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辈子,再少,也总要犯那么一两次傻的。
云絮在天幕袅袅浮过,人间的琐事仍在继续,云淡风清大抵便是这个样子罢,从来天与地便是互不干扰的,也只有人,会向往云淡风清的心境。
然而就连这一点,都是很难,很难的。
那你了解丞相接下来的行动计划么?汎粼问着Brain,提及这般沉重的话题,几乎没有人再能真正地欢笑。
干戈大动,山河飘摇,这里所有的人都不会喜闻乐见。
如今他已经拥有了火器,恐怕下一步应该就是夺皇位了。
布莱恩想也没想地答了出来,丞相应当是谋划已久了,况且他给皇上下了‘落英’,中毒渐深,怕是神智再糊涂下去,过不了多少日子就能够完全受人控制,随意地摆布都不会反抗了。
这种毒有办法解么,Brain ?这些事情并没有需要回避的人,灵儿坐在他身侧,凑上来问了一句,只是语气的成分里并没有多少情绪,毕竟这新皇跟她没有接触,说到感情,甚至连先帝都不如。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这种东西我从没碰过。
布莱恩摇着头。
欺霜也缓缓凝蹙起如柳的纤眉,目光朦朦地在记忆的海中沉浮搜索,但最终也没有找到答案,抱着臂将下颔抵在了上臂外包裹的衣料,轻轻地喟叹,据说能解这种毒的人没几个。
不,也许有一个人,他可以解。
眼中闪现的光芒愈加变幻莫测,我望着大家相聚在夜里的小厅,中心的一盏油灯将围坐一圈人的面庞映得这么炙热灼灼,但心思却如小舟涤荡。
听到这话的人纷纷偏首看向我在烛光里略显诡谲飘忽的神色,只有汎粼在见到我的眼神后,默默叹出一句,你是说……,易蠡?微微颔首。
只是这一回点头之后,所有的人都开始保持缄默,没有一个再开口,时间空间留出了大片死寂般的空白部分。
他们与我一样,心里十分明白,易蠡只会听式微的,所以我们要请他出手救皇帝,必定要先得到式微的同意。
且不提如今两边难化的僵局,单说式微对待皇帝的心思便已难测,毕竟借谨妃之手把皇帝除掉,他们才能名正言顺地去篡谋,不是么?以为大家都是明白内情才不作声的,却原来布莱恩只是感到气氛突然骤冷凝重下来,才跟着没有再言的。
等了许久,仍是没有人说话,终于憋不住了,那快去找他啊,也许一切还有救。
这个……汎粼小心翼翼地觑了我一眼,遂苦苦地答道,恐怕有点难。
为什么?布莱恩已经被我们历来模棱两可的话弄昏了,一脸莫名,不知所以。
因为他是式微的人。
我的表情瞬间僵硬起来。
那还不好办,去找凌式微呀!这个说话不经思索的布莱恩过了这么多年仍旧是老样子,有时大家都觉得与丞相密谋,与灵儿相恋的那个果决成熟的人根本就不是眼前这个保留着孩童天真的男人。
灵儿早就在对他施眼色叫他住嘴,可是影影绰绰的烛光晃了他的神,并没有看到。
那话音尚未落地,他就给灵儿狠狠瞪了一眼,乍见我煞白的面色,气得对着他的脚就在桌底下猛地踩了上去。
啊——,唔……布莱恩痛得立马便要从凳子上跳起来,一双湖泊般碧眼不明所以地盯着灵儿,又不敢作声,只得闷声吞下了痛呼。
见我们都诧异地望着他,眼翻泪星,一付既可怜又滑稽的样子。
因为能找他的人,只有我。
但,他恐怕仍旧是不肯见我的。
对着灵儿甜蜜偷笑的神色,我的笑容,冰雪一样地绽开,眼眶里,却澹然有泪。
桌底下,悄悄攥成拳头手掌泛出了潮状的红。
这是这个夜晚,所有人之中的第一个笑容,却怎么也想不到,笑的人,会是我。
不会的,他……布莱恩的话在灵儿暗地掐住他胳膊的肉后痛得戛然而止,随后,像是突然领悟到了什么,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汎粼注视着我笑如冰雪的模样,满目疼惜而酸楚。
嗯,总会有办法的。
布莱恩赔着笑附和他。
我木讷地点了点头,笑得像个没有生命的陶瓷人偶。
若不是回房的途中,无意间偷听到离开的布莱恩与灵儿在门外的窃窃私语,恐怕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兴起主动去找式微的念头。
……夫人,求你了,回去罢,爷不会见你的。
府里的下人苦苦地恳求着我。
但我心里的苦,怕是比他多了千万倍,阿长,我也求你了,让我见他。
眉色一冷,我正色对他肃穆道,我说了,无论如何,我必须要见到他!素瓷,你还是回去罢。
吵吵嚷嚷的声音,把如意也引了过来,她急冲冲地赶来,担忧地对我说道。
如意姐,你不用劝我,我都知道了,你们不用瞒我了,他躲不掉的。
我的眼神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明过,秀眉微微拢聚,山黛般幽深,但是,目光灼灼。
脑中飞速地溜过昨夜灵儿他们离去时的悄然对语:灵儿,别生气了,我又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时口快嘛。
你啊,不要忘了我们答应过凌式微的,绝不告诉素瓷是他帮我们的。
而你差点一时口快全给说出来了。
我哪里口快,只不过不小心而已,再说他们都没听出来不是?那个我自然记得清楚,我也晓得不该让素瓷知道,不能再把她卷入这场致命的争夺中,这也是凌式微请求我们的不是?他那么个人,我倒没想过会有对人伏低的时候,若不是为了素瓷……记得就好,以后千万要注意点,别嘴上没把门的又给漏出来。
姐姐聪明得很又敏感,她可不只是有张好看的脸蛋。
知道了拉,不过我们现在还不是把素瓷卷进来了么?是啊,我恨不得便叫她别再管这一切,又怕自己说破。
但左右衡量,总比在凌式微身边来得安全,你也知道他和丞相现在的情况。
这倒是。
布莱恩,你说姐姐这么好一个人,怎么会这么命苦,我看着她想念夫君的模样,真替她心疼……灵儿,素瓷是很艰难,但是个人有个人的缘法,遇到了,爱着,再苦都值得……他们是便走便低语的,直到走远了听不见任何声响了,我才从暗处缓缓走出来,痴痴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便是我的家的方向。
那里,有我的丈夫,和儿子……爱,从我深刻入骨入髓的思念里生成,成就了我两生的夙缘。
每日每日,我在这思念里沉沦,一遍一遍想着我们之间的过往,发疯般地想要再看一次他子夜的眼睛。
如果思念是一把生锈的钝刀,那么我想我的心早已在疼痛中习惯,甚至渐渐要开始麻木。
可是,当再见到他的那一刻,那种情殇和铭心的思念立即刺痛醒了我所有的麻木,它们如飓风般地扑向我,簇拥着我投入他的身怀,然而,我却不敢。
只是淡淡扬起了脸,清浅浅地柔笑道:式微,你好么?我试图用全身的力量去克制浑身的颤抖,竭力作出平心静气的模样,只是,被我握成拳的手心里,只有我晓得,有汗在淌。
你还来干么?淡漠一哂,冰冷的口气还是那样冻人,只是知道了他的初衷,我再也不会因此而心伤。
灼灼的目光留恋地胶着在他略显疲惫的面容上,我的眸光也许贪婪得几近炙热,把他也看得微窘地撇过头去。
我看到了他眸色里同样的想念,还有满脸的疲色。
于是,柔如春水的眼眸,渐渐地蒙上了薄雾似的光华。
式微,我不在你身旁,你却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我喃喃地,眼眸的光却始终不移开他。
渐渐地,亮得扎眼的日光下,我看见他的眼角晕出了一滴水渍。
有这么一种男人,宁可用尽全力地去忍耐压抑,任凭野火把心烧焦烤烂,也不愿让星点的火花溅到爱人的发梢。
有这么一种男人,他的胸怀里包藏着整片山川大地,但是他的臂弯里,却永远只躺着一个女人,惟一一个女人。
有这么一种男人,他的心里流淌着一个浩瀚的重洋,但是,当那些水漫溢出眼眶时,所倾泻的,却只有一滴泪。
既然已经走了,你还回来做什么。
说这些废话也无用,我不会原谅你的!语中带着寒冰,话里夹着次,然,他的斥责声却闷闷的,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模样。
你不必再说,我已经都知道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仍在强撑,式微,不要再装傻了,那并不是适合你演绎的戏码。
若是真的恨一个人,厌恶一个人,其实你是连骂他都觉得伤神的,因为他不配,对么?那么,你这样的言语,只是欲盖弥彰罢了。
式微,与布莱恩交易的人是你,灵儿也是你救的,还要我再说得更清楚一些么?我看了看他僵硬的神色,絮絮道,式微,我不需要你的原谅,因为我跟汎粼没有半点的男女之情了,我们之间也是再清白不过的。
我自认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所以关于这种原谅,我根本就不需要。
式微,从前你老说我傻,那么你自己,难道也不是么?将我推远了,便能将我与这一切隔绝么,你以为我会快乐幸福么?你老说我自作聪明,然而这一次,你却犯与我一摸一样愚蠢的错误,想想你从前的心情,也许就会懂得我此刻的心境。
不过不要紧,你的错误,我帮你一起纠正,我回来了,要与你在一起。
人的一辈子,再少,也总要犯那么一两次傻的。
式微,我不要与你分开,所以今日,我是来告诉你,这凌府是我的家,我是这个府里头的女主人,我要回家,这是谁也无法阻止的。
若你要赶我走,可以,请给我一纸休书,告诉世人,我是一个不守妇德的女人,所以你要休了我。
届时,我会自动离开的,否则,死都不能让我再走!总之,我绝不允许自己再后悔一次!我欺近他,蓦地踮起脚尖,抚上他的面庞,然后轻柔地、在他的唇边印下一个深刻的吻。
这是我的赌咒,也是我的誓言。
是的,我也在赌,赌他是爱我的,赌他舍不得毁我名誉,赌从头至尾都是不愿意休我这个妻的。
毕竟,爱,是那么千回百转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