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安之世,法如朝露,纯朴不散,心无结怨,口无烦言。
——韩非子《大体》清晨的时候,凝聚在衰草头上,枯叶柄下的冷霜被阳光温暖都会渐渐化成晶莹美丽的露珠,若再经过晨曦的斜照,便会散射出那剔透清澈的光泽,使人顿然感觉神清气爽起来!只是,假若没有了日光的映衬,那露珠却也同样会令人感到清新可爱。
总之,如果有片刻的闲暇去欣赏一会儿这清晨的露珠,都是会让人感到愉悦,生命充满了生机的。
给我滚出去!我没有你这样作奸犯科的兄弟!街边的一户人家,一位年过而立的私塾先生正气急败坏地斥骂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男子,那指着男子颤抖唾骂的先生显然情绪激动,连下巴处的髯须也跟着瑟瑟抖动着。
听他的言语,似是那年轻的男子年前犯了事儿,才从大牢里放出来。
回到自己家,却被兄长拦着不让进家门,要将之扫出去。
那老儒生大抵是觉着他兄弟进过大牢,做过那些奸淫掳掠的恶事,有辱家门,给他也丢了脸面,不肯承认他。
那年轻的男子跪在家门前,默默地听着兄长的训斥,一语不发。
默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来,明亮的眼睛看着气愤得面红耳赤的兄长,语气倒是颇有些心酸无奈,他道:哥哥,我也是没有办法。
当年实在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你一个读书人连袋米都扛不动。
你染了风寒,大夫说定要好药治的,可是这世态炎凉,又有谁肯赊药赊米,帮我们这样的穷人?我若不去强抢那富商,今日便见不到你了。
你!那儒生气得险些没昏过去,立时骂声拔得更高,我就算是病死,也不许你去做这样的事来救命,用那样的钱活着,我倒情愿死了!你滚罢,从今后,我不要再看见你。
语罢,那先生头也不回地往家门走,走进屋子,毫不留情地就要大力关上门。
便在这当口,忽闻一声娇喝,慢着!随即,那门被人猛地从外头给人一把拉开,那顺势的力道大得带着让那猝不及防的儒生一个趔趄就要往外栽倒下去,幸而,还是方才那个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年轻男人。
你们要干什么?!那儒生尴尬地推开自己的兄弟,结结巴巴地瞪着眼前的女子,和她身后的两个魁梧的男人,其中一个便是拍门的人。
没什么,只是提醒你莫要让自己的一时的糊涂,错失了一个好兄弟。
那女子谦和温柔的嗓音,一下子却让方才怒不可遏的儒生瞬间发不出火来,那软绵绵的话语像是一种抚慰,轻轻柔柔地抚平了人心里所有的怒气,像一盆温水,极为暖贴受用。
令人竟想不起要反驳,且似乎辩驳便会辱没了这美丽温和的女子。
女子悠悠拉起又在一旁径自跪下的潦倒男子,轻叹道:你哥哥真是有个好兄弟。
这位先生,人孰无过?况而是这般令人动容的理由。
官府既然放了他,他便是已经为自己的过错偿了罪,如今连王法都原谅了他,放他开始重新做人。
你,既是他嫡嫡亲亲的兄长,更是他犯错的缘由,有什么资格不原谅他?全天下的人都能够指责他的罪过,但是只有你,不行。
那女子倾国倾城的容颜上忽然被金色的日光抚过,镀上一层圣洁的光辉,暖到了人的心里,先生,莫要让自己抱憾终生,届时追悔莫及哪?你的弟弟并没有败坏你的名声,他是个好人。
好人……那先生讷讷吐言,很是迟疑。
是的,他是好人。
女子温婉的面庞言笑晏晏的样子,教人看得目不转睛起来,小伙子,起来罢。
你哥哥原谅你了,你这样的人,欢迎到我府上来寻差事。
阿荆,回去的时候告诉贺管家一声,给安排一个差事在家里,过两日这位,唔……女子敛了眉侧回脸来和煦地问那年轻男子,你叫什么名字?齐芮承。
男子对眼前的一切还反应不过来,于是愣愣地答道。
好,他来了,就好好安排罢。
女子却蓦地恍然醒悟般,拍了拍额头,柔声问那男子,自主主张这么久,倒忘了问你可愿意?愿,愿意的。
看这女子的衣着倒不光鲜,但是十分整洁婉约,纵然不是名门望族,也定是个小家碧玉,至少不至于雇不起个长工。
然而,令他答应的并不只是那份生计,更是因为这女子毫无有钱人的架势,一言一行都是那么平易近人,教人如沐春风。
女子与两个随从走到一旁,对其中一位淡淡吩咐到:阿薪,你留下,看看有什么可帮忙的,这人家也是穷得够呛。
既然有缘遇到,能帮的便帮一把,那样的人心,不可多得,是很珍贵的。
是,夫人。
那女子走远后,留下阿薪,与仍旧呆立在那里的两兄弟。
那弟弟痴看了好久,才犹豫地问道:请问,方才那位小姐究竟是哪个府上的人?什么小姐,这是我家夫人,你没看到她头上的发髻么?她可是我们息雅侯府的女主人,先皇册封的一品诰命夫人,我们家少爷都已经年方十五了!不过也难怪你会误会,阿薪瞧了她这么多年,都没见她的容貌改变过多少,竟然一直都是这么年轻的模样,想想也挺瘆人的。
不过你别看她貌美如花,受的病痛折磨可是一般人都无法想象的。
只是这些年,她都咬牙忍着,连少爷都不知道,阿薪我也只见过一回。
要不是阡儿告诉我们,大家都不知道这样好的女人竟然受了这么多苦,这样的好性情,真是令人心疼。
我们府里,哎,等你来了就晓得了。
走罢,你们的家什都破烂成这样了,跟我到店里弄些好用的回来,夫人交待我留下帮你们的,世态炎凉,她这样的人还真不多了,想当初,我也是……阿薪喋喋不休地讲着,可是竟然没有人觉得烦躁,都只是静静地听着。
那女子带着方才拍门的那个叫阿荆的男人缓缓走在冬末铺满阳光的街道上,所有的人都被她沉静温和的美丽引得驻足,她淡淡地笑着,春风一样和蔼娇柔,却并不媚人,身上浅浅地被照了一身淡金的光芒,整个人暖得使人生出一股流泪的冲动。
也让所有的人都忽略了她鬓边的那些银丝白发,忘却了她的年龄。
她松松地束着的发,朴素的衣衫与裙裾,跟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似并无不同。
她的美丽有一种从火窟冰窖里挣出后,来到青翠草野轻缓地张臂呼吸的那份缱绻的雍容,因为忘记了愁忘记了恨,忘记了狼狈亦忘记了酸楚,所以她虚弱的面庞更显得旷达幽静,像雪融后的大山,舒然栖息着一朵洁净的晚霞。
那张明亮而圆融的脸庞所洋溢的光辉,却一点也看不出曾经激烈地在命运中颠沛挣扎的勒痕与淤血。
但或许,也只有尽毕生之力挣扎过,然后再把自己解脱出来的生命,才会是这样洁净圆融的罢! ……夫人,您这么做,万一那个人是心存不良故意演这么一出戏,怕是有危险的。
阿荆跟在我的后边,不放心地出声提醒道。
你这样聪慧伶俐,想不到倒不及你妻子阡儿通透。
都说青年人知道一切,中年人怀疑一切,老年人相信一切,阿荆,知道是为何么?我缓缓停下步子,清浅笑道:经历了这么多年,早就看破了。
阿荆啊,我们家有些什么值当别人觊觎的?阿荆,这世上并没有真的穷凶极恶之徒,不过是掉进了铜钱眼里,把所有的东西都看不清楚罢了。
用不着这样谨小慎微地去防范,与其怀着一颗不信任的心,倒不如还是相信罢,信这个世间有美好。
我们还不够完美,还不能以善恶的名义赏罚别人,差别对待。
生命既不是善也不是恶,它只是善与恶存在的地方。
生活的法则,应该是心灵的认命与仁慈。
阿荆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行动如风拂柳般羸弱的美丽女子,讲出的句句却是处世的大智慧,心中不由得感叹,该是怎样的经历才使她拥有这样高贵的心境。
阿荆,我想再散散,你不必跟着我,再过一会我就回去。
这……我笑着轻轻摇头,朝他摆摆手,没事的,我很快就回来。
瞧着他还是不放心地离开,我继续着方才的散步。
走着走着,心情豁然舒畅起来,世界这么大,到处都是陌生的人,但是每次听见看见这红尘里温馨的烟火气息,我的心里就会衍生出一种感动的喜悦。
每每目睹他人的烦恼忧愁,能够开解的,我总会自然而然地上前劝说。
对失去勇气的人说:生活是吃软怕硬的,你越勇敢积极,它就越是退缩。
在它的面前,你必须笑得比它更灿烂。
对锱铢必较的人说:不要以为世上只有错与对,许多事情的答案并不只有一个,所以,我们永远都是右路可走。
对怨天尤人的人说: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穷(窘迫),怨天者无志(见识)。
对执迷不悟的人说:记住该记住的,忘记该忘记的。
改变能改变的,我们要接受不能改变的。
……式微,你说得对,这烟火人间暂时是冷的,但我们的心却时时要热起来。
红满苔阶绿满枝,杜宇声声,杜宇声悲!交欢未久又分离,彩凤孤飞,彩风孤栖。
别后相思是几时?后会难知?后会难期?此情何以表相思?一首情词,一首情诗。
雨打梨花深闭门,孤负青春,虚负青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唐寅《一剪梅》菊花黄瓦上添霜,山雨欲来风满楼,爱恨情仇纠缠永难休。
遍地哀愁,我在故园风雨后。
式微,又开始下雨了,郊野外,我伫立在这棵我们相约的树下,如同那年小岛上百年的老树,不知不觉中,竟然已长得这般高了。
我倚在树旁,等到风过雨来,却依然不见你归来的踪影,这么多年了,还是佳期无音,你,究竟去了何方,为何还不归来。
这几年,我的身体越发不好了,我真怕啊,真怕自己等不到你了。
你可知道,我有多思念你么?雨滴顺着斑驳的秋叶落下,点点如我深切的想念,我驻守在树下,遥遥望着远方。
娘,娘!忽然一阵兴奋的呼唤声从前方响起,随着那个年轻蓬勃的身影快速地靠近,我看清了,那是凌,我们的小三。
式微,把他自己的名字,掩藏了多年的本名给了儿子,他希望我们各自都记住人生的每一段路。
着什么急?跑得气喘吁吁的。
我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盈盈笑着,仔细地用没打伞的那只手给他拭去额头上的汗珠。
娘,我想要去天遥,听说那是个好地方,什么新鲜的玩意应有尽有,那洋人说得好,我想要去那里游历一翻。
我微怔了一瞬,却又柔柔笑起,好啊。
谁知小三却是急了,捉住我替他擦汗的手,可怜巴巴地乞求道:娘,我是说真的!我都已经十五了,就要是大人了,你就让我去罢。
我轻轻拨整他额头被风拂乱的碎发,又抚了抚他脑袋上与他父亲极为相似的头发,认真地凝视了他半晌,才笑着道:娘也说真的啊,想要去,便去罢。
宿在Brain先生一家,可别给人家添麻烦。
这孩子,越长越像式微了,小时候跟我多相似,可是如今越发有他的影子了,难道这便是父子的血缘?小三得到我的首肯,欣喜地跑开了,大约是想要把这好消息告诉Brain的儿子,他的小伙伴,Leo(利奥),有着一头卷发碧眼但性子与灵儿一样活泼热情的小狮子。
真的是岁岁叶飞还有叶,年年人去更无人哪……远远凝望着他的背影,蓦然一丝冷意涌上心来。
终于又是我一个人了,终于,人最永久的伴侣仍旧是孤独。
常言道:唯真难继,至亲易疏,情到深处,人自孤独。
毕竟,孤独是最干净的。
姐,你舍得么?轩儿已经不是当年模样,才过弱冠没几年的他却有同岁人所难比的老成。
他从旁侧走到我身边,颇为担忧的问我。
我瞭望着小三像极了式微的背影,他这一走,我似乎又成了孤单的一个了。
末了,我依然把所有的愁绪化作一缕极浅淡的叹息,孩子,终是要长大,向往翱翔天际,去更远的地方看世界的,我又怎能忍心去阻碍他?父母能给孩子从来也惟有两件东西,要给他们根,也得给他们翼。
我并没有告诉他们,自己十五岁那年,也是独自一人去的天遥,后来,便遇上了这坎坷的宿世情缘。
该回来的时候,自会回来的。
姐,我不会走的,我会永远留在你身边。
轩儿轻抓着我的手跟我保证着什么,微红的眼眶里水波粼粼。
永远……我怔忪地怅惘着,然后,柔笑着拍拍他的脑袋。
他似是见我隐有不信的样子,迫不及待又欲说什么,却被我和缓地打断,轩儿,你二叔还好么,今儿去看他了?汎粼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毕竟年纪大了,虽不似我这般,也总有些病痛的。
幸好,他身边还有一个始终不离不弃的欺霜照顾着。
只是,想不到他竟是如此固执,都过了这么多年,还放不下,不肯接受痴心等待的欺霜,倒教我每每见到她心里便泛起愧疚。
我知道欺霜并没有怪我的意思,汎粼的心也不能强求他,只是,我仍旧是感到惋惜,替他们惋惜又难过的。
好多了,姐,二叔他……好了,轩儿,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自己心里爱的人是谁,就像你二叔一样,我也不能勉强自己的心,是不是?我把伞移过去几分,替他遮挡另一边的雨丝,岂料被他一推,又移了回来,不管到那一天,我会一直一直等下去,直到他回到我的身边。
可是姐夫他万一不回来了……我一愣,随即唇角牵出一丝柔软的笑意,只要他在这个尘世间,那么,不管多远,他都会再度回到我的身边。
而我,都会一直等下去…………夕阳浅浅落下山头,黄昏的晚霞美得令人炫目,雨依然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远方的前头,依然没有出现我所期盼的人影。
恍恍惚惚,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小岛的树林里,听到了我们当年的那番殷殷对答。
……好,我等你。
你不怕我走开?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
不要担心,我找得到你。
不管我去哪里?不管你去哪里。
可是你要带着伞。
原来,原来我所有的爱恋便是在那一柄小小的油纸伞下迸发喷薄,都是那一场雨,那一把伞,彻底击垮了我全数用来抵抗他深情切意的力量。
它轻而易举地遮挡了我的视线,占据了我的心。
在我的心上戳出一个洞,把我所有的爱意全部倾泻出来,再也无法掩埋。
所以,我才会听了如意的话,跟着他再次回到这里,再度经历那一场轮回,却增加了我们相知相恋的刻骨铭心。
那过程是漫长而艰辛痛楚的,可我并不后悔,因为这场旷世的爱恋,使我的生命得到了他人都无可比拟的丰沛充实,这样珍贵,这样奢侈。
当然,若是能保全上官家的命运更是完整,只是这么多年,我已经能够想通透了,世事岂能尽如人意,能够得其一二已是幸运,凡事只能随缘莫要强求,那么无论生死便都不再可怕。
过了这么多年,我才渐渐懂得,其实生命原本便是一座浩瀚的苦集道场,我们以肉身为箭靶,让虚空间看不见的神明练就功夫。
而灾厄过后,能否唱出一句圣诗,或在心域长出一棵菩提小树,端看个人。
而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在悲伤里抽丝剥茧,纺织快乐;再将这件快乐的锦衣剪裁,分给悲伤的人。
这样,每个人的心便都能热起来了。
姐,回去罢,很晚了。
始终陪我默立在树下的轩儿轻轻开口。
我撑着美丽素雅的油纸伞望了望天色,微微颔首,蓦地天空中掠过一排人字的大雁,却发现自己的泪,潸然滑落……式微,花开两世,我们的爱起源那一把朴素的油纸伞,那一场伤心的冷雨中,我却见到你坚定温暖的身影,如朝阳一般映照在我的心中,或许在那一刻,我便已注定被你的爱所羁绊住一生。
你坚实有力的背脊,我们同撑着一把薄薄的伞,我的泪顺着飘洒的雨丝滑进你的脖子,包括我一生最后最浓烈炙热的爱情。
好,回去罢,明儿我再过来。
式微,我也晓得不快乐是天生的,这其实一种很昂贵的天赋,我们能够用它来侦测爱情的纯度。
当我们的情感愈纯粹,便会愈容易对应到深沉的不快乐。
你不在我的身旁,我感到深深的孤独,就算不会死,却是欲死而不能够。
我明白孤独是一剂时间的良药,苦口,而寒心,让我们欲死而不能够,去细细挫痛爱情的伤痕;它是我们泪眼滂沱对视凝噎间无言的静默;更是我们高贵地站在佛前,恍恍惚惚又过了一生一世的蛊惑。
但是,如果能够换回你的归来,我情愿不惜一切倾尽所有。
就算仍要受无数的伤,流去多少的泪,这样的高贵,我并不在意的。
只要你回来,回来我身旁……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守在你的身边,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想你,不管有多艰难,我会一直一直都在这里等下去。
也许你不会相信,昨夜的梦依然清晰,我会一直珍惜这份痴缠难舍的情,我在心底一遍一遍呼唤你。
你快,快点回来,你知道我有多爱你,有多需要你。
我在等你,等你回来,别再让我的眼泪因为思念你而流成大海。
都说大雁归,春天也将被带回。
式微啊,这雪化云开的明媚,像极了你柔情的眼眉。
式微啊,何时大雁归,我爱的你才会被带回到这里来?式微,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在等着谁……红心草尽相思路那年,绿郁葱荣的小树林里,妙龄美人却是满眼的冷雨潇潇,她含泪的眼望着这个倾心去爱的男子,心中的凄凉蔓延了整片大地。
那点点萧索的雨丝,泥泞了脚下的土地,淋湿了她那张令人迷醉的月貌花庞。
槿儿,答应我,好么?你,你怎么可以如此残忍,我不要,我做不到。
槿儿,我瞧得出,皇帝对你不一般,你做得到的,你一定能让皇上独宠你的。
不可以!我已经答应你进宫了,你不能再要求我去讨好一个我根本不喜欢的人,珩郎,对不起,我真的做不到。
叶映槿踉踉跄跄地往后退着,然后,霍然转身。
她想要逃,逃开这残酷的现实,逃开这冷漠的世界,逃开身后这个让她不顾一切用尽全力去爱的男子,这个让她伤透了心却仍然无法不爱的人。
不想要理会他在身后担忧而急切的追逐,一遍又一遍满怀深情与眷恋地呼唤我的名字,她朝着前方陌生的林子不住的奔跑着。
男人终究还是很快追了上来,他紧紧地从背后攫住她整个纤瘦柔弱的身躯。
叶映槿白玉般雕琢出的面容上蜿蜒流淌下两道痛楚的泪,她用力地挣了挣,将身后的人撞开,然而下一秒,又马上堕入了那个令她一世都不想要脱离的胸怀。
你,非要如此折磨我么?她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灰淡的天空,眼眶通红。
那人半天都没有再开口,末了,终是沉重而无奈地说出这么一句来,她能够感受到他心里的挣扎与伤痛,但最后,依然坚持着让彼此都最最煎熬的做法。
槿儿,只有你能帮我,求你。
他是那样一个桀骜的男子,曾是自信到目中无人的地步,眉眼一挑便会露出那朝阳般最吸引她的神采飞扬,那样地光风霁月,仿佛世间无俦。
可如今,他却对她用了求,这个残忍的字眼。
映槿默默地阖上了自己的秋水微荡的凄冷双眸,这一刻,她突然极度憎恨起自己的执着,她的痴情,她的软弱,她的割舍,这场使她付出所有的无望的爱里,她所有的退让牺牲,过去的,此刻的,以及未来能够预见与不可预见的一切。
然而,这样的折磨,却还只是开始。
爱,有用么?他深爱她,又有何用?当爱情遇上名利,又有多少人,愿意选择前者?男人们总是妄想鱼与熊掌能够兼得,可是他们又哪里懂得,权力永远都高高在上地端坐在那里,而女人的心伤了,便再也回不到最初。
她们并非固不可破的堡垒,需要用多大的力量才能抵御住他人日复一日的好,才能够使自己不去动摇。
彼时的叶映槿还没有想到这么多,她始终死死握住的拳蓦地松开,回身凝视着眼前这个刻入她心魂的人,幽然长叹,珩郎,我帮你。
这辈子,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是拒绝不了的,珩郎,这就是我爱你的方式。
这个女子,人淡如菊,但她的爱,却炙热得如火一般。
男子起先松了一口气,然而脸上的表情又渐渐变得哀伤怅惘,槿儿……只是珩郎,希望你,莫要后悔。
映槿温柔痴缠地轻抚着他拢聚起的眉宇,端木珩的心被她的缱绻深情激得又是疼惜又是愧疚,猛地握住他的双手,槿儿,或许我会后悔,但是,谢谢你。
他倏然昂首望向天空,指天誓日:我,端木珩,此生,非叶映槿不娶,若违此誓,天诛地灭!映槿涩然叹道,语声带着浓酽的哽咽,珩郎,你不必这般,我也会答应你的。
只是你既已说出我便当真,从今儿起,我会把名字改为另一个谨,这一生,我都会谨记你的誓言,希望你,也永远莫要忘记。
槿儿,我不会的。
谢谢你,等我成功,我们就能在一起过幸福的日子了,信我,槿儿!我信。
映槿重重地点着头,她并不知道,这一点头,分离便是一生的时间,那么久,那么长。
她也曾读过一如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的诗句,她也曾期冀会有一个美满温馨的家,与心爱的人儿女绕膝,她也曾做过每个少女都做过的甜蜜的梦。
但她从来都不曾想过,那一日命运的转折,使她从此沉沦矛盾的苦海,无法自拔。
那一刻,她倚在心爱的人怀中,却躲避不了不住侵袭的风刀霜剑,寒意扑簌了满身。
谁?出来!端木珩蓦地警觉地盯着树林的一个方向。
高大的银杏背后,施施然闪出一道颀长的身影,那是一个面目俊朗,眼光深邃的男人,一袭玄色蟒袍上绣着奇怪诡异的图腾,正意味深长地直视着他们。
这是映槿第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那个人,珩郎的师兄,娶了那个传说中的神秘部族的圣女,望月的现任族长。
……是你干的,对么?望月族被灭是你下的手?映槿的面色苍白,那份惨淡连暗夜里的依稀月色都给比了下去。
是,是我!你,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那些人都是无辜的啊!那么多人命,那么多条人命,珩郎,你知道你做了些什么么?……她颓然地坐倒在地上,失神地呢喃着。
他听到了我们所有的对话,我不能让我们的事有任何外泄的可能。
可是,可是你也不能杀光他所有的族人啊!槿儿,我的过去你都知道,你不会不晓得我有多恨他。
他骤然狠狠掳开衣袖,使劲将它们往上卷起,蓦地,露出了他手臂上的那两道蜈蚣般可怖狰狞的伤疤,那两道他这辈子都无法释怀的伤痕,注视的眸光也变得越来越森冷阴郁,布满怨念,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壑中撞击出来,每次看到这个伤,我都会想起他无情废去我武功的那一刻分经错骨的痛,但比那更难熬的,是我心里的痛。
他,武功卓绝,锦衣玉食,娇妻美眷,过得那样满足的生活,不仅如此,还当上了族长。
族长?端木珩忽而口中发出一声轻嗤,他冷冷地笑着,他本是皇族中人,我便不信他真会为个圣女放弃天下,他的野心抱负,处心积虑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是这样轻而易举便能得到,可是我呢?一个武痴却只能去当一个可笑的文官,手无缚鸡之力的臭穷酸。
当初我就发誓,有朝一日,如果让他落在我手上,我定以千百倍的痛还他!我便是要教他看看,他没得到的,最后落到了谁的手里!映槿傻傻地望着他,她的心蜷成了一颗石头,只有泪水汩汩潸然,宣泄着内心的凄哀,会有报应的,珩郎,会有报应的…… ……报应来得真快,从此,便没有断过。
映槿不断地默默承受着,强忍着浓烈的负疚感让仲孙潇迷恋她,爱护她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
那一天,当她得知自己深中绝毒将不久于人世时,并没有太大的悲恸震动,她惟一的心愿只是给端木珩留下一幅自己的画像,希望他不要将她忘记。
她很平静,其实,一年又一年,她对这人世早已没有太多的眷恋,在仲孙潇数年如一日的疼宠下,她越来越感到害怕,她知道她还是深爱着她的珩郎,只是,仲孙潇这真切强烈的爱的热度,越来越逼得她想逃,她不允许任何一个人破化她的爱情。
仲孙潇不可以,无论是谁,都不可以!自然,也包括她自己。
可是,转机出现了,明白珩郎的义子找得到解药后,她的心还是痛了,她晓得这一次,她仍是挣不过、舍不得。
不忍心见到他为她而伤心的脸,不忍心就此于他阴阳相隔,所以,不管人世多苦,她还是服下了救命的解药,活着。
为他,她痛苦地活。
为他,她亲手撕毁了仲孙潇与她相依的美丽图画。
为他,她卑贱地邀宠,与别的女子争夺一个不爱的人的心。
她是这样难,这样累,可她,还是活着。
……那碗无以为继送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其实知道那是什么,也很清楚是兰萍郡主搞的鬼,可她还是喝了。
为了珩郎,她不能生下仲孙潇的骨肉,尽管她屡次想自己动手解决但身为女子与母亲,终是下不了手,但是如今,也算是顺水推舟,不得不为之,一切,只当不知晓罢。
为了仲孙潇,这个痴恋着她的好男人,无论在庙堂朝纲中多么赋于心机,天家威仪尽显的睿智男儿,回到她的锦绣宫,也只是一个单纯地爱着她的男人。
然而,便是这样一个男人,却终要命丧于她纤细无力的手中,她对他有愧,但是一个爱得走火入魔的女人,终是无奈。
所以,她决定,用自己的痛苦去赎罪,去接受上天对一个女人最严苛的惩罚,最深重的报应。
她的眼泪流成了河,她的容颜日渐枯槁,她的生命越来越虚弱,仲孙潇急煞了心,她却无颜见。
端木珩也急,可是却不能见。
万念俱灰下,但她仍旧没有死成,是素瓷的劝,皇帝无微不至的照顾呵护将她拽回了这烟火人间。
她再度见到她的珩郎,两人相顾无言,却已泪千行。
……娘娘,素瓷只想问你一句,你可曾后悔?后悔?不,此生绝不悔。
映槿的心早已不再彷徨,仲孙潇已经死去,欠他的,她来世一定牛马当报还,然而今生,她,叶映槿,只为一人而活!是的,她不后悔,纵然是出卖自己,纵然是辜负了仲孙潇的一片真心,纵然是要她重蹈覆辙去勾引新任的皇帝,继续占得一个宠妃的名号,但,这一切的一切既然已经认定了,便不曾教她后悔。
只要是为了他,她便什么都愿意。
傻么?连她自己都常常觉得傻,明知他心中最重要的永远是那把无上辉煌的座椅,明知他为了皇位甚至可以利用自己,但却依然心甘情愿地,执迷不悔。
风起,吹落了满地花叶,拂落下一地心殇,最后只换来一句,疼惜的傻瓜。
爱情里,每个女人,都是傻瓜,没有例外。
……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不会的!映槿反复地念叨着,她是真的无法相信,无法相信他最终竟然会失败,败在了那个他尽管不是亲生,但还是真心对待的义子,凌式微的手上。
风萧萧兮雨漓漓。
她跌跌撞撞,满身狼狈来到了他们的人生开始转折的那方树林,空濛地从衣袖中拿出了那把火枪,那把他在成功制造出火器后带给我的小型的火枪,他说逼宫场面混乱,给我防身用。
只是大抵没想到,这最后的最后,却是给我预留下的。
珩郎,我给你报仇了,现在,我来陪你,你等我……她坚定地把装上火药的枪口对着自己已经痛了数十年的心脏。
她的心,终于在那一刻,拥有了与她的爱相同的温度,火的温度,灼烫了整个身心,燃烧了整个生命,她了解到了多次想要尝试却不能的神秘感觉,——死亡。
她微笑着,看了这尘世最后一眼。
珩郎,我来了,终于可以不再活着。
因为我,终是失去了此生必须活下去的,惟一的,理由。
……重来已是朝云散,怅明珠佩冷,紫玉烟沉。
前度桃花,依然开满江浔。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
碧落黄昏,两处谁寻?*朱彝《高阳台》下阙。
「明珠佩冷」是讲郑交甫遇上两位江妃的故事,她们解佩相赠,却一下子人、佩都不见了;「紫玉烟沉」是吴王夫差女儿紫玉的故事,她爱慕韩重,无法嫁他,竟然就死了,她母亲曾看到她灵魂归来,抱之成烟。
「怅明珠佩冷,紫玉烟沉」就是讲这桥畔楼头的痴情女子已死。
而「草尽红心」是关于古人梦到葬西施「满地红心草」的故事,也暗示了死亡。
「碧落黄昏,两处谁寻」是化自白居易「长恨歌」中的「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讲唐明皇在杨贵妃死后的情态。
洪荒崩离亦不离火光四起,那些悲凄惨厉的呼嚎不绝于耳,回荡在整个落雅山庄的上空,伴着那些炽热血腥的气息,散播在漆黑的夜。
只是那喑哑绝望的哀嚎悲泣,与尖锐壮烈的长啸嘶吼,无论那一种都不能阻止灭亡的脚步,那些高涨的炙焰,仿佛烧到宇宙洪荒,永不止歇。
小凌,自你接过这块玉起,你便是这望月的继任族长,从今儿起,你不再只是个孩子,你明白么?父亲在墙上有规则地拍击了几处,打开密道的门,把他推了进去,不只如此,这枚玉中还有一块玉佩,他能够证明我们是皇族中人。
小凌,我一生自负,视女人如衣服,当年有意闯入这里,却不料倾心于你娘,为了保全这片宁静的乐土,我放弃了所有的理想抱负,所以小凌,爹的心愿,要由你来替我达成,懂么?彼时的塔雅凌似懂非懂地望着自己的爹爹,点点头,当他的小手捏上那块莹白的玉时,年幼稚嫩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成熟懂事。
这一夜,那样混乱,却仿佛使人一瞬长大。
记住,呆在里面,无论如何都不要出来,也不要出声,知道么?暗门缓缓地阖上,但他仍听得到父亲的嘱咐,墙上有一个洞口,依稀能看得清外头的景象,而站在屋子里的人却看不到他,从今天起,从此时刻都要记住自己的责任和身份。
小凌,将来长大,你要记住,千万别随便动心爱上哪个女子,除非,是像你娘这样的好女人。
一旦爱上,就要待她好,永远待她好,莫要辜负,知道么?还未来得及点头,那些人便破门而入,他听到了爹的咆哮,和娘的悲呼。
他亲眼看见爹为了保护娘而被乱刀砍倒,那些杀不完的疯子土匪耗尽了爹所有的功力,终是去了。
他也亲眼目睹那群禽兽撕破娘的衣衫,听到她慈爱温柔的母亲,望月族最美丽高贵的圣女,一声声迷乱的喃喃,不要,不要……他懂得那是娘在警告他,不许鲁莽,不许踏出暗门。
那样的屈辱,那样的痛楚,他纤弱的娘亲,却从始至终忍耐着,不让自己绝望的痛苦蔓延到儿子的心里。
那些人卷走了所有的财物,烧光了没用的,把所有的证据湮灭之后,便迅速撤离了。
整个山庄从富饶清幽的净土霎时变成了血光之地,最后转为炼狱般的火海。
那群人离开以后,他哆嗦地爬到母亲的身边,抱着只剩最后一口起的母亲,内心的悲愤与仇恨之火,自此熊熊燃烧。
快……,小凌,快逃……是娘最后一丝虚弱的声音,她那奄奄一息的话语正催促着他逃离这个生养他长大的地方。
猛烈炙烫的火舌吞蚀了爹的尸身,他的娘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微笑着让他离开,而她自己,要陪着他的父亲上天入地,永世相依,无怨无悔。
千万个不舍,但依旧照做了,他没命地跑着,带着永世难忘的深痛与梦魇。
冷风在耳畔悲戚地扯着嗓子,他迷迷糊糊地狂奔着,费尽了全力,最后晕倒在了离树林外数里有余的路边,他跑得那样快,甚至连在半路将父亲所给的玉遗失,都不曾发现。
当他醒来,却看见一张和善儒雅的脸,那人问他:孩子,你的家在哪儿?他的心一凛,阵阵痛楚漫溢胸壑,到出口却只汇成了本不该属于一个孩子的话,饱含沧桑,我,没有家。
那人怜悯他,把他带回了自己显赫的府邸,许久之后,他才晓得,原来他是当朝的大丞相,而他,成为了他的义子,丞相最近亲的家人。
……他一直很努力地隐藏自己,除却丞相教导他的文才商道,更不遗余力地修习着父亲传授他的武学。
他时时把自己置身在一个极度危险的境地,不断花钱雇杀手来暗杀自己,并且找到的门派人物越来越高明,他也缕缕身负重伤,但每一次,都咬着牙挺了过来。
望月族的人,从小便尝百草,在血中养毒,所以大多的毒物对他并没有作用,偶尔有些难熬的,也不至于要他的命。
终于有一日,第一暗杀楼煞的楼主不知为何竟亲自出动,对垒三日后仍是失了手,岂料那人也非俗世之人,死前把楼主的令牌交予他,我楼中能人济济,却不相伯仲,没有人能服另一人。
我已经注意你很久,也试探了你许久,确定你必能够胜任。
你我素昧平生,况你天下第一暗杀楼楼主,处事便栠地草率?改名做凌式微的男子早不再是当年无力的孩童,而已成为了久经磨砺的少年,眼中的事故与沧桑天渊地别。
那人一笑,名声显赫却不定要受拘束,不是门人又待如何,我派历代继承人素来张狂霸道惯了,行事也从未受过什么禁锢,你只要接下,将来自可明了。
说完,便当即断了气。
凌式微一哂,倒却是个嚣张之人,连死都这般潇洒爽快。
他接管了那门派,非但如此,更暗地召回了许多父亲的皇族死士。
他的力量一日比一日强大,而他的仇恨也一夜较一夜深沉,刻入了骨血,如他满手的腥污,洗也再不能洗净。
所以,他开始追寻着一切的蛛丝马迹,掘地三尺也誓将当年的仇人找到,并要他们付出同样的代价!……她,真的很美。
那种美丽不是一两张肖似的画像便足以形容勾勒出来的,每一个眼神,每一种姿态,都显得与众不同,却让人看不真切,迷幻不已,但永远都是那样婉约含蓄,不懂得把自己装扮得艳光四射,仍是足以颠倒众生。
式微默默地打量着素瓷,依然看不透眼前这个扰乱了他心绪的女子。
这个内敛而清冷的女子,遇事懂得处乱不惊,也聪明地能猜到别人的需要。
但便又是这么一个睿智的女子,会在皇帝后妃面前锋芒毕露,甚至惊世骇俗地提出入住的条件。
他决定试探她,所以才答应她一同前往天遥。
然而,她虽从未做出任何可疑的举动,但他仍是愤怒。
对他说着喜欢,却对另一个男子露出从未见过的柔美笑意。
她更不晓得的是,当她说出喜欢时,清冷如泉的美眸中迸发出的并非炙热的爱意,而是他竭力隐藏的,与之相似的恨。
错手击毙了那个人,是他六岁以来头一回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想要学平常人那样,借酒浇愁。
其实他从来都没有尝试过,也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的不清醒,他心里的秘密和他的痛苦一个多,海一般的深沉。
可他还是给自己灌下了整整两坛子的竹叶青,整整两坛。
他觉得自己堕入了半梦半醒的世界,于是立起身,摇摇晃晃地离开。
他紧紧地搂着她,仿佛年幼的自已感受到母亲温暖的气息,她微微挣动了一下,却被他下意识地抱得更紧,贪恋这这一份久未感受的温柔。
他听到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接着,微凉的手背覆上了他的。
他知道,这是她能够给予的最大的安慰。
……大将军,你可曾做过什么后悔的事?只有一件,我曾害了一个部族的人。
整个部落因为我而遭毁灭。
而我,却连给他们立个碑都不能。
是我亏欠了他们。
那么,你可认得这把匕首?乌黑铮亮的刀鞘里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刀柄的接缝处隐隐分别刻着正反两个文字,心与尘,刺心·离尘本是一对,是望月族的圣物,也是他的爹娘的定情之物。
这,这匕首是……上官德攀以为这便是那把与之形似的刺离,顿时惊愕地望着眼前年轻俊朗的骠骑大将军,那双漆黑如曜石般熠熠生光的墨眸布满了深切的仇恨。
没错,这便是当年你指着我母亲的脖子威胁我父亲的那把匕首!他用心尘撒了个小小的谎,想要套出当年被上官德攀带走的母亲的那把刺离的去向。
我以为是我将它遗落在某处,却原来是回到了主人的手中,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上官德攀涩然长叹着,看了一眼这个命运跌宕的青年,你可是来报仇的?动手罢!式微自然不会客气,他为他安排了一个最惨烈的死法,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望月的每一缕精魂,皆需要上官家的人命鲜血一一抵偿!……他明白那个人走进了素瓷的心里,为了她,也为了自己的血海深仇,一度,凌式微用尽了全力按捺住的狂热的心,但终是被她的凄切悲伤所触动。
那个人与她生死与共,那个人向她提亲,那个人已经下聘,他统统都清楚。
可是,他却怎么也不明白她为何会在最后一刻断然拒婚,将那个进驻她心的人遣走,远去他乡,然后又心殇地把自己关起来,默默舔舐伤口。
那个下午,他见到她失魂落魄地出府,混混沌沌之间更不可能发现自己默默的尾随,她行色匆匆,神情痴迷地来到海岸,天幕里下起了萧索的雨,海风怒吼着警告世人,她却径自扔了伞,发疯似地奔向掀起千层叠浪的大海。
……原来妒嫉,是真的可以逼疯一个男人的,他终于得到了这个让他动心的女子,这个迷雾般神秘,又如清水般纯粹的女子。
然而,他们一生唯一一次的花烛之夜,纵使在两人最亲密的那一瞬,她的心里仍是想着那个无缘的人。
他的愤怒化作了激烈的欲望,狠狠地,伤害了彼此。
他明白她对他没有爱情,嫁给他也无非是不能违抗那道圣旨。
但是,从那一日起,他却能够正大光明地对世人宣布,她是他的妻,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妻。
所以,拥抱她的时候,他感到满足。
成亲不过多少光景,忽然有一日,蓝斯叙神色慌张地冲进书房对式微坦言,素瓷被人绑走了。
他的心登时惶惑起来,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慌,仿佛失落了身体里最重要的一部分,恐惧将他逼至疯狂的边缘。
从何时爱上她的?凌式微也不清楚,是初次邂逅时的惊鸿一瞥,才华彰显时的神采飞扬,面对欺凌弱小时的勇敢尖锐;还是她对着路边的花花草草都能笑得温柔呵护,遇见那些受伤的猫猫狗狗也会幸运地被她带去医馆救治;或是遇到肮脏的乞丐也从不厌恶推开反而买来暖热的饭食,亲眼看着那些年幼的孩子吃下,不至让其他的人抢去,并和善地告诉他们,并不是每天都有人施舍的,还是要靠自己啊。
他也记不清了,她究竟做了多少教他触动的事情,然而,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的,还是那个酒醉的夜,他惟一的一次真情流露,泄露脆弱时,她温情的抚慰。
撇下一切,一心只想着将他救回来,没有素瓷的日子,式微过得空虚而麻木,原本灰暗的人生,失去了所有的光彩,他甚至暗暗后悔着,是自己害了她,让她遭遇这样的苦难,他焚心似火,越发不敢想象她会接受到的折磨。
只是在心中发誓,等她回来,无论发生了什么,甚至……,也定要加倍地待她好。
人,终是被救了回来。
可是式微却发现素瓷被人下了她自己都不知情的剧毒,那毒甚至连他的血都不能解……征战归来的那个鬼夜,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
式微停下了脚步,滞住了呼吸,痴痴地望着她款款起身立在溪流前,回眸间,绝美的容颜教背后忽明忽暗的影绰灯火浮印得凄然,那张美玉般雕琢出的脸苍白如纸,几近透明,仿佛世间一抹黯淡无依的孤魂。
式微屏住了吐息,却听到素瓷空洞而低迷的喃喃,你听到了么?哀伤在唱歌……恍惚的话语刺痛了式微,下一刻,素瓷便被他紧紧箍在怀中……迷魂才滑入鼻息他便有了感知,然而,他仍是不动声色。
明知道她握着匕首,屡屡举起,又心软地放下,式微在等,等一个结果,也在赌,赌素瓷的善良。
但是,那一声凄厉的猫叫使他无法再装下去,终是一掌拂落了那利器,让他震惊的却是素瓷慌忙中揣入袖中的,竟是娘的那把刺离。
尽管心中疑惑万千,他仍是没有追问,也没有追究素瓷,他始终觉得是自己的私心,逼她嫁给了自己,纵然恨他,也是情有可原。
可是让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素瓷竟然会为了报复他,狠心拉他一块儿杀死了他们的骨肉,她用自己的痛苦,和他的妒嫉愤怒亲手了结了他们生命中第一个结晶。
式微后悔,但这一切都不再有机会挽回。
他突然意识到,素瓷其实还像个没有成长的孩子,她骄傲,她自负,她不会处理感情中的所有心绪,同时,她也软弱与自卑。
他也同样了解到,素瓷对他的恨意要比想象的更多,并非短时能够化解。
所以,他变得很少回家,他以为这样,以为素瓷不见他的面,便会少了许多的痛苦。
但是,日复一日,她的身体越来越糟糕,可她的痛苦与疑虑丝毫不见缓解。
式微决定引她去见见杜笙兄妹。
……在丹刹,素瓷对他说:式微,我们好好生活。
那一刻,他的心中充满了狂喜,他知道,素瓷终于动摇,那么她对他的怨恨或许会有慢慢消褪终而消逝的一天。
可是,归去的途中,他们却遇上了谈之色变的海盗。
式微为素瓷留下了一条完美的生路,然而,却骤然遭遇她真心的生死相随。
她无畏死亡地回到船上,站在他的身后,而他,张开了黑色的羽翼,将她怀护其中。
他为她受伤,她迫他逃生。
式微在沉沦死亡的那一刻,听到了素瓷无助仓皇的呼唤,蓦然拼尽全力地醒来。
他为她指引方向,让他们的小舟在夕阳下驶往她的生路,他不断地许着连自己都不知是否能够兑现的承诺,醒来又昏睡了数次,直至透支了浑身的力气,模糊了意识。
……素瓷在冰冷刺骨的海里一夜,他们得救了,却使她染上了火灼针刺般痛楚的寒症。
易蠡解释得简单,但他的眼神里却有着对素瓷这般纤弱女子的刮目相看,他的妻子如意微微讲述着遇见我俩的过程,眼含湿意,动容不已。
若非为救他使素瓷的寒毒触发了她身上的幻灭,岛中这安恬美好的生活,或许真的能使式微不再执着复仇。
可是易蠡凝重的眉宇,使他明白,不能再拖延下去。
无论素瓷怎样凄婉的哀求,怎么哭泣,这一次,再不能心软。
式微的属下终是寻来,素瓷求他给她一天的时间,她去了树林,迷了路,倚在被雨浇湿的树旁,把泪流进了树皮褶皱的纹理之中。
这也是式微,第一次听到素瓷唱红鸾喜,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支歌被素瓷清幽空灵的银铃歌喉吟唱得婉转悱恻的曲子,将改变他往后的一生。
雨夜,黎明之前那场激烈的爱,素瓷哀求着,奉献出一切,她想要留下,离开自己,式微知道她这样将不久于世,更重要的是,他蓦然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容忍她不在身旁的感觉,只要想到自此将再看不到她清冷的脸庞,听不到她幽然的嗓音,这尘世的一切,再也让人无法容忍。
他甚至丝毫不怀疑,若没有了素瓷,他内心的火,将会肆无忌惮地蔓延,不惜毁天灭地。
世界待他不仁,天地对他无情,他便也回报以无义!……他以为一场诈死,不过是精心安排后顺水推舟的布局,素瓷为了上官家再次被人利用,然而式微的微怒却在亲耳听到素瓷那一声杜宇啼血般的尖叫中平息。
杜笙代他赴死,他有亏欠。
但他也没有预料到,再次相逢,素瓷会改变如此巨大。
她开始依赖他,全心全意地在乎他,为了他,她安分守己乖顺听话;为了他,她介意着涵翘学会了吃醋;为了他,她愿意忍受易蠡那些厉害的方子,吃尽了苦头怀上了他们第二个孩子。
式微许诺与素瓷牵手走过一世,他为她温柔拭去纵横的泪流,他听到颀脩在假山石后对她低微倾吐的誓言。
他清楚素瓷的身体,也深深地担忧着。
所以,他去找了颀脩,安排了一切,把素瓷暂时交托给他照料。
他的心里仍有仇恨,更有对父亲遗愿的执念。
颀脩终究还是不忍心,催促着式微加快行动,看着素瓷因为思念与身体的双重折磨渐渐凋零,心如刀割。
萧南殇将死的时候,式微感到天旋地转,仿佛世界撕裂了一道伤口,痛得如遭雷劈。
一双深邃如海的锐目恶狠狠地放出冷光,对着下令射杀的上官穆瞻,那一刻,他对上官家的恨意更是遽然增添了千倍,乃至万倍!……素瓷誓死保住孩子的决心教式微心惊,她如此珍视他们的骨肉,如同对待上天赐予的礼物般,爱若珍宝。
可是易蠡却一次次地提醒着他,母子俱危。
她的歌声,她早早准备的身后事宜,使他越来越恐慌,式微告诉素瓷,他要的是她,只要拥有了她,他真的一点儿都不介意没有儿女。
可是她在意,她想要一个生命的延续,对于他们第一个孩子的补偿,她说:这漫长的十多年岁月里,我做过太多的傻事错事,但幸好它们大多都还来得及弥补,能够挽回。
只有一件,一件教我最后悔,最痛彻心扉的,便是那个无辜的婴孩。
……不能遗忘,也不允许被遗忘,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重蹈覆辙,要我再次丢弃,那对于我将会比死更痛苦千百倍,你明白么?式微……他懂得,可是面对她将要接受的死亡,心中的天平却仍旧倒向了一边。
式微想要救素瓷,用自己的全部去救她。
然而那一日,惊魂惶惑的那一日,颀脩找来,求式微给他一个机会,成全他最后的心愿。
你爱她么?颀脩虚弱地躺在冰冷的床上,问着这屋里惟一的一个人。
若非如此,便不会强娶她了。
式微深沉的墨瞳望向颀脩半张的星眸,淡然的语气中满是坚定,只是到如今,我也不知是对是错,跟着我这种人,还能否给予她幸福。
会的,你可以的。
颀脩惨白削尖的脸庞上,表情倏然变得异常安详柔和,他想起了那个爱慕痴恋了一生的好女人,她对你的爱我是亲眼见证的,只要坚持下去,你们一定可以得到幸福,我是那么羡慕你,但我也祝福你们。
谢谢。
式微不知对着这样一个纯粹美好的人,还能说些什么,他默默地接受了颀脩的祝福,并真诚地道谢。
颀脩,渐渐陷入昏迷,几乎再没有力量说话,甚至睁开那双秋水般的温和水眸,式微没有打搅他的安歇,默默地坐在一边望着漆黑深沉的夜,送他。
要好好待她,我把最心爱的女子交托给她最心爱的人,要让她幸福……这是式微所听到的,颀脩最后一句满含不舍与眷恋的嘱托。
依稀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知道颀脩陷入深度的昏迷,式微也慢慢放松了紧绷了多时的神经,将一身的疲惫释放。
只是,暗夜里猝然惊起的那一声熟悉的凄切尖声将他猛地骇醒,满心惶恐地奔了出去…………平静了多时的生活,再次被式微蓄意制造的阴谋打碎。
面对素瓷颤抖的质问,他也只得咽下所有的深恨隐瞒着,以最平和的方式却说她冷静。
他以为如此波折之后,又将要面对素瓷的怨怼与责怪。
可是那个夜晚,他又听到了她伤心的歌声,与含着泪眼的柔软拥抱。
他终于向素瓷揭开了自己的身世之谜,如一道屡屡撕裂腐烂的创伤。
式微,让我试试看,我会把属于你的幸福都找来回来给你。
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
别再去回想……,我不愿你重复经历那种折磨,我会心痛,我会心碎。
她的泪在那一夜滚烫,淌过他渗血的手心…………英雄如西楚霸王为何能为虞姬一意孤行,他终是懂得。
素瓷,爱上我,你后悔么?不,我不会让你后悔的。
因为,我也爱你。
式微一直以为,幸福从不属于他,爱情对于我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可是上天却把素瓷赐给了他,从开始的互相算计到如今的相依相伴。
她就像是一米阳光,逐渐地不经意地融化了他冰封经年的黑暗之心。
一次次的劝,柔软的打动,尤其是她为了他的解药而自甘受辱,甚至跪肿了自己娇柔的膝盖,素瓷对爱的坚持与不惜一切的付出越来越使式微坚定的执念开始摇摆。
他终于在仇恨与素瓷之间做出了一个抉择,放过上官一门。
式微在心中祈求父母亲的原谅我。
因为,他不能失去这生命中唯一的幸福,更要为他们的宝贝积攒福泽。
……他以为此生再无望,不曾奢求她被这样的一再伤害之后,仍旧保有一颗深爱他的心。
涵翘那措手不及的一招,改变了他铺排的轨迹,上官家还是烟消云散了,素瓷从天牢救出了那个人,而他,也暗地保护了上官家最后的血脉,年幼的轩儿。
素瓷的悲怆决绝使他六神无主,又无法解释,他对涵翘虽无半点爱意却也有同族的回护之意。
素瓷,你不能死,你答应要陪我一辈子的!素瓷难产之际,他瞧得出她一心求死的绝望凄哀,无垠的恐惧瞬间揪住了他的心,执意要留在房中,却被易蠡的强硬和如意的软言架了出去。
他悄悄跟随她来到山丘给轩儿下葬,然后晕倒在浩瀚苍茫的雪海之中,虽然屡次都有上前坦言真相的冲动。
但素瓷显然避而不见的冷漠态度,不愿再听他的解释又每每让他止步,只能在她昏厥之后,将她抱回去。
她曾说过:真的,式微,我不恨你,可我,是再也没有办法面对你了……了悟到素瓷再度想要逃离的心情,那一瞬,式微脱口的休想,与他仓皇逃走的心一旦冷静,让他意识到,与其将她困死在这座愁城,不如暂时放她自由。
我不是赵晓蛾,不是萧南梦。
而是你的侄女,你哥哥上官穆瞻的长女,上官家的孩子,上官素瓷。
他目睹她的离去,并一路跟随,最终,亲耳听到了她对上官汎粼吐露的那一切渊源纠葛。
式微没有为这样光怪陆离的鬼神之说惊骇,只是,这么一来,当所有的谜底都已揭晓,他和素瓷往后的人生,会变得怎样,竟是连他,也不知所措了。
拍碎琥珀簪的一刹那,他看到素瓷悲痛的泪,却感到自己的心里滴出了炙热的血。
伤害她,是他这一生再不愿做,此刻却不得不做的事。
这一切都是天意,她是上官家的嫡系子孙,所以才不断的求他放手。
上官德攀也不是残害他们部族的元凶,一切都是他的义父指使。
而他却因此毁了上官一门,这样残酷的事实,让式微无法坦然在素瓷的面前自处。
狠心赶走她,是式微忍痛割舍的自由,也是他对自我的惩罚。
他以为自己从此失去了拥有幸福的资格,人生仅剩下最后的黑暗争斗。
式微以为素瓷离开,是对她最好的安排。
因为,他还有一个父亲的遗愿要去完成,他不愿把素瓷再牵涉进来,更不敢面对她,上官素瓷的身份。
从来没有一刻,式微觉得自己像个懦夫,而他最无法面对的,却只是一个羸弱温婉的女子。
她知道了一切,布莱恩、灵儿,包括丞相,这一次,无论怎样的绝情都再赶不走丢不开。
……这个离毕生的期许只有一步之遥,轰然间功败垂成的男子,是他的义父。
文章翩然,待人和善,颇具儒士风范,却是真正毁了他望月一族的仇人。
丞相在式微的面前自尽,式微再恨不起来,这个也曾多年真心诚意抚养他教导他,将他视如己出的人。
人世沉浮,多少爱恨,终成一瞬哪!我从不觉得对任何人有所亏欠,落雅山庄的所作所为是还给你爹的。
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惟一对不起的,只有一个女人,一个无怨无悔与我相恋却为我付出了一切的女人。
他的一语,点醒了梦中人,让原本打算离去的他,迈开了急速奔往家的方向的脚步,他深切地明白,在那座美丽的府邸,还有一个重要的人,在等他。
……素瓷,我去接轩儿,等着我。
凌式微在晨光微熹的那一刻出门,给素瓷留下了一幅对往后一生精心勾画的蓝图,也给她留下了一句等待一生的诺言。
骑着流风的子孙,依旧是一匹乌云踏雪,途径往日门庭若市的相府,式微缓下了脚步,跃下马来。
只踌躇了半刻,便推门走了进去。
院中蓊郁的树林,芳草及花丛寂寞萧条,凄清染透了整座荒凉无人的府邸。
他坐在凉亭的那张圆桌旁,忽地忆起义父头一回把他带进相府,就这在亭中兴高采烈地向所有的人宣布,从今儿起,凌少爷便是这相府的少主子,所有的人都得像对待我一样待他,不得怠慢! 言犹在耳,不甚唏嘘。
式微缓缓地站了起来,却在这短道上,与一人擦身而过。
他的步履滞了滞后,依旧向前而去。
那是谨妃,苍白着一张柔媚的脸庞,全然失了人色。
式微与她无话可说,是以,默然而去。
乍遇之初,所见是谨妃憔悴的容颜,而在他背后蓦然转身的谨妃再也不加掩饰的眼神,终因怨忿与癫狂而涔涔渗着毒,那样肆意释放的阴毒使她那双明眸不再有任何美丽。
砰——一声闷响,那是火药在肉身穿梭而过的声音。
秋风在庭院狂飙而过,恍若众神的激战,赫然有拔山的威势,扫出一翼,巉岩便能立刻碎成掌中齑沙;那飞沙,豁然化为数不尽的诡谲黑蝠,狂乱无章地扑向高空,四处逃逸而去,妄图啃噬天际那轮燃成血色的灼灼红日!他艰难地挪动了两步,依然不支倒下,谨妃施然走过他的身侧,裙摆摩挲过地面,扬起一地的尘嚣。
那焦烫的痛楚,他不陌生,但那一次是素瓷拼尽全力救了他。
他无力阻止身体里不断奔涌而出的鲜血,视野渐渐迷蒙,他颤着手,摸出怀中的信号烟花,注视着它于朗朗乾坤里静静绽开……他明白,他的生命即将在此止歇,然而此刻,他却有太多的不舍。
他从不惧怕死亡,自那火光连天的一夜,他的人生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幸福,所以生命的长短对于他没有丝毫的意义。
可是,如今却已不同,因为素瓷,变得不同。
他心爱的妻子,还在满心期盼着他,她还在等着他回家团聚……好,我等你。
你不怕我走开?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
不要担心,我找得到你。
不管我去哪里?不管你去哪里。
可是你要带着伞。
式微的耳边蓦然回荡起那一年在雨中,素瓷与他的对语,那一刻的坚定执着,和那几声的永世难忘的温情。
泪,自他坚毅刚强的脸庞滑落,如一缕银丝,在青天朗日照耀下,发出刺目的光芒。
这一刻的他满心眷恋,却又庆幸着自己曾告诉素瓷,学会独立与坚强。
天上的浮云游弋着翩然飘过,将灼灼的红日暂时遮蔽起来,院落里传来枯叶被风揉动的沙沙声,荡着残絮的池塘里,碧水深幽不见底,把浮世化作了一抹萧然的倒影。
当那些悠然之云远去,金色的芒再度播散,普照这红尘里的芸芸众生,那枚自黑暗的角落驻足在他眼角,静默地拍着美丽的翅翼的蝶,终而也饮尽了他脸上最后一滴澄澈晶莹的泪。
然后,如花瓣舞向更遥远的天幕。
他念着伊人,终而,敛目逝去……素瓷,我会与日月星辰一样望着你,曾经的那些微笑和伤心,都是如此美丽。
是你,让我如此靠近体会天堂,那是最真最美最好,却又遥远的地方。
你在那里,我就在那里,谁都不要放弃,你就是我这一生相信的奇迹。
你在这里,我就在这里,我们都需要珍惜。
不管是地覆山倾,还是洪荒崩离,我还是想要和你,永远地在一起……他最后的低喃,一语三叠般,正如那春日倾吐不尽的缠绵。
在最高涨的音符处倏地戛然而止,更似一篇锦绣文章被断然扯裂,忽地便成了断简残竹,散落下一地浑然的殇心伤情…………素手纤纤,信执笔,错结宿世情缘。
瓷心一瓣,忍将前事暗叹。
卷尾之言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
素手纤纤,信执笔,错结宿世情缘。
瓷心一瓣,忍将前事暗叹。
式歌且舞相思孽,倒弗如未曾相欠。
微风既起,可终不影只行单其实,无论这答案是可、或是否,都已经让我们深深铭记。
这个尘世,有合便定有离,生死别离,都是一条必经的路,它一直都在,端看人怎么去走。
于丹曾在《游园惊梦》中说过这么一段话,使我记忆如今:苍凉,是萦旋在我们魂魄中的一种气质,真正有苍凉之感,未必是人生的不幸。
它是人生一种自我意识,它是一种生命反省,它使自己保持着一种清冷,保持着自己对人生不足透彻的一种反观,从而才能够格外地珍惜。
实际上,这个世界上真正永恒的,那种坚持的,不妥协的乐观主义者,一定是曾经经历了人生浮沉,懂得悲观的人。
一个真正被悲观磨洗之后的人,才会真正有一种永不放弃的乐观精神。
因为他知道,有太多的东西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有太多的命运需要穿越。
所以这样的心,是在苍凉映衬之下的希望,是在苍凉之美萦旋于心之后,能够表现出来的一种达观。
也许,介乎悲观与乐观之间,还有第三种态度,叫做达观。
它不表现为满面的笑容,但是它表现为眉宇间的舒朗。
这个人曾经从地狱中穿行而过,再走到阳光下,还有什么能让他舍弃改变自己心中的梦想?所以苍凉,在我们今天,穿越千古,余韵袅袅,激荡起来的那种美丽,同样作用于每一个人心魂魄。
虽然她讲述的是我们的国粹——昆曲,但是,她说的难道不也是人生么?……所以,无论是哪一个才是您心中的结局,它们,都是人生必经的过程。
相依相守的美丽一世也好,真实平和的等待一生也好,与人生终点的死亡也好,每一个,都是我们最真的感动,也俱是我精心刻画描写的部分,并没有哪一个厚此薄彼,都是用足了全力去描写的。
当然,我的心中也会有最贴切的一个结尾,便是转合的部分。
因为,孤独,是人世对情感最有用的一枚试金石,它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东西。
不管是多美好的相遇,人终是要分离的,没有一个人是真正能够陪你一生的,但是如果我们曾经有这么一份美丽的记忆,人生也就没有白来一回。
而番外的悲剧结尾,因为,它就是一个结尾,每一个人,最终的结尾。
等待一生的希望与怅惘是真实。
但是对于读者来说,会惦念,会遐想。
我也是个读者,所以,懂得读者的心。
悲凉,是人生最深沉的无奈。
人们常会因性格的孤注一掷,无可避免地把自己推向悲剧的边缘。
人必须在这条旅路中保持清醒,恒有拥抱悲剧的胸襟。
因为悲剧之所以淘洗人心,是让人逼视人的无罪之罪。
喜剧虽搏得一时桀笑(我们也要相信,世上,仍有一条到达圆满的理路),但终究要纳回悲剧的路子。
如此看来,喜剧与悲剧,殊途同归。
至于,素瓷初恋的,爱她最纯粹的,与她最刻骨的,哪一个是人生的主角?我也常常会想,一个女人一生遇到的,谁又是男主角?最爱你的,你最爱的,还是伴着你的?其实,说不清……是以,故事的主角是素瓷,也只是素瓷一个。
她遇到的,爱她的,她爱的,都是最宝贵的,却没有一个人会是另一个人的永恒。
永远也忘不了这样一段话语曾给予我的震撼,那么,就作为这篇长长的故事的结尾罢!人的一生,就是善良与邪恶,美丽与丑陋,灵性与兽欲不断干戈的过程,我们的赤子之心必须通过地狱火炼,利鞭抽打,短刀剜骨而后丢弃于漫漫黑夜的草丛,连饥饿的野兽也闻不出腥味了,那才是美丽的心,尊贵的心。
亲爱的,当我们愿意接受试炼,在行走的路途中,遇到善良的、美丽的人事,应合十称赞,学习他们的坚强与慈爱;面对丑陋、邪恶的一笑置之,是为殷鉴,不要像他们一样把自己的心,给弄污了。
如果,你能引导自己皈依于最初的肯定,你不会因邪恶而否定,你的生命将强壮如天地的骨骼,胸怀辽阔如海洋的蓝色,你的眼光深邃如众神的眸,而你的心,将洁净好比一朵空谷百合……END本书来自www.abada.cn免费txt小说下载站更多更新免费电子书请关注wwwabada.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