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闻灵儿的讣告之初,我愣是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反复回想着那年初遇,后来的接触,她所有的音容笑貌,娇俏可人。
她甚至比我还小了三四岁,还没有为人母,便真的就那么去了么?我简直不敢置信。
那音容真的便这么喑哑了,那笑貌便真的这样黯淡了么?风风火火走进锦绣宫的那一瞥,为谨妃对着丽妃叫嚣出头的娇俏佳人,提及心爱之人沧桑的语声,与布莱恩再见的那一次心酸凄楚。
这些封缄的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使我如鲠在喉。
真的就这么落幕了么?她这短暂的一生?汎粼,你告诉我,人生的路长不长?我双眼俱是血丝,通红着,颤问汎粼。
长。
长?那么为何韶华如此易逝,青春便这么远走,生命就这么消散了?我哭声叹声俱是,难捱心头剧痛,捧着胸口的位置却无法触摸到发疼的东西,痛苦也难以宣泄。
汎粼,你告诉我,人生的路,究竟长是不长?不长。
不长,可是为何我总觉得痛苦了几千年,忧伤了几万年,一世却都还没完结?……灵儿是先皇去后,除了谨妃惟一没被落进冷宫的妃嫔。
只是她的带发修行,又怎会好到哪里去。
都说佛门清净无别,佛是平等的,但是人不是,尼姑也不见得是。
她这么一个娇俏女儿家,待在冷清凄凉的佛门,青灯一盏长伴,却不见得真正清净。
从来都没做过粗活,庵里的粗重杂活还不落到这么个失势无依的小女子头上。
她长得美丽,那些尼姑见自己都剃了头发又从没受过什么隆宠,日子一长,心思还不得扭曲,自是不会照顾她。
反而变本加厉,恨不得她变老变丑,与她们一样才好呢!灵儿这场病,乏人问津,也没个人照料,来得快如山倒,听说没几日便去的,至于尸身,也是抬到山脚草草埋了了事。
我得知这一切,情难自抑,只是这所有的苦泣和伤心,都竟已成为了无用的东西。
可叹我一心想着自己的事,却没有半刻思及她,心中既是伤痛,更是内疚。
汎粼与布莱恩的交情甚好,想到他,也与我一般,黯然神伤。
布莱恩会有何反应,我和他,俱不敢想象。
江风西复东,飘暴忽何穷。
夏口樯竿折,定蹙浪花咽。
莫怪沙岸明,声狂卷成雪。
汎粼,我留在天遥的部下说,那里近来有不同寻常的风吹草动,我一听说,便让他们加紧盯梢,这些日子终于露出了风声,原来那里出现了一些类似素瓷上回讲的火铳火枪的东西。
夏日的午后,欺霜匆匆归来,薄薄的衣衫湿了衣领,沾着雪白的颈子凝出的点点香汗。
没等坐下,便脱口对着汎粼这般说道。
火铳?式微他们成功造出来了?我瞧着她回来,跟在她匆忙的背影身后进了屋,第一句便听到她的话,于是低微地喃喃着。
具体的不清楚,只知道似乎是出现在天遥。
当时候,我有意守住晟康港口,不让任何人出入国境,凌式微后来还是把那红夷人送出去了?喝?!我傻愣愣地盯着汎粼,怔道:你不知道,他说是你松的口答应放行的啊!怎么会。
汎粼皱着柔淡的眉,复又问我,那你知不知道他怎么解决的?这个我不太清楚,只知道他说已经解决了,我那时一心想要劝他放弃仇恨权欲,知道不会起冲突了,便也没心思多问。
汎粼神情冷然地思忖了许久,方对欺霜道:欺霜,当时的出行记录我放在上官府里了,如今府邸被封,能不能让你的人想个办法把那份东西弄出来?我让他们试试看。
欺霜淡然应允。
……欺霜不愧是昔日匿门针坛的坛主,她既然答应下,便果然成功地把当时的出行记录弄了出来,交到了汎粼手上。
他凝眉细细翻阅着那本当时的记录,然而我和欺霜却都看不明白他这样的行为,但晓得他定然又想到什么,所以都静静的站在一旁等汎粼翻看完后告诉我们。
良久后,等到我经不住要打起盹来时,他忽地把头抬了起来。
有什么结果?欺霜的声音将我从昏昏然中唤醒,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也盯视这他。
我想,我大致猜到造成这一切的人了。
等一下,什么造成这一切?汎粼你这话何意?不自觉地倾过身去靠近,我一下子听不明了他话中的语意。
那一日你说我同意凌式微他们出海,根本就没有那回事情!什么,原来你那声‘怎么会’并非是对我的反驳,而是问我怎么会?!是。
那么汎粼,你想到了谁?悚然而惊。
端木珩义父?丞相?!这不可能。
我的脸色倏地由青转白,立即大声辩驳道,汎粼的话像滚水一样烫到我。
我适才已经反复翻看了那记录不下三次,上面清楚地记载了当时丞相的手下曾出海而去,当时我亦是满心关注凌式微手下之人的行踪,对其他的并未太过在意,只是没料到,这一疏忽,便铸成了大错。
见我仍在不住地摇头,显然不相信他的判断,继续有条不紊地说着心中的想法,我记得当时他的手下声称丞相派他们去天遥购置货物,那时我也没有多想,便轻易放行了。
可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啊!但是我想,先前赛雪把上官家谋反的证据正是交给了丞相,上官家九族才遭到灭门。
他显是晓得我张口欲说丞相是公事公办,并不待我启齿,便又补充道,还有,欺霜的属下不是送过消息来,说爹曾带兵去那个部落,但怎么会去而复返呢?这是我最不能理解的地方,他为何要在撤退后再返回去屠杀那些人呢?那样还不如直接开始就真的用杀人来威胁他们族长。
比起灭口的理由,我倒觉得是有人趁着爹的人撤走后再进去,故意灭了那个部族,好把这些事都推在爹身上更有可能。
当然,这些都只是我的臆想,并没有真凭实据,可若这样的猜想与真相接近,那当时有可能这么做的人又有几个呢?小瓷,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合了么?可……我被他洋洋洒洒情绪高昂的一席话噎得说不出任何来,想要为丞相辩驳,一时又脑中乱哄哄地糊成了一锅粥。
这混乱的世界,这颠倒的真相,让我不知所措。
如果真如他所言,那么,我不知道,这个世上,有什么还是能够相信的。
想着丞相一言一行对我们的关心照顾,想着他对式微打小的栽培教导,想着他和蔼平淡的神情,我突然觉得,这一切,实在是太过可怕。
或许这世上,早就不再有真实了,是么?式微不只是凌将军,他还是望月族长的遗孤;颀脩不只是雍璟王,他还是太后的儿子;汎粼不只是天遥的尼尔,他还是我的小叔。
青航不是青航,他是游痕,也是越雾;赛雪不只是匿门中人,还是式微的旧交红颜,望月族的幸存者;灵儿不只是宫里的灵妃,她还是布莱恩的青梅竹马深情爱人;太后、母亲、敛梦、萧南殇,他们也都不只是表面上的那些身份!经历过多少事,人就会有多少种千变万化的身份。
这尘世不只是冷漠,而是复杂,如麻一般千丝万缕纠缠在一起,难以解开。
我,又何曾只是上官素瓷,抑或是赵晓蛾?萧南梦?我不懂得了,真的不能懂得。
红尘里,每个人背后的那一重,或是几重身份都那么令人心惊,那么,我实在无法预料到谨妃和丞相的另一番面目了。
如果谨妃又不只是谨妃,丞相不只是丞相,那他们,又会是什么呢?那照你这么说,丞相和谨妃也必然有些连系了?欺霜轻轻插言,目色清明。
这个我不清楚。
汎粼如是答曰。
脑中精光一现,我却猛然一惊,随即涩语道:汎粼,这世上其实又哪里会有真正穷凶极恶之人,不过是被一些什么迷了眼,或是被无奈迫得紧了。
瓷……,小瓷,你想说什么?欺霜瞟了汎粼一眼,却又听到我的嗓音温温传开,前次我在丞相的书房里见到他换了一面帘子,是青黛色的。
那两人一脸莫名其妙地瞪着我的不知所云,却不开口追问,静静地等我把话讲完。
从前,他书房里那面帘子始终都是红黑的,然而那一日的青色,却把一处的红绳映衬的特别明显。
我始终都浑没在意,只是听到欺霜方才把那两人绕在一起,许多事情,便恍然大悟了。
原来那条眼熟的红绳,竟是最早前,我替谨妃画的那幅画下装裱的的丝带结绳!我很清楚地记得,当时的谨妃说,那画像是打算送给她最爱的人的,我却不知道,她竟然没有送给先皇……原来她不后悔地爱着的那个人,不是那个名叫仲孙潇的男子,而是丞相。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汎粼点点头,若有所思。
是啊,他一直老夫老夫地自称,又是式微的义父,我倒是忘了,他其实也只比父亲大不了几岁,也不能算作祖父的同辈呢!我虽是察觉到了内情,却依然无法置信,就算如此,丞相那么温和儒雅的一个人……越是看似无害的人往往越有问题。
欺霜听了我的话,却不赞同地开口。
总之,这些都还只是我们的猜测,作不得准。
汎粼语气凝重,默默望着欺霜,欺霜随即会意,速速道:我知道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