霜汎粼,滋味实在也是难受。
四处静悄悄的,欺霜也不同我说话,只有马蹄踢踢踏踏的声音。
说来也极是诡异古怪,逃出去的这一路,竟连半个追兵都没有。
不可能还没惊动官兵的啊。
到了没?我在车里问。
还有一段,快了。
汎粼在外头淡淡道。
到了没?隔了一段时间,我又问。
马上就到了。
我放下心来。
欺霜才看过外边,称现在只是午时二刻过一点点。
到了。
马车停下,便蓦然响起汎粼清越的声音,我赶紧在欺霜拉起帘子,在汎粼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脚踏在地上,看清四周的我,却是当场僵住。
这里并是刑场后头押解待斩人犯的牢狱,而是我日日生活的府邸,两刻前我正从那里头出来的,凌府大门口!骤见我身影的守门仆人,连忙迎上来,汎粼将呆滞的我交到他们的手中,要看着我乖乖进门。
汎粼,为什么?我痴痴地问,眼中的迷惑迷茫无边无际,拢成大片大片的灰,朦胧了整个尘世。
进去罢,别再乱跑,教人担心。
他还在说着哄骗的话,无关紧要的话。
为什么?我抓着他有些脏污的衣袖,执意要一个解。
哥哥他今儿早上,就已经自尽了,他不想死得那般屈辱,尸体给他的那些旧友同僚暗地托人抬走,好好安葬了。
我跟着家里的下人,木然地移动双脚跨进门口。
是呢,我竟是忘了,父亲不是斩首死的,他是自尽而亡的。
自尽,自尽天牢……笨重得跟我一样的大门在身后吱吱呀呀地合上,他放心的眼神,也消失在了门后。
关上了,什么,都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