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澹月云来去。
荒僻的山林间,风声鹤唳,山雨淅淅沥沥,由急至缓,从密到疏,落了一夜。
我们又换了一个山洞,靠近火堆,把他的头枕靠在我的腿上,就着温热的水绞了帕子,替汎粼试着面上的汗珠,静听着雨打梧桐,点滴到天明。
他的伤口已被粗略地包扎了一遍,是在那个哥哥的帮忙下完成的。
那一刀原来是在扭打的时候那胖子戳进去的,汎粼的背后还有几道不浅的划伤,统统是鲜血淋漓的,我对这胖子算是恨之入骨了,却也是也没有任何的办法。
汎粼成了这样,开创性的伤口极容易发烧的,能保住命已经算是大幸了,我还能期冀些什么呢?直到现在,我仍是不知道他们究竟抓了我来要做些什么。
嘴上说是报复,可是两个大男人报复到我一个弱女子头上,还真是匪夷所思。
我只知道,那个没大脑的弟弟或许是真的想要给我点颜色瞧瞧,可是这哥哥却是绝不简单的人,目的定不是我眼见的这个。
他们松了我的绑,因为汎粼这个样子,我也不会想逃走了。
起初我提出来的时候,那胖子还有些不放心,我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要逃我早扔下他走了。
你两个男人还怕看不住一个没武功又重伤的人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么?这般,我便恢复了手脚的自由,倾尽所能地照顾着汎粼。
草堆那儿却传来了胖子的声音:哥,我说你到底要干嘛呀!有人追来了都,我看这女人我们还是把她卖到勾栏院里得了。
那男的呢,明天在山里随便找个地方扔了算了,反正他也快死了。
只是可惜啊,这么美的女人,我这辈子可是头一遭见到,没吃到,真是太可惜了!那侧耳听着,一阵心惊,可那哥哥却从始至终未发一语,没有作答。
山林里的野鸡喔喔啼鸣,百鸟的嘤嘤此起彼伏,又是新的一天,只是对于我们来说,并不是个好现象。
今个儿清晨雾起,汎粼的烧还好退了许多,人也清醒了不少。
胖子推搡着我们走在羊肠山路上,不知要去何处。
一路之上伴随着胖子的催促声,我只当充耳不闻了。
轻柔小心地扶着汎粼缓缓地行走,流了那一地的血,显是气虚不少。
出发前,我已将他的伤口仔仔细细地又包扎了一番,那刀口已经不会大量地出血了,只是在不经意地擦碰间仍旧会流出些许。
不过,我已洒上了那个哥哥给我的伤药粉,效果显然是不错的。
起先,我还将信将疑的,不敢使。
后来见到那些从汎粼胸口汩汩渗流的猩红鲜血,一下子是六神无主,心道反正这么个流法也是个死,不如赌一把算了。
于是乎,银牙一咬,麻利地就将瓶里的白色粉末洒去了大半。
那哥哥见我这仗势,起初眉头缩紧得厉害,可最终也没说什么,随我去了。
现此看来,事实证明,这一把,我是赌对了。
至于那两个人反复无常的古怪行径,目前为止,在我的眼前,便如晨曦里这山谷间的微湿迷雾一般,缭绕面前,却是怎么也看不清楚真切。
再者,我的一番心思如今全在汎粼的伤上,这些没变没影的事也就懒得去动脑筋了,无心亦无力。
接下来也就看情况随机应变,走一步算一步了。
我在心里也不是没计较过,大不了就是一个死罢,方正也不差那么一次了。
况且还能有汎粼为伴,我也知足了。
那天他若真的离我而去,我定用那把匕首紧随其后。
这匕首始终是我的开始,也定是我的结束。
我只是觉得纳闷,那哥哥亲眼见到我将插在汎粼身子上的这把匕首收入怀袖,也没有阻挠,甚至连出声喝止也没有,难道他的武功已经到了这种不畏偷袭的炉火纯青的地步?小小的匕首只如儿戏,竟丝毫不放在眼里么?当然,这些也仅是我心内的嘀咕罢了,可没有拿出来说道的勇气与闲情。
山峦起伏,气势雄浑,满目叠嶂。
却是峰回路转,如蜀道艰难。
山上的路尽是污泥尘土,不似府里的青苔红砖,也不似大街上的硬砖石板路,更别提皇宫里的金玉理石那般平整稳当。
尤其,是在经了一夜滴滴答答的密密小雨,本来硬石的土块,也变得松软黏腻不堪,一脚踩踏上去整个一陷,净是泥泞,脚上一双唯一的丝缎小鞋沾惹脏污,算是废了,简直不堪入目。
搀扶着汎粼,尽管知道他只是在我肩头轻靠着一个力而已,并未将多少重量压在我身上,然,自我出生以来,哪里行走过这么许多路呵。
加之这样难行的山路,没过多少光景,便让我叫苦不迭了。
我的天呐!这样走法,怕是比我两辈子加起来走的路还要多了罢!这厢我已是累得香汗浮鬓,上气接不了下气,偏那厢那个死胖子还在身后不耐地叫嚷推搡着让我们加快步子。
赶得这般急,不会真是要把我卖去妓馆罢?或是后头有追兵有人来了?还是有什么计划正在进行而赶时间?那些我已是顾全不上了,只好苦恼地在他的催促声中努力地加紧步伐,一边克服渐渐力不从心地腿脚酸痛,一边时时提心吊胆着汎粼的情况,真真是心力交瘁呵……由是晨间,山上湿气犹重,轻风拂面过来沁着丝丝寒意,钻到脖颈内教我猛打了一个激灵。
翠颀斑竹在山风的吹掠下翩翩摇曳,成片成片的竹林树海齐齐作响。
那样带着晨雾的风穿梭于滴绿的纤巧叶儿,使得它们跟着惶然摇摆,却无定所。
风过,留痕。
于是,那些飘荡的叶子的脸上便凝结出一颗颗的晶莹泪花……天色黄灰交集,晦暗阴沉,依旧铅云低垂,时有微雨骤降,延续了昨夜的一晚瓢泼之后的郁闷天气。
是以,这脚下更是模糊难辨。
一不当心,便是一个踉跄,滑了一大步。
就在我以为定要摔个狗吃屎一般的时候,始终在借我力的汎粼适时地拽了我一把。
当我惊惶地仰头望向他的时候,便看见了他连唇色都是惨白的纸色面孔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然后便是捂着胸口的身子向外一倾,慢慢地脱离了我的扶持。
就在我傻愣愣地注目的时刻,无力地倒了下去……只是一瞬,我就已经缓过神来,急忙上前蹲下察看,试图扶起他,奈何少了他自己的能力,凭我自个儿的力气却是半分也动弹不得,汎粼,你怎么样了?快告诉我啊!我慌慌张张地捧起他的脸问道,想要索取一个安好的信息。
然而他蠕动了下薄唇,却愣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虚弱地给了我一个淡淡的安抚笑容。
轻牵起嘴角勾出一个浅浅的弧度,明灭难辨。
再定睛一看,那笑似又拉大了些许幅度,有些古怪……可恶!你给我起来快走!快来不及了,快点!那个胖子等不下去,走上来要拉汎粼,快给我起来。
臭小子!看胖子越拽越急,大有强将汎粼一把拎起之势,眼看汎粼呼吸越喘越急,面色如土。
我心里一紧,遽然立起,扑上去试图松开那只紧捏着汎粼衣襟猛摇的手臂。
妈的!这样只会拖延时间,反正这男的也没什么用,干脆在这里干掉他算了,省得成了我们的包袱!说着,拔出手上的一把刀子,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地刺下去。
我明白他并不是说着玩儿吓唬人的,心头大骇,咬紧牙根不管不顾地冲过去猛然撞开他。
他被我撞了向后一个趔趄,我俯下身紧紧抱着汎粼挡在他前面。
胖子想要拨开我,却在我豁出所有力道的情形下怎么拉不来我。
正在百般地纠缠的当口,只听那一直走在前头的哥哥一声轻示:不好!有人追来了,而且不算少。
这里的路那么多又难行,奇怪,怎么会知道我们往这边走了?难道……那人的眼色倏然一紧,精光一闪,顿时凛厉了十分!呼——地一下便折回晃到了我们这儿,劈手挑开了刀子拨开了胖子,一把抓开了我,将汎粼的身体翻转了过来……天呐!我登时倒抽了一口冷气,由始至终都注意着他胸前那个伤的我,未将背后那几条砍伤看得太过厉害。
然而此时,他的背后却是触目惊心的红艳!大量的血液自后背流淌出来,仿佛奔流不懈……我还未反应过来,只是痴痴地放眼眺望我们一路走来的山道,湿嗒嗒的山路隐隐地铺出一条细长蜿蜒的血路,掩藏在湿润的泥土之中,若非有心之人的细细分辨,实在是难以察觉的。
这一路来,汎粼就是这样流着鲜血走来的么?我恐慌地掐算着从他身体里渗出的这些猩红液体,越想越害怕,这么多,这么多……自责地心道怎么会半点没有发现呢?这样多的血散溢出的腥味若在平时定是刺鼻刺心的了,可这场该死的雨竟将它们全都洗涤了个干净!我木讷地瞠视着那条辗转蔓延伸向远方的血路,浑身战栗不已,汎粼,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是怕自己拖累我么?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了我的脑门!我的天呐!汎粼,你,该不会是故意地罢?!故意……那个哥哥一下撕开了汎粼背后的布料,粗鲁地撕碎了那些包扎伤口的带子。
我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嘴唇,对眼前的事物不可置信,却又偏偏是不得不信!原来已经略微结痂的刀伤此刻皮肉模糊外翻,一片狰狞,却分明不是擦碰下挫伤的痕迹,那,显然是有人故意硬生生地揭掉长好的痂子,又用力撕裂了伤处,上头的口子足有原先的两倍之长!周围尽是胡乱地抓痕一片!原来,那个古怪的笑是……这几天极易落泪的我再也坚持不住,红了眼眶,泪水如断线的珍珠一般潸然而下,狠狠地砸在了地上,陷进了脚下的泥土。
该死,他们快到了,走!那哥哥攥紧了拳头,青筋暴起,想要抓起我扔下汎粼,带着他弟弟逃走,我担忧汎粼拼命挣扎,抵死不从,一个闪身躲了过去,让他抓了个空。
可能真是时间紧迫,瞬息之后,他当机立断放弃了逮我念头,拉了他的弟弟便迅速离开。
我用已经脏了的衣袖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颤颤巍巍地将汎粼侧过身躯,自己直腿坐在了地上,让他能够靠在我的怀里,就像几天前他抱着我那样,除此之外,我已经不知该怎么做才对了。
只希望,那些人真的是来寻我们的,那些人可以再快一点到来,因为,我已经等不及了……而汎粼他,更不能等了……怔怔地凝视着他的脸庞,我傻傻地问了一句多余的话:汎粼,你还好么?你没事罢?因为除了这句话,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向来清晰冷静的脑子霎那间停止了思考的能力一般,一片空白。
仿佛过了半世之久,才隐约听到一把几不可闻的微弱声音,瓷儿,没事的……你放心,我没事。
没事?怎么可能。
知道他是在哄我,安慰我。
然而不自觉地,我便相信了,抑或是我逼迫自己相信了……端详着他的惨白面容,我迷茫地喃喃道;为什么?……我不可置信,这样一个文弱书生般的他,怎么会做出这般果敢,这么狠厉的事情来,这几天的他在我的面前流露出的另一面铮铮铁骨教我吃惊,教我打心底里钦佩,却也钻心地疼痛。
我……知道……咳咳……有人找来了……咳咳咳咳……就……想了……这么……个……方法……咳咳,这样一来……他们就……能寻到我们了,咳咳……就这么一句话说得气喘吁吁,宛若搅动了五脏六肺,环抱着他消瘦的身子,我感到他一阵阵地发着抖。
我的泪又溢了出来,一颗颗地落在了他的脸上。
又下雨了么?听到他的声音,我偷偷地抹去了面上的水痕,带着些缕的鼻音答道:是啊,刚刚飘了几点小雨。
悄悄看了一眼他微微启眸的脸,又鼻子一酸,汎粼,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你……傻瓜,别这么说。
咳咳……对了,我忘了告诉你,那天……我追出来,咳咳,其实,还是有东西……咳咳,忘了要给你。
在我左襟内……的口袋里,你自己拿罢。
我谨慎地避开了他的伤口,探手摸索了一会儿,取出了一颗圆圆的东西——那是一颗鸡蛋般大小的光滑珍珠。
色泽莹白,熠熠生光,虽然此刻没有日光,但我可以想见沐浴阳光下的它,将是如何地溢彩流光。
瓷儿,你赠我……香囊……咳咳,我还你东珠,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他絮絮地羸弱地吐露这一字一句,却未讲完便顿住了声音,我低头一瞧,汎粼他昏过去了。
我怕他会就此睡去不醒来,又怕摇晃他会加重他的伤势,就在着踌躇不已的时刻,一大群的人如同天神降临人间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也不管来者何人,我疾呼道:快救他,求求你们,快帮我救救他……看他们有人当心地将汎粼从我怀里抬了起来,我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了,忽然只觉眼前一片漆黑,虚脱颓软了下来,只是嘴里切切地念着:救汎粼……救他……好,我会救他的。
你放心罢。
一把熟悉好听的嗓音自耳际传来,有一双力量十足却又满含温柔的手将我腾空抱了起来,我无力挣扎,只是奋力勉强地撑开了双眼的眼睑,颀脩,是你……嗯。
是我。
安心休息罢,有我在,没事了,瓷儿。
我呼出了一口气,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了他,便堕入了深重的黑暗里,得救了……这是我脑海中最后的一个意识,手心里始终牢牢地攥着那枚携带着汎粼体温的珠子,不曾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