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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前缘

2025-03-30 08:34:54

汎粼始终都不肯相信祖父会为了权欲做出屠庄的事情,欺霜也帮着他一直在寻根问底地查探着。

然而这边还没有什么线索,朝堂上却已然不经意间变得混乱不堪了。

风言风语是司空见惯的东西,是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并且,高高在上的达官显贵、后宫的妃嫔佳人,甚至到天龙真子,都是他们闲来无事时的聊天内容。

我今儿去集市,听到一个卖鱼的妇人跟旁边的小贩闲聊,本来没注意,却听到他们说着皇帝就停了下来。

那妇人说她兄弟是工部尚书家的下人,说他们家老也近日上朝归来都脸色难看得很,声称皇帝如今是有些神志不清的模样,言行举止古怪不算,上交的奏折都不批了,他那儿的兴建事宜迫在眉睫,修陵是皇帝交代的,真到了实施的时候却要往后压,这算是什么事儿。

现在上朝就是走个形势,哪容得他们说半句话,一个不顺心就是触犯龙颜大怒,个个都是噤若寒蝉,再这么下去,还上什么早朝,罢了得了。

朝中的同僚哪一个不是怨声载道,不过是不敢明说而已。

汎粼难得上一回集市,原想着添置些必要的东西,谁知半天不到竟是回来了。

且,一到屋里,茶也不喝一口,就对我们两个洋洋洒洒重复了一遍那卖鱼妇的话。

他又告诉我们,这一趟出门才知道,自打上官家被满门抄斩之后,民间的多方猜测不绝于耳,近来更是有传言说其实上官家和当今太后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甚至详尽到上官府中有当今太后的亲生子等言论。

各自手边一盏茶,敛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之后,还是欺霜先开的口,我的手下来报,说是查到了从前上官老将军带兵闯入落雅山庄的事情了。

停顿了半刻,欺霜瞟了我们各自一眼,复叹息地娓娓而道:据查,上官老将军昔日确实曾私下带领他的一列兵营前往过那个隐秘的望月部落,并且,在他们这一行人离开之后,那整个部落便庄毁人亡了。

但是那部落本就隐于世外般,再加诸这整件事都做得极为隐秘,外头就不可能会有人知晓此事,至于老将军率兵去那里的原因便难以查证,不得而知了。

此外,欺霜还简短叙述了一些有关那庄子遭到毁灭时的面貌。

我思及当年为谨妃寻解药,与式微曾倒过的那片寸草不生,到处是残垣断壁,被火焚过的景象,却发现,当初他沐浴在明亮的日光下长身里在那堆废墟中的表情一刹那便得清晰不已,那悲伤的眉峰,凄凉的眼色,无一不是在紧紧地扼住我的心,一阵阵地抽痛着。

为他,也为上官家,这段悲辛的恩怨情仇。

而汎粼,接过欺霜递去的纸笺仔细地端详了半天,口里不禁照着念道:当时那伙人进入那庄子后便押了大匹的族人对着族长进行威胁,甚至连他的妻子望月一族的圣女也在其中。

他们扬言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便要放火烧了整个村庄,但当时并未大举屠杀,见那族长抵死不从,示威地点火后见仍不果,便悻悻离开。

然,在那群人撤离后不想却立刻去而复返,望月族才松了一口气,却不知真正的灭顶之灾悄然降临,那群人一冲进庄子便开始烧杀掳掠,无所不用其极,展开一系列灭族行动,其行令人发指。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么?听到欺霜的疑问,汎粼摇了摇头,道:还有一事想不明白罢了。

他转而回过头,对我轻声问道:过两日,你要进宫,是么?我一恍惚,才忆起了数天前,式微着家里的下人送来了一封信,称太后的寿辰到了,皇上要为她做寿,在宫里宴请百官,召式微偕同我一块儿前去。

事实上,我的离去除了亲近的那些人,别人并不知晓其中事。

而那日式微将我逼回之后也从未提起表现出任何休妻的举动。

这个皇帝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太后都给他软禁起来,也不是他亲娘,还会这么好心孝顺为她做寿?欺霜在一旁忍不住低声嘀咕了一句。

我回神瞥了她一眼,想当时收到这封信,还有些犹豫,但皇命不可违,万万都是推脱不掉的。

他既然遣人给我送信来,意思自是希望我出席的。

况而今日,我要进宫却又多了两个理由,一则瞧瞧那皇帝到底怎么了。

目色坚定,我郑重其事地颔首道:我会去。

汎粼不忘对我提醒道:届时,找个机会和太后谈谈,代我问太后些事。

我柔声笑起:是,我正有此意。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

世事茫茫难自料,西楼望月几回圆。

这皇宫的风光似是年年依旧,骄奢无限,常令人心思神往,可是细细一瞧,却又是日日不同。

同的是这境,这景,变的却是那人,那心。

南有嘉鱼,烝然罩罩。

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南有嘉鱼,烝然汕汕。

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

南有樛木,甘瓠累之。

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

翩翩者鵻,烝然来思。

君子有酒,嘉宾式燕又思。

(南方江汉有好鱼,成群结队水中游。

主人设宴有美酒,贵客畅饮乐无忧。

南方江汉有好鱼,游来游去在水中。

主人设宴有美酒,贵客畅饮乐融融。

南方有树枝儿弯,葫芦藤儿把它缠。

主人设宴有美酒,贵客畅饮乐且安。

翩翩飞来鹁鸪鸟,成群结队集树巅。

主人设宴有美酒,贵宾举杯不断劝。

)歌舞笙箫也好,这霓裳鬓影也罢,戏台上的祝词从来不改,又有谁真能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纵然活上百岁千岁,人这一世便真能快活么?不是这样的,且看那一身隆重的绛红银丝鸾鸟朝凤的绣纹宫服,正襟危坐的太后娘娘不动声色的面庞里那对透漏悲伤寂寥心事的眼睛,便足够人唏嘘长叹,垂首噙泪了。

今日的天子百官是为她而来,为她添寿,只是瞧她满眼苍凉,这喜的是何人,乐的又是谁?绞银翡翠玉搔头,水晶玛瑙金步摇,哪一样不是绚丽夺目,尊贵无比,只是这满头的显赫再托不起一张苍老的面容,反而是这一摞的熠熠生辉衬出难以掩盖的疲态,意懒心灰。

麻姑拜寿仍旧在高唱着,拜的那人,却已近昏昏欲睡。

偷偷望一眼面色平静的式微,却在他回眸的那一刻飞快地避开,水汽渐渐氤氲的眼眶,心头一片凄楚。

太后终是撑不住了,说了几句宾主尽欢的场面话,把宴会交给了皇帝,告退而去。

我一见,自是也尾随着走开。

太后娘娘,请留步。

我在她身后轻唤了一声,她缓缓停下步子,回头看我。

盈盈走上前,我半跪着行宫礼,恭敬道,语声甚至比蚊吟更低弱,太后娘娘,汎粼……,上官汎粼,他有几句话,托小女来请教您。

眉睫一动,她怔忪地盯视我半垂的脸庞,淡淡而道:跟我来……有什么事想问,便问罢。

走进太后的宫中,宫室与人同样寂寞萧索,她在宫女的搀扶下,慢慢地坐下,抬头望着我,平静说道。

太后,素瓷也就不绕弯子,今天来,是想代汎粼问太后几桩事情的。

汎粼?上官家的小儿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现在可好么?她的浮散浑浊的眼神有些迷离,或许是想起了从前的岁月。

太后放心,他现在生活得很安稳,只是上官家也只有他幸存下来。

每每说到此处,我总是忍不住鼻酸凝噎,这一回,也同样不能例外。

那就好,否则,我就太对不起上官家。

纵是这般,我也早没有面目去地下再见上官德攀了。

太后婉然低喃,随后一声长叹而道,汎粼,他想问我什么?眼光一扫四周,随即从袖口中摸出一封信,低顺地呈上,太后娘娘,他想问的都写在上头了,烦请您看一看。

太后缓慢地走到烛火边,化开那封蜡,取出那信纸,徐徐抖开,仔细地读了起来。

瞧完那信,再回来原来的座上,还对我柔声道:你也坐下说话罢。

诺了一声,我便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她的近旁。

齐羽早先并不是始皇的部下,他们是友,情比手足更坚。

为了那份友情,他竭力协助仲孙宜夺得了这天下,为了酬谢并嘉奖他,仲孙宜便将我许配给了他。

我原来是始皇的妾室,只是那些年他忙于江山大事,也从未想过娶位正妻,身边的女人来去不过我们几个。

嫁给齐羽,本来我是极不情愿的,可是谁又会想到后来?太后的声音天外破空般飘渺着,拨开了数十年前的神秘面纱,然而我,却能听出她心头无数的彷徨与哀伤。

早先成了仲孙宜的女人,只为他无意间救过我一命,但既然成了他的人,纵然没有情,依恋总是有的,我也是懂得从一而终的道理的。

所以,当我晓得他要把我像货物一样送给其他男人的时候,我是恨他的,也恨齐羽。

只是没料到,当仲孙宜将我要回的时候,我却更加恨他了。

刚做齐羽的妻子时,他待我极好,只是我心里有撂不开的阴影,并不待见他。

他一味地呵护纵容我,倒教我感动起来,终有一日,我才无意偶得知,他原也能够得到这天下的,甚至比仲孙宜更有把握。

后来是他自动愿意放弃那位子,只因他跟仲孙宜换了一个人,那就是我。

太后迷离的眸光渐渐泛起水波,似是甜蜜,又似悲苦,我不曾知道,当年已为人妇的我与他小院里的惊鸿一瞥,匆匆邂逅,让这个痴情的男子能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女人一感动,便会感受到爱了,所以我跟自己打了个赌,给我们十年的时间,让时间去考验齐羽的情深。

他从不来迫我,我却已在试着慢慢接受他,年复一年,他待我却从不差错越发好了,终于当我也深深爱上了他,十年未到,正是我们最甜蜜的时候,仲孙宜下手了。

太后狠狠捏着椅子的扶手柄,那柔软无骨的手背上蓦然凸起的青筋,尽显出她内心的愤恨与煎熬,那一日我刚生下了一对双生子女,因体力虚弱不支昏过去了片刻,满心欢喜以为等到的会是一家齐聚欢乐融融的景象,有儿女稚嫩的啼哭,有齐羽宠溺疼爱的目光。

谁知待我醒来后,却是另一番意料不到的绝望天地,齐羽当是功高震主,被那处心积虑的人扣上谋反的帽子,落得诛灭九族,还说什么皇帝仁慈,看在昔日功劳免去他死罪改为流放,可是到头来,无论是人是尸我都没见到。

派人去流放之地打探,浑没有那人。

至于我,被仲孙宜接回宫里改名换姓封为贵妃,也是后来才得知真相,又知道了我那对可怜苦命的孩儿一个在齐羽安排人带着逃跑是恰巧被上官德攀抱回收养,他曾受过我父亲的恩惠;而另一个也是逃走后,千方百计被我找到,仲孙宜见是女孩,为了讨好我,便乐得搏个仁义帝王的名号,答应我寻个名号收养下来。

仲孙宜还把自己的儿子带来给我抚养,我知道他的目的是想让我母凭子贵,将来好坐上皇后,太后的名份。

然而若是在当初,我定然会感激爱慕他,尽心尽力回报他后来坦言的所谓深刻爱恋。

可是我的心已经被掏空了,当年他为权利将我转送他人,后来又为坐稳皇位对齐羽下毒手,再次摧毁我的人生,我的幸福。

我恨不得让他下地狱去给齐羽陪葬,可我只是个弱女子,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独自伤心伤情,甚至不忍他的儿子潇儿幼年失祜,待他也算尽了心力。

当然,在我的心里,因为仲孙宜,不可能将潇儿视同艳汐那般尤如己出,也反复想过替齐羽拿回属于齐家的皇位,可我真的从没想过要害潇儿。

虽然他不是我亲身的,但他对我一直很尊敬孝顺,那些年我常常找机会问上官德攀脩儿的近况,晓得他待我儿子极好很是安心,也将心比心接汎粼入宫照料,善待潇儿,正因如此,艳汐与对潇儿也有着真实的兄妹之情。

我见潇儿这个孩子心思缜密,做太子与弟弟们尔虞我诈,疲累不已,但他的确有那能耐,在感情上,他待亲人却是极为重情谊,也不欲让性格不羁的脩儿牵扯到这场苦难复杂的恩怨纷争,皇位的勾心斗角中来。

人心是肉长的,这么些年,陪伴我的始终是那么个儿子,我又怎么会不把他当亲子看待,更况论去谋害他?素瓷,你回去告诉粼儿,我以齐羽的名义保证,绝无害潇儿之心!太后霍然肃穆地盯着我,满含热泪,把我的心也震了震。

当初谨妃小产,确是艳汐在里头动了手脚,我洞悉了这一切后,便也硬是全盘替乍闻旧仇鲁莽作为的她一力承担下了,虽严禁她不许再害皇上及他的子嗣她也勉强答应了,然而不知内情的潇儿却因以为是我动的手,与我也不再亲近了。

落寞难以遮掩,弥漫在华丽冰冷的宫室中,暖暖的香薰,暖不了人心。

至于当年上官德攀会带兵前往落雅山庄,的确是受到我的命令。

这是汎粼在信中的另一个问题。

放手是后来,当年的我深恨仲孙,一心想要替齐羽夺回皇位,得知有关那个神奇黑匣的事后便精心着人追查到底。

终于不负所望,给我查到那匣子出现的其中一个地点,便是落雅山庄,所以便请上官德攀前往去取。

那,那个部族被灭之事您可知道?我忍不住问道。

她黯然点头,布满沧桑的声线幽远冗长,过了很久才听说的,我相信德攀不会做出那种事的,也或许是我们的人前去给了其他有心之士可趁之机,曝露了那个庄子的存在,如果是这样,终究还是我们害了人家。

我默默地听着,低头不欲,浮思万千。

却听太后仍在不住地叹息,孽缘,都是孽缘。

阴谋、野心、权欲里为何到处充斥着让人割舍不下的感情?如果没有这些真情,是不是会更轻松无忌一些?一切都是因为我,如果不是我,齐羽会是皇帝,便不会招来杀身之祸;如果不是我,一心想替他沉冤复仇,也不会发生后来的这一切,不仅害了上官一家,也害了自己的孩子,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谁的错?谁的错!这答案太难找,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能找到,真的太难…………分别的路口,我脉脉望着式微不动如山的表情,心头汲汲黯黯。

这般转转情伤,用衣袖去拂,却仿似越发陷入发缝衣褶,怎样都抖不去。

式微啊,这人生的岔路口,你向东,我向西,难道真的,再没有交汇的时候?是谁说要陪伴我,牵着我的手走到最后?这话,言犹在耳,是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