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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天性

2025-03-30 08:34:54

他的眉峰一动,我却是心底一痛。

我满眼惺忪,肿胀得几乎睁不开,好一会儿,才让视线适应屋子里柔和的光线,清明起来。

幽幽地望着面前松开眉宇的人,不自觉地抚上心口,紧紧摁着这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的剧痛,说不出一个字来。

撕裂的疼,如同白昼时,置身孤寒冷漠的冰天雪地之中,被厉风一道道纠缠勒紧的触感,却把心都缠成死灰。

他也一身狼狈,眼带血丝,大约是在此处守了许久,见我醒来,才露出一个安心的神色。

伸出欲扶的双臂,被下意识地避开,容颜枯萎的我强忍着辛酸的眼泪,终于没有脱出眼眶。

极其费力地想要从床榻上直起上半身,歪着脖子支起手臂,却仍旧力气一滞手心一软,重重地倒了下去。

他知我不愿,情急下给陌儿施了眼神,便由她轻柔地搀着我靠在床头,腰后并眼疾手快地垫了他塞过来的软垫。

阡儿捧着药碗进屋来,那热烫的汤药随着她一步步靠近,散溢的浓重苦味也仿佛在鼻间撩拨人作呕的意念。

素瓷,无论如何,都不要和自己的身子作对,好么?听话,把易蠡替你煎的药喝了。

许是瞧出我撇开头的细微动作,他耐心地劝着。

夫人,小心烫。

阡儿一匙苦药递到唇边,不想,被我推开手去。

伴着一语低微的惊声,那褐黄的药汁立时泼了出去,在空中画出一抹弧,流泻了满地。

不是我想要糟践自个儿的身子,也不是拿自己的病痛萎蘼去报复他。

只是这药,实在是太苦,太涩,热腾腾的烟雾薰了眼睛,教人感到难以接受。

缠绵病榻这么些年月,这破败的身躯始终断不了苦药的浸泡,只是易蠡的药再好,也治愈不了历史沧桑刻下的痛之印记,抚平不了心中难以消逝的创伤。

只是一些对药的恶心、气馁,还有失望,却被他看作我轻生的意愿,于是,干戈大动。

来人!把阡儿拖下去,重打三十大板!一声暴喝响起,一只汤匙落了地。

阡儿煞白了脸,急忙跪在地上,那哗啦啦跟着拜倒了一地的人,都默不吭声,既担忧这三十大板会要了阡儿这纤纤弱女子的性命,又不敢拂了他的意。

我呆愣愣地望着那一地的人,和他铁青的脸色,被这样顿生的变故撞懵了。

傻傻瞪着,不由得低声责问:你这是做什么?伺候不好你,打死算完。

式微的态度强硬起来,语气一分比一分冰冷,她劝不了你喝药,就换她。

指着一旁的陌儿,一抹犀利的暗影从他眼中闪过,她还不行,就换她,她,他,他!每点到一个人时,被指的下人无一不是瞬间白了脸孔,不禁一抖,把头垂得更低了。

何苦这样迫我,我并没有要寻死的念头。

苍白的面容浮上凄凉,我怔怔盯着阡儿泪盈于睫的疲惫面容,应该也是为我劳累了一整日,向她款款招手,我道,阡儿,起来罢,过来。

抬眼觑了式微的脸,收到他颔首的肯定,那丫头忐忑地走来。

碗里的药没洒光罢?没……微微摇头。

好,那帮我端过来。

夫人,药凉了,不用麻烦易大夫,阡儿再去给您煎一帖来。

她慌忙欲走,转去膳房。

就那碗罢,再不服就误了时辰了。

我低道,何必这般考究。

那我再去取个汤匙!不用了,就那样端来罢,快。

瞧着她挪到桌边,拿着那惊慌忙乱中被她随手搁下的药碗,凑到我眼帘下头。

摊手接过,头一仰,一股脑儿地灌进了喉咙。

待到还了药碗,却见那一地的人还木头似地杵着,蹙着眉去瞧他。

终于满意的他立刻会意过来,不耐地摆手让众人退下。

药我已经喝了,你可以出去了么?始终不敢去细瞧他该是比阡儿更疲惫的脸色,我把心一横,只能淡淡开口。

素瓷……,不要这般,好么?听我说几句话。

面对他几近恳求的言语,不过是刺得我心更加凄冷,目色哀婉,我的视线久久地黏在近旁滴泪的红烛,最后,回到他的面上,怅惘开言,式微,那你,又要我哪般?我终究都不过你心中的恨意,一次次求你终得首肯,哪知还未来得及享受初为人母的喜悦,忽剌剌似大厦倾,一场欢喜忽悲辛。

我让你解释的,给过你不止一次的机会,可你却什么都不说,什么都说不出,而现在,又还有什么可说?素瓷,人和事怎能比较?你真的便要这样给我定罪了么,素瓷?他走近两步,俯身倾来。

我虚弱地抬手轻推开他,手里便有千金之重,如何又不能比?人和事一样都有份量的,在你心里的份量。

只不过,有所不同的是,人本身,还有自己的悲喜情绪,更易受伤。

至于定罪,我又岂敢啊,式微。

你自去夺你的位,覆你的仇。

不重要了,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背过身依向冰冷的墙壁,不再看那张会让人心碎的脸。

你……,不错,我的确是曾答应过你放过上官家的性命,也确实是我没能兑现承诺。

你气我,我明白。

可难道你打算就这样一辈子都这样?我闭眼,不动,只是鼻音浓郁,一辈子怎样?式微啊,你莫要再迫我,我已不知该如何面对你,如何和你继续下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话音一落地,式微便立刻激动起来,像只被撸了倒毛的猫,欺近我双掌猛地便攫住了我早已不堪盈握的肩胛骨,颤抖着低暗的声线,难道你又想离开我?式微,你早该料到的,何必作出这个惊讶的样子,给谁看呢?心灰意冷地掰开他的手,脱离体温的接触,这全然温暖的热度,已经不适宜我冰冷的心,越是靠近,越是伤心,越是疼痛,烫得生疼。

长此以往,纵然我再不愿意,迟早有一日,我们都会像两只依偎在一块儿便会刺伤彼此的刺猬。

  瑟手摸出那枚被窝里扎痛了身心的琥珀簪,我依次分开他的手指,郑重地安放在他的掌心,还你,还你。

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要了,与其折磨了彼此,不如远远离去。

那簪子仿佛烙铁一般烫了他的手,惊弹开回落到我怀里,对上那泛黑的脸孔,疾言与厉色,你……踉跄往后退了两步,他的嘴角扯笑了下,吐出轻轻的几个字,你休想。

那简短数次,栠地是隐含着雷霆万钧的震怒。

就为了上官家,你要离开我?你竟为上官家要对我绝情至此?为他们这般不相干的人舍弃我,素瓷,你道人事能比较,那么你告诉我,在你心中,我又究竟算什么?究竟上官家有什么值得你如此执着维护,值得你抛儿撇夫去补偿,甚至到不顾一切的地步,还是你口是心非,终归忘不了放不下那个男人,上官汎粼?我想任何人听到这样的污蔑都是会激愤的,况而是自己所爱的人,自己的丈夫这般血淋淋的指责。

可是为何,我却丝毫都不感到忿怒?晦暗的眼光惆怅而哀怨,淡淡地驻留在他的脸上,语音切切,式微,不是这般。

我晓得你自有你的苦衷,那么我也有自己的不能言。

只是,天缺一角尚有女娲,但人的心缺了一角,就再难补了……泪水蜿蜒,抚着心口依旧止不住这剜肉般的痛,忍不了急促的咳嗽起来。

他看了一眼我哀伤憔悴的模样,絮絮低喃,这牢笼再冰冷,你也像这簪里的生命那般,不能离开,你是我的,我的。

绝不再把你让给他,绝不。

你说我不守承诺,可是素瓷,你呢?你记得自己曾应允过要给我幸福,会陪着我到人生尽头的,如今,又算什么?突然,他蹒跚地冲了出去。

我也再不能支撑自己,颓然陷入床榻之中。

阡儿,帮我把天窗打开。

夫人,您受了寒,更深露重的,窗一开吹进风来,身子更不易好了。

不要紧,就开一会儿,阡儿,帮我打开罢,就一小会儿。

阡儿犹是受不住我的恳切,小心翼翼地支起顶上的窗,夫人,就一盏茶时间,再多就不好了。

我仰起脸,遥望这沉沉的夜空,纵然星光与泪光辉映,然而入到眸底却只泛出无垠的黑暗,宛如心上的人那漫盖倾覆而来的霸道气息。

妆台那一头的窗,也默默地开着。

夫人,你和爷,你们何苦……,再有天大的结,也是能解的,世上,总有能走下去的路啊……白茫茫的一片天地,却是傲梅幽冷处浓烈送风飘来,草木也知愁的,懂得北风的孤苦,倏然离枝,自甘跟随天涯。

雪梅远嫁,谁人可阻,谁人又能阻?这般凭尔去,忍淹留?既是两厢情愿的事情,落花送风便不需挽叹。

然而,我与他的这般心境,又待如何?阡儿,你可知,人都说侯府四季繁华,时时如春,于我眼中,却只是一座愁城。

如今只落得一弯冷月葬了心魂,走了,方才是个了结。

剔透沁凉的泪水扑簌下来,看得她的眸中亦是一段凄迷。

夫人,别哭了。

这再多的泪,也经不起这般冬流到春,夏流到秋啊!嘤嘤的低泣在耳边回绕,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泪,在她见证的岁月里,竟是这样多……窗外,疏疏的风声拂动残枝,影影绰绰的萧索暗影静驻。

式微啊,爱情是毒,眼泪是罪。

似此星辰非昨夜,这般,又是何苦风露立中宵哪!江南的冬天好冷城里铺满月光,杨柳拍岸的水乡叠化着爱人的脸庞,不是不想见是真的不敢见哪。

式微,上天是让我们来相爱的,却原来,并没有给我们厮守一生的缘份。

又一翻回首之余,我终于还是迈开了脚步。

等等。

身后有一列清雅的男声响起。

我知道那不是式微,不仅是因为这嗓音不对,而是我已了解到他方才被皇帝匆忙宣进宫去了,暂时是不会再出现在府里的。

那么,会这样喊出声的,便只有易蠡了。

我倚着大门,转过身,果然见他叹息着走近。

真的要走?我颔首不语,眼光怔怔仰视着远处高楼顶上正栖息的几只寒鸦。

这才过几日,风寒也是刚好。

素瓷,就算要走,再过几日罢,等凌处理了事情,说清楚了再走罢。

这场恩仇还能说得清么?易蠡,等他回来,我还能走么?返身推开沉重的大门,一脚便跨了出去。

真的再无留恋?易蠡在后头追问。

我没有停下脚步,忽闻得一声清脆的啼哭,不由浑身战栗。

素瓷,为了他,为了你们的孩子,还不成么?你舍得下么?舍得他这样年幼,就要失去母亲的庇佑?如意抱着我的孩子,凄切地叹息着,仿佛将这孩子与失亲的自己感同身受,易蠡上前揽过她的肩轻拍着安慰。

夜露重得挂不住面容,点点浸没在脚边的尘埃里,府外的小巷回荡着自语般的低吟,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那么,给他起个名字罢……那两人听了,俱是一愣,然而如意依然不死心,仍在努力试图挽留。

这是他父亲该做的事情。

我压抑着瘙痒的喉咙,拖着声音。

可是,作为母亲,这或许是你惟一能留给他的东西啊!过了很久,风中悠悠吹来冷风,把我的话荡进他们的耳中,小三,就起个乳名罢,其他的,不该由我来。

这是我们第三个孩子,在我的心中,他便是我们最最珍贵且来之不易的小三。

……如意,走远了,回去罢。

易蠡劝着仍在发呆的如意,喟叹着,她这一身病骨,着实教人担心啊。

阿蠡,我真的不晓得就这样让她走,不拦着,可是对的。

如意拥紧了襁褓中犹在弱弱啜泣的婴孩,把温热的面孔贴上他娇嫩的肌肤,眼底满是怜爱。

让她暂时换个地方,散散心里的郁结,稍稍远离这压抑的环境,对她也未尝不好。

易蠡揽着如意往回走,回望一眼那女子消失的方向,轻生叹着,傻如意,凌怎么会肯完全放手,但真要把她拘死在这里可是比刨他的心更痛的,所以,知道她有意探问他每日离开的动向,便假意作出进宫的样子,暂时让她去散散心的。

否则,怎么可能凭素瓷这样离去而不防范?不过说起来,素瓷还真是狠得下心来,难道真为了这桩恩怨,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不爱了?如意,你可是真的记清楚,素瓷一次都没有见过这孩子的面?易蠡皱着眉,疑道。

刚才的啼哭怕还是第一回听到呢。

如意痛心地道,不由更把怀里的婴儿抱得更紧贴了,她不是狠心,更不是不爱这孩子,反而是因为太爱,所以怕一见到便会放弃了所有原则,最后画地为牢。

只是阿蠡,这两个人,都错了啊。

他们竟已经走得这么远,太远了,以至遗忘了究竟是为什么而出发。

阿蠡,生活的法则,不应该是心灵的认命与仁慈么?是啊,如意,他们的确是走得太远了。

还有办法让他们回头么,凌或许能行,但是素瓷,我不知道。

易蠡对那走得绝然的女子无甚把握。

可以的,我相信,一定可以的。

如意倏然顿住脚步,目光炯炯地望着易蠡,温柔的眸中闪动着未明的光辉,合着月色照到他脸上,充满了神奇的力量与光泽,阿蠡,你不是女人,更无法懂得身为一个母亲的心。

从她为这孩子起了小名的那一刻起,就再也脱离不开了,她终会回来的!一个母亲,她这样的母亲,从说出孩子名字的那刻,不,应该是她拼死生下这孩子的那时,或是更久远漫长的时间之前,那份羁绊便再难解开了。

因为,这是女子的天性,也是最最伟大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