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烫红了天,夜把它吹凉。
冬日的黑沉沉的云中,月儿落下一抹淡淡的烟灰色,涂抹在那女子苍白的薄唇上。
锦缎绣匹颜色美丽,穿在那倾城绝伦的女子身上,却格外突兀。
那样的冰肌玉骨,却是消瘦不成人形,那样的雪肤明眸,却是承受不起这衣装斑斓的色彩似的,把整个人都衬得憔悴枯槁,弱不胜衣。
那质地高雅柔软的冰蚕丝被盖在腿上,如墨如瀑的青丝或披散在榻上,或垂坠在暖玉砌成的地面,似一团墨云沉降,满室寂静,惟有熏笼里的苏合香汩汩地吐着烟。
她空懵懵地张开蝶翼般的眼睫,露出一双大得分明的星眸,目光有些迷离涣散,怔怔地望着前方,视野里却是空荡荡的,什么都进不去。
一滴虚汗顺着额角蜿蜒而下,却不知为何带着咸涩的苦味。
蓦地,她摇晃了下身子,费力地蹬开盖在腿上的丝被,万分气虚地支撑着下了软塌,跌跌撞撞地落地往妆台走去。
赤裸的足,未着丝履,步步艰难地移动莲步,那暖玉为何依旧生了寒,冻伤了脚心?引得人不由自主地战栗,那短短十数步路,行得踉跄蹒跚?随处可见的,只要是挨着身旁的能够支撑的东西,全都被她摸了个遍,等到缓慢挪至妆台时,仍旧是气喘吁吁,可煞白的容颜还是不见一丝血色。
她勉力在檀木圆凳上坐了下来,那银镜,便立刻映出一张凄美绝俗的脸孔来。
妆台上的那面银镜,如水般清澈,在惨白的月下发射出幽冷的光辉,那彻骨的光泽袭来,仿佛浇了人一身雪水。
她久久地凝视着镜中憔悴到了极点,却依旧倾城惑人的脸庞,呆睁着星眸望了真的很久,很久。
久到,将这银镜当成一册史书细细品读,临近末尾,不自知地在眼角滚落出一颗晶莹通透的珍珠,那珠儿悄然滑落,悄然下坠,悄然碰击玉砖,悄无生息……若非那溅了一地的水泽,在月的辉映里与镜相对,折射着凄清的光芒,还有那女子后来趴在妆台上埋在臂弯里,无声盈盈垂下的那一颗又一颗豆大的泪珠,在脚边竟渐渐晃动起一汪微弱的波光,在月夜的笼罩中,粼粼。
羸弱的身躯终于再无力撑起,顺着倾倒的圆凳,甩落硬实的地板,咚地一列闷响,是骨肉撞击玉石的声音。
她没有爬起的力气,只能缓缓地,慢慢地,背脊朝天地把自己的身子折起,蜷缩成一只河里的虾,头抱尾的姿势与她此刻手拥着膝盖的模样,如出一辙。
偌大空旷的房间里,微弱的呜咽声渐渐散播着,上升着,终于开始在屋顶盘旋,一波又一波地,伴着苏合静淡的香气缭绕一室,飘渺而迷离,这低低的饮泣,似是凄哀的箫音如缕不绝,又像是一首唱不完的曲,余音绕梁,再没有停歇的时候。
吱呀——有人进来。
那脚步声听起来有些虚浮,我虚软地蜷缩在地板上,感受到玉砖不规则的震颤,像是人忐忑的心境,步履毫无节奏地敲击着地面。
盈盈泪光中,我缓缓抬起面容,眼色空芒地对上那张熟悉到使我心碎的面孔,他慢慢的蹲下身,在我的面前。
目光随着他的动,渐渐下移,然后,我在他子夜的眸中,望见了深沉的疼怜、痛惜、哀伤、和愧疚,还有我自己那双蓦然张大,布满了凄殇与恐怖的眼睛,和已经被自己咬出了血丝的柔软而灰白的唇。
素瓷……低醇的嗓音在耳畔相贴着响起,带着他浓重的鼻音灌入脑中,那双坚实有力的手臂轻柔地将我环住。
我的饮泣戛然而止,呆呆地盯着他的脸,然后,慢腾腾地从膝盖上松出一只手,狠狠地捂在自己的脸上,我遮住了我的眼睛。
不要离开我,我不能失去你。
呆呆地把他的话语重复了一遍之后,嘴角忽然牵扯出一道凄美的弧线,你不能失去我?是。
可是,我却不想再见到你!猛地躬身撞开他,脚步虚软地立起,我背过身去,伸一只手,指向门外,竭力忍住所有的怨愤,你出去。
素瓷……他还欲再言,却被我冷冷打断,什么都别说了,我不想听。
语罢,抬起尚且不稳的步子,我头也不敢回地扑进床榻的厚实的被窝中,把整张脸都埋了进去。
我不愿,不愿面对他,更不愿让他见到此刻的这张被悲愤煎熬得狰狞的面孔。
回转人间,留在人间,不是为了再度恨他的啊……他无声地退了出去,我终于把那张脸从丝被中解救出来,云发散乱,泪痕浮面,再没有更狼狈的模样了。
式微啊,我是真的不愿再恨你。
可是,我们要怎么走下去?父亲死了,上官一门灭了,我还有什么脸面,像颀脩说的那般拥有幸福地活下去?原来,不管人有多挣扎,夜,去来终究都不由人。
……如意,把轩儿带过来罢,我想要见他。
小孩子受了惊吓,你这模样怪瘆人的,还是别再吓着他,过几天面色好一些再见罢。
如意,轩儿有没有吵闹你?要不你带我去接他回来?没有没有,他有多乖巧你还不晓得,再等两天罢,才生完,你现在不方便走动。
如意,轩儿好不好?你把他接回来领罢,我想他。
素瓷,他很好,可是接回来不合适,等你好了去看他罢。
如意,轩儿到底在哪里?为什么我差人去五里坡给他送些东西,那人却说陶家庄没有姓张的妇人,和六岁大的孩子?哦,我把他领到别处了。
他在哪儿?他在……我盯着如意有些发虚的面庞,心里没来由升起一股不详,我捉着她的胳膊,一字一顿地问,如意,他在哪?他,他现在住在华坪道乌雀巷那边的宅院里。
如意急中生智,显是松了一口气,可我的心却是咯噔一声,沉了底。
如意,乌雀巷没有能住人的宅子,轩儿到底在哪?不可能,我明明记得……如意嘀咕着,却是一震,瞠圆了双眼望着我。
并不是我套你的话,而是你说的那地方,是我亲眼见证着夷为平地的。
我笑得忧伤,倏然星眸流转,带着几分锐气,轩儿,究竟在哪里?那孩子他……他怎么了?我颤声微喃,担忧的泣声梗住喉口。
那日你难产不下,待到母子平安,已是两天一夜。
见你稍安,第三日一大早,我就立刻赶去你说的地方,可是,那张氏说轩儿已经……已经怎么了?我倾身靠向她,紧紧攥着她握住我的手。
已经去了。
是伤风,天太冷,小孩子身子弱又受了惊吓,半夜发起烧来,才一天一夜功夫,就不行了。
奶娘说,大夫也是束手无策,开了药熬好都灌不下去,只能在一旁干着急,眼睁睁看他去。
如意边说,不时觑一眼我的颜色,明亮的眸子里,也满是痛惜,骤然脸色一变,眼睛都睁大了数倍,素瓷,素瓷!晕厥前,我记得自己还在不断底念叨着:不是拖了很久的么?不是过了半个多月临近年尾才生病的么?应该来得及的啊,怎么会来不及的呢?这到底是为什么…………多少年前的梦魇,今又轮回。
两番人世,今又重演悲辛。
恨么?怨么?恨谁,又怨谁?谁也没有过错,错的只是前缘。
徒手挖出轩儿的棺木,我把他捧出冰冷的地下,最后一次抱他,亲他。
十多天过去,小人儿已经被冰冷的地气冻得有些僵了硬了,不似当年,触手尤温般,鲜活如生。
这一回,我依然把他移到了父亲的身旁。
刻字、立碑,落葬,没有人在场,没有人旁观。
我是偷偷跑出来的,谁也没告诉。
这一切,我不想旁人参与,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我得亲手做他的墓。
爱弟 上官麟轩 长姐上官素瓷立还是当年的那几个字,没有人会注意到的,到了今时今日,难道,我还会怕人发现这个光怪陆离的秘密么?我还有什么怕被人知道的呢?苦苦地笑了,以指腹轻柔摩娑父亲和轩儿的碑,我坐在那两座挨得很近的坟丘之间,久久地望着天,不知不觉,眼睛便开始酸了。
我依向父亲那块较大的墓碑,软软地依偎着,想哭,却不知怎么哭。
记忆中的雪花飘落,柔软得仿佛棉絮,那么洁白出尘,翩然起舞在风中,偶尔停驻发梢,衣袖,领口。
那雪花有时也轻落在到面颊上,肌肤的温度尚比雪温暖,停在颊面稍久,就会把冰化成了泪。
我抱着那薄薄的碑,看着身上零落,和四处飘飞雪花瓣,晶莹洁净,美丽无瑕,却是那么寒冷刺骨。
记忆中的日子,记忆中的雪。
全都没有改变,那么,谁能来告诉我,我这一番轮回,到底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了谁?雪,越下越大。
跳跃的莹白花瓣扬起一场霜色,渐渐沉降,它们灵巧的趾尖在我的衣袂上不停地旋转,翩跹起舞,忽而踩到我同样冷却下来的冰肌玉骨。
我这才懂得,原来,这雪花是如此亲切。
它们早早地在我的体内积累,封锁原本应该是山花绚烂盛放的原野,囚禁了美丽的季节,人生里,最生气盎然的春天。
我注意过绝唱般的夏,欣赏过萧瑟或是爽朗的秋,也经历过炎炎洌洌的冬,却遗忘这世间还有一个百花争艳春意闹的季节。
伤春多年,早已忘却它本该有的欢喜雀跃。
穿过这座坟茔山峦,能不能看见回家的路,我已经无法辨认清楚。
或者说,我再一次,找不到家了。
那前方闪闪烁烁的究竟是冥域鬼眼还是冰雪晶亮的光辉,我只晓得,回家的那条道路,一片黯淡,只剩下了漆黑。
天地好冷,鹅毛般降临的雪,慢慢将我覆盖。
然而,我想不透的是,到底是这雪的温度冻伤了我,还是它们替我遮挡了狂暴凌冽的北风?遥远的地方,仿佛有一户人家,传来阵阵爆竹的声响,喜气洋洋。
已渐渐冻僵了的我把头埋进臂弯里,面上手上全是被堆积起的冰雪,一串泪水滑落,落到那雪里,消失不见,或是,凝结成了冰……我竟然没有发现,原来,原来今日,竟是除夕…………冰雪将那女子裹成了一个雪人,待到她昏厥之后,寒风洌洌的山坡上,有人蠢蠢靠接近。
见她没有反应,遂放下了心,只见他蹲下身子,动作极其温柔地拂去盖了她满身的浮雪,轻轻拭去她面容上的雪迹泪痕,掸走那领口衣角的雪末。
而她的手中牢牢攥着的,却是那支在忍痛难产之时,魂魄游离之时都不曾放开过的,琥珀簪。
最后,小心翼翼地抱起,护在怀中,走远了……冥冥里,远山的梅花枝头,送来一缕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