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嬌湖中無瀾,驟起波、卻非兒郎牽起。
前塵往事,握玉杆、從遇故人咫尺。
有美佳人,絕世風華,翻覆情仇裏。
英雄儒士,且憐且愛且惜。
如只人生初見,姻緣由天定,能棄過往?機關盡,哪勘早有命理。
強斷情愫,徒惹引自苦,只為舊憶。
若抛恩怨,猶自何去何從?[卷一 之壹 千里飞蓬无复根:第二章、 祸兮]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明晃晃的湖面如鉴,这般扎眼的日光耀得人亦恍惚了起来。
晴空万里的好辰光呵,拂照了一季绿茵,温暖了一江流水,明亮了一世万物……轻拈一枚石子,向面前的青湖掷去,一阵阵涟漪被惊起了。
缓缓倚向朱栏,朝湖近靠,一张绝代风华的容颜赫然浮现于眼前!诚然,再一次,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在我那薄唇檀口便漾起……真是讽刺呵!难道不是么?当初的我曾满心地怨怪过,亦虔诚地企求过。
只为,只为拥有那样一张如琼儿那般惹得娘亲怜爱的面容。
云想衣裳花想容呵,记忆中,女子的容颜是何等的重要。
然而,假如可以选择,假如可以让我选择,我愿以曾经平凡到被人所忽略的脸孔来交换而今的天人之姿!是的,我愿意…… 然而,世上并没有如果,不是吗?唇边那笑,又多了一份苦涩的味道……临水照花,湖水倒映出的妙人儿仿若沉鱼的西子。
不,纵使西子之貌倾国倾城,也断然没有眼前之人的这般掩不住的惊世才华,自有一股不寻常的风流在身。
那美人儿正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
粉腮边另有一对小巧梨窝,在笑意盈盈之间绽开,使之多出一缕纯真之感。
殊不知,正是其自今而后最简便的瞒骗工具,更是最厉害的武器呵。
真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然,纵使拥有倾世容颜又如何?于我,如此,是福?还是祸?那微荡的湖波涌来,随着它的席卷,人也渐渐迷离了起来。
前尘往事缓缓地进入我的思绪……来到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已近三年。
我这曼妙身躯的往日主人应是那唤为小蛾的少女。
可惜,那个瘠弱的小女孩还未及笄就已逝去。
而今,居于此处的不过是一抹腐朽的灵魂,那就是我——司空素瓷。
上天之意不可揣测,我不了解自己这个异数未殇的原因,更不清楚现在这般境地于我是幸是灾。
然而此刻,我明白在青春少艾逝去,对小蛾一定是劫,更可能是那化不去的劫!相处三年的父母因疾病而亡。
在为他们殓葬之后,暗自揣测:若是小蛾面对这些,以她的年岁、心智,与能力,可能只有卖身葬父,与倚楼卖笑那种可悲的命运了。
毕竟,她也只有这样一付好皮囊了。
不是么?上天之意确是难测,当万念俱灰,一心求死的时候,以为就这样了,可以解脱了,向逃离那残酷的境地。
却不曾想逃脱了果,也许在不知何日会遇上因。
姑且称之为前世罢!我的前世在那越启王朝的平元年间,独占赫赫天朝大国——启曦国的一氏豪门。
祖父司空德攀是朝中武将,官拜一品,御赐勇睿大将军。
我父司空穆瞻,虽不似其父年轻时候,沙场征战,所向披靡,却是才华横溢,无一不通。
当年高中状元之时,皇宫内的惊鸿一瞥,撩起当时自小被留养宫中,宠爱无双的兰萍郡主的倾慕之情。
几乎和所有的故事一样,一道圣旨,使两人结为夫妻。
司空一门可谓是盛极一时!我与琼儿乃是双生之子。
可叹的是,我二人却无一处相像!我为长女,比起琼儿与么弟麟轩,相貌实是太过平凡。
母亲得天独厚,是标准的美人胚子。
而我父的俊逸之貌也是引得母亲思慕的一个缘由罢。
太过平凡的我在府中,只是一位默默无闻的大小姐。
母亲大人似乎将所有对女儿的关爱倾注到了娇娆妍丽的琼儿身上,年幼时的我,曾热切地渴望她亲昵地将手放在我的头上,轻轻地抚摸我的额发,为我细细梳理一头青丝。
哪怕只有一次,只有一次。
可怜我实现心愿的那唯一一次,却是与她天人永隔临别前那最后的礼物。
素瓷呵素瓷,我只是一只白色的茶盏。
普通而低贱,仿佛我的存在,只为衬托那诱得满室芬芳的琼浆玉蕊。
是以,她为琼蕊,而我,只是素瓷。
如若非父亲对我的怜爱,在这府中,只怕早已是被遗忘的人罢。
没有姣好的面容,在司空家族里亦称得上是个异数了。
司空家的人个个清丽,男子玉树临风,女子天香国色。
纵若祖父那样久历风刀霜剑的将军,如今年迈,眉宇之间依旧掩不住过往的挺阔英俊,更妄谈我那素未谋面而被传为天人之姿的小叔。
他是年幼于我多岁的弟弟,更是这个家族的禁忌。
有一次父亲无意中对我提过。
至于对他究竟是死是活,现如今身在何方却只字未提。
至于其他,每次问及父亲,总先是一顿,直直地望着我好一会儿,仿佛透过我在找寻什么,却由始至终未说出只言片语。
几回之后,便不再有追问的念头。
我亦只是对他关乎风貌之处有着些许的好奇与向往,至于其他,既父亲不愿讲,我也懒怠深究了。
父亲是唯一疼惜我的长者,甚至将其所学向我倾囊相授。
为了他的那份慈爱,也为自己在司空家不再若有若无。
苦苦钻营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舞。
甚者,知晓父亲对洋文颇有兴趣,还偷偷去学了英吉利文,期望可以为父尽到少许绵薄之力。
只是这些,都是暗中进行,旁人从不知晓罢了。
琼儿与我虽是双生之子,我二人却是不怎么亲近。
许是我有些嫉妒她尽得全家宠爱,而她嫌我这个长姐沉闷寡言,无趣得紧。
反倒是我那粉雕玉琢的幼弟,爱粘我得很。
很多时候,我想不明白,这小家伙为何不喜欢活泼爱娇的二姐,偏爱缠着我这个既不会哄人,又少露笑颜大姐。
不过,在他蹒跚地冲我走来,小嘴里念着:瓷姐姐抱抱。
我还是感受到了除了父亲之外,这个家里的仅有的亲情温暖。
或许,我该感激他喜欢的是我,而非琼儿。
尤记十五岁那年的一日,父亲将我唤到书房。
小瓷,你去收拾一下。
为父要把你送去海对面的天遥国,希望你能在那里学习一些此处没有的。
特别是天遥国的有一种名为‘油画’的技艺。
务必将其研究透彻!等你归来,会告诉你其中原因。
已经为你在那里打点好了一切,你只管安心地去罢。
为父会在每月初一给你去信,不必担心。
就这样,在懵懵懂懂之间,我收拾好了行装,带着茫然,登上了父亲为我安排好的航船,开始了我的留洋生活。
眺望着父亲站在岸边渐渐缩小的身影,忽然感到长久以来我唯一的依靠变得那样萧索孤单,我的泪悄然滑落。
当然,那只是我一瞬间的感觉,或许,是我眼花了罢。
拭去泪珠,怔怔地望着,直到那影子,再瞧不见!父亲该如何向家里的人解释我的消失呢?只怕没有人会在意罢。
或许,轩轩会到处我罢,这孩子睡觉时总要我搂着。
但也不会多久罢,毕竟是小孩子,时间久了,也会把我忘了的。
我,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呵。
对父亲的举动有些疑惑,然,信任与顺从,是我可以为他做的罢。
我信他……到了天遥国后,起初的日子,确是每月准时收到父亲的家书。
信中嘱咐我该做的事,叮嘱我照顾自己,告诉我家中安好,有时还提及府中境况,特别是轩轩的情况。
这孩子没有忘记我,使我欣喜。
一年之后,收到的书信慢慢变少,成了两三月一份。
直到有一次,半年还没有消息,我边等得心焦,总觉得是出了事。
耐心耗完了,当我不顾一切,马不停蹄地赶回家中,却在府门之外,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
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昔日门庭若市的将军府却剩下紧闭的大门,与几张白色的封条!赶紧拉了个路人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被告知我司空家一门除了兰萍郡主——我的母亲外,全府上下被诛九族,俱已被斩首!幸得几个往日旧部将尸体收葬在城郊。
而大学士司空穆瞻自尽于天牢。
也是合葬一处。
刚得知此消息,我险些昏厥,可也清楚,此时并不容我脆弱!匆匆去拜祭了族人,又打探到母亲因是御赐太后义女,免除一死,却是将被一生软禁在郡主府。
由于此事已有些时日,且在此事发生之后郡主看上去尤很平静,因此看守母亲的侍卫也已不多。
我稍花了些银两,便得以扮作小婢混了进去。
我必须见到她!我有太多的疑惑,需要她来帮我解释!是夜,我进入她的卧房,点起了一盏油灯,如我预料般她没有安置,坐于桌边,在等我的样子。
我等了你很久了。
她凝眸注视着我开口了。
我知道。
白天为你奉茶的时候,我是特意打翻那茶盏让你注意我的。
不,从事发后,我就在等你了。
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你必有许多事想问我罢?可惜,我只知道是那皇上身边的红人的息雅侯害得司空举家上下被斩首示众。
我苦苦哀求太后未果,自知回天乏术,只好让奶娘带着轩儿逃命。
现如今,也不知再哪处。
不过,最危险的地方亦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嘱咐她留在这国都晟康,可隐于市。
小瓷,自小,我不若宠琼儿那般疼你,我知道你对我有怨。
可为娘的求你,你一定要把轩儿找到啊!可以为司空家留下一脉香烟,那我便再无遗憾了。
突然,她站起又弯膝跪在了我面前。
吓了我一大跳。
我赶紧把她扶起,娘,你放心。
就算你不开口,我也一定要去找轩儿的。
他是我弟弟啊!娘,我不怪你,十指都有短长。
我要走了,在走之前,你可以帮我梳一次发么?好么?见她轻轻颔首,我便向梳妆镜走去,坐了下来。
她走向我,在台上执起一把玉梳,柔柔地将我的青丝梳理。
我微合起双目,脸上的神情应该是笑着的罢。
忽然,一丝凉意沁入发顶,忪怔之间,耳边传来一声低喃:对不起……又稍顷,睁开眼,可以了,谢谢。
我向房门迈去,我走了。
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走了出去,缓缓合上了房门。
然,并未离开,我在等。
因为我知道她要做什么,我要送她这最后一程。
果然,片刻之后,房里响起了一道踢翻凳子的声响。
结束了,她终究还是舍不得琼儿,去陪她了。
而我真的不怪她,为了适才的那一滴泪,我知足了。
现在,我是真的要走了。
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了,我知道,太后的爱女,一定会被风光殓葬的。
我,该去找轩轩了。
[卷一 之壹 千里飞蓬无复根:第三章、 福兮]经过了多方打听,待我寻到了些许线索,已是冬日炎炎了。
当我兴冲冲的进入据说是奶娘与轩轩隐藏生活的屋子,看到奶娘正在缝补着一件已有许多补丁的粗布衣裳,屋里不见轩轩。
奶娘抬起头,看到了我。
许是,我本就不出众,又两年不在家中,刚开始,她还没将我认出。
当我告知她我的身份,又问及我印象中老跟着我的粉娃娃时,竟一下子老泪纵横。
我的心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充斥全身,提起微颤的手拉住奶娘的手臂急切地追问,她忽然仆倒在地,把我也带得踉跄了几步,几乎也跪在了地上。
耳边,断断续续的哽咽声,加上模糊的话语传来:我带着小少爷……银子用完了……我只好给人干些粗活……就在前几天小少爷发烧……没有钱抓药……拖了几天……直到前天……走了……发烧的时候……还念着你的名字叫姐姐……不自觉地,抬腿朝着门口移去。
她在说什么?走了?谁走了?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喊我,不是轩轩啊。
不管她,我要找的是轩轩。
我可爱的弟弟呢?她说的一定不是轩轩!一定不是!我的小弟才不过六岁,怎么可能夭折?不会的,不会的。
她是骗我的,她是骗我的!她一定是骗我的!突然想起什么,猛地转身,把奶娘唬了一跳。
可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把他葬在哪?你把他埋在哪里了?城东的山丘上……愣愣地吐出了几个字,奶娘惊愕地看着我。
没等她说完,我便跨出了屋子,向城东飞奔而去。
一路上,不记得摔了多少跤,狼狈地站在一个小小的坟前,犹豫了片刻,拼命地开始拨那坟上的泥土,好多好多的土……冬天的土好硬。
不断地往外拨,没多久的功夫,手指就破了。
血流了出来,冻住,手指僵硬了,继续拨……身体麻木了,手还能动,再拨……土被推到了两遍,中央的坑平了,越来越低了,哆敲到了什么?又拨了几下,赫然一只小小的棺木盖出现在眼前!巍颤颤地掀开盖子,如玉的小脸在我眼前。
我狠命地将手往衣服上干净的地方蹭了好几下,直到确定它们干净无垢,才轻柔地将他抱了出来。
细细抚摸他的挺挺的小鼻子,纤巧的小嘴,薄薄的眼皮。
可我知道,他不会再用嫣红的嘴奶声奶气地喊我姐姐,会这样永远苍白下去,而他的眼睛再也不会忽闪忽闪地朝我咯咯笑了,这双眼再也不会张开了。
我来晚了,姐姐来晚了啊。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我开始笑,只是在空旷的山丘上,越来越显得凄厉,越笑越大声,越笑越放肆。
宛若山间的凄厉鬼魅!后来据说,自那日起的每年冬日。
没有人敢登上国都城东的那片山丘,去过的人,那凄惨的笑声如在他的耳边环绕,三日不绝,令其恐惧致死,又如厉鬼索命。
五日之后。
城郊的那片墓地中,站着一个女子,不美,但是却透着份大家闺秀的气质。
此刻,她一身缟素,在她的身旁,静置着一口小而精致的棺木。
她用铲子在那碑上刻着司空穆瞻的坟边挖出一个小小的坑,将小棺材放进去,埋了起来,最后竖起了一块碑。
上刻爱弟司空麟轩长姐司空素瓷立没错,这个女子,正是我——司空素瓷。
司空家的未亡人。
静静地看了会儿小弟的墓,我转向父亲,跪下。
父亲,你,似乎,瞒了我好多的事呢。
把我送走是要留我性命么?如今,你们都走了,留下我一人,你觉得我该如何自处?让我无亲无故地生存,是你所预料到的么?让我去学技艺,是真的有用的吗?或许是有用的罢!可是,我累了。
一把匕首从怀中摸出,从前,什么事情我都听您的话。
今日,我要违背你一次。
你放心,只是唯一的一次。
我只是太想你,想轩轩了。
匕首猛的被插进了胸口,殷红的血渗了出来。
什么东西在脸上?凉凉的。
我没有掉泪啊,已经流不出泪来了啊。
手指掳了下眼角,的确,是干的。
怎么回事?抬头看了看天,我幽幽笑了,呵……原来,是天呢。
下,雪了呢,今年的第一场雪罢?也应该是我见到的最后一场雪罢!一阵风吹过,鹅毛般的大雪宛如随风而起舞的花瓣,化作漫天的花雨,纷纷扬扬地散落,落在我的发上,肩上,身上,我也懒得掸去了。
父亲,让我任性一次罢,我就要来见你们了,我们又可以团聚了呢。
母亲提过我们家的仇人,可是,我却不想报仇。
是不是很不孝呀?仇,我不想去报了,以我的微薄之力,我也报不了……好像越来越冷了呢,是雪的原因,还是我,就要解脱了呢?真好啊,你瞧,那雪似要越发大了。
都拂不见地了呢……生命力在流逝,我知道我快跪不住了,也不勉强了,索性颓然地倒在了地上……雪,仍在下。
蜿蜒的血滴落在雪上,如同开出一朵朵鲜红而妖娆的梅花,映得无限诡异,却又惊心动魄。
父亲,我好像看不清你的墓了呢,这雪像要把我埋起来了似的……不过,这样也挺好,不是吗?原想,已经没有人帮我收尸了呢。
现在,就让这雪掩了我的身躯罢。
也算,是老天怜我,不比曝尸荒郊了呢。
我来了,我来了……你们可要来接我啊……当知觉雪覆盖了我的面容时,我微微地笑了,然后就陷入了黑暗。
我以为的永久的黑暗……如果那天有人曾去过那片墓地,对着那无垠的雪海,也决计不会想到,在那厚厚的积雪之下,葬着一缕芳魂……惊蛰桃李清明杏小满杨花夏至竹七月荼蘼遍山野凄然忧色锁蛾眉艳阳了无益哗哗……哗哗……什么声音?我挣扎着试图睁开眼皮,不行,头好晕。
也是,流了那么多血。
等等!我,没,死,么?!看来,连老天都嫌弃我呵。
再次试图睁眼,一道刺目的阳光直入眼眶。
赶忙又闭上眼,再一点点地张开,逐渐适应了这毒辣的日光。
冬日的阳光怎么会这么晃眼?不对,怎么这么热呀!低首一瞧,这是什么衣裳?这么破,而且这么单薄。
哗哗……哗哗……是方才的声音,环顾稀粥,我竟身处于一个小湖边。
我不是在城郊么?怎么在这里?还有是谁给我换了这身衣服的?满腹的疑惑,感到脸上干干的,向湖踱去,还是先洗个脸再说吧。
水在脚边,蹲下身来,掬起一捧清水,刚要往脸上印,忽瞥了眼湖面,啊~~~~~~这是谁呐?!好美。
反射性地向两旁张望,没人。
没,有,人!那这是谁?难道是鬼?也不是罢。
我定睛一看,我动,她也动;我想要什么表情,她,就是什么表情;我作何种动作,她,便照着做!天,天,天哪!难道,这是我?不会的,不会的。
别逗乐了。
我不相信。
被自己吓住了,难不成是借尸还魂?!开始跑,原来这里是个在山上的树林,往下走,我来到了城镇。
市集上,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巷子。
稍稍安了心,幸好,还在晟康。
小蛾?小蛾?一位大婶朝着我的方向喊,是叫谁?我探了探身后,空无一人,一只胖乎乎的手拍上了我的肩膀,叫我小蛾!小,小蛾?在叫我?我不是啊。
你这几天都没来呀。
你爹娘找了你好多天了呢。
可把他们担心死了。
你这孩子也真是的!只说去山上采到珍贵的药可以卖大价钱,就巴巴地去了。
你才几岁呀,懂事,可胆子也忒大了!那么多天没见回来,可把你爹娘急疯了!定了定神,我知道,这位大婶可能认得这身体的主人。
也好,我也正有疑问呢。
我道:是啊,我上山了。
可没采到那药,又怕回去被爹爹责罚。
大婶,你陪我回家好么?替我向爹求求情。
好啊,走,走吧。
你爹指不定还在找你呢,你娘应该在家。
放心,他们不会怪你的,也是可怜呀!边说边带我走着,不一会儿,就在一间简陋的屋子前停了下来,把我牵进了屋里。
小蛾她爹,小蛾回来了!一个老汉从里屋出来了,见到我,嘴里念叨:回来了,回来了,孩子她娘,我们家小蛾回来了……另有一妇人也迎了出来。
年纪不小,却是风韵犹存。
我明白,这便是我的双亲了。
爹,娘,对不起。
女儿回来了。
在外面也不知多少时日,没采到药,却是让您二老担心了。
是啊,这么多天。
不过,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老汉忙不迭的开口。
爹,我走了几天了呀?现在是平元几年?因见人人身着薄衫,心想许是,已过了可能半年之久了。
我试探地问道。
什么平元呀?现在是嘉和三年啊!这孩子,糊涂了呀!什么?!这不是先帝的年号么?我来到了几十年前?原来,我穿越了几十年的岁月,摆脱了那惨痛的境遇,获得了渴望已久的美貌。
然而,我还能如初地继续生活吗?这究竟是我之福,还是我之祸?还来不及细想,黑暗又一次向我伸出魔爪……[卷一 之壹 千里飞蓬无复根:第四章、 生存]泪水,无端地流,我不知道为了什么,从某种神圣而绝望的深渊,泪水涌上心头,汇聚眼中——注视那秋天幸福的原野,思索着那一去不返的时光。
夏日里幽暗的黎明,那么哀伤,那么陌生,睡眼朦胧的鸟儿,将最早的歌声送入垂死的耳畔,窗格渐渐明亮,将光芒送入垂死的眼睛。
那么哀伤,那么陌生。
当我再一次醒来后,得知自己大病了一场,差点就丧了命,到完全清醒已是夏末而将入秋之时了。
第一次暗讽自己的命如此之好,竟是求死而不得。
而今,家中二老为我治病的缘故,几乎到了倾家荡产的田地。
他们如此关爱,我实是心中有愧,我只是那窃了他们的女儿身躯的一个偷儿罢了。
然,我也不再自寻短见。
一来,老天不让我死;二来,我虽无法将这二老看作是生身父母,但就为他们对女儿的那片护爱之心,我也不忍心教他们再受那丧女之痛。
除此之外,也没有任何打算。
对于这个人世,抱着浑浑噩噩的态度,心境已如一潭死水。
仿佛,我只是游荡于这个尘世的一抹游魂,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活着。
心底的泪在无声地流淌,沉痛的哀怨糅入了骨血,而我的眼眶已经干涸,却再无可能坠出一星半点的泪光。
心,已经老了。
当人,真正懂得单纯的时候,通常已经离那个心境很远很远了。
远到根本就不再能拥有那样的心思与心情,只是感到模模糊糊地存在了那样一个影子,简单无邪的明媚。
每日,我会揽镜自照,对镜练笑。
是的,练笑。
微笑,憨笑,大笑,腼腆地笑,含蓄地笑,天真地笑,甜美地笑……那么多真实的笑,一颗虚假的心呵。
毕竟,这是我,仅有的保护自己的技法。
就这样,平静地过了三年的时间。
老迈的爹不放心却也无奈地走了;娘也在没多久随他去了。
便真的,成了了无牵挂的人了。
也该是时候开始思索今后的路了。
再一次环视他们留给我的这间一贫如洗的屋子。
纵使将他们全部变卖又能有什么作为呢?只怕买两口上好的棺材也不能罢!还是留着罢。
怎么着也算是个念想,算是证明小蛾存在过的一个凭证罢!那么,只有靠我自己了。
幸好,这些年,对于人生疏懒散漫,对于我父所教所学却并未曾懒怠。
然而,琴棋歌舞须得在大庭广众之前表演,一个女孩子家总是不宜抛头露面的。
况且,以我现在的模样,那是徒惹一身腥的事,不能干。
诗词赋文对于女子,只是风月,可以抬高其身价,却无法以此谋生。
那么——,画呢?我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
那些贵族夫人都喜欢一些观音,佛像图,而更多富裕商贾为了附庸风雅,常常求购一些珍图的仿赝之作。
微微一笑,知道这样必行得通。
避免自己出门不便,我托了那位当初好心将我带回家的大婶代我卖画,告诉她只须将那些我给她的画挂起在她做生意的摊子旁。
不用吆喝什么的,卖出一幅画,我便付于她十分之二的酬劳,她对我的画将信将疑,却答应帮我卖这些画,起初,还不肯收报酬,在我的执意之下,也就欢欢喜喜地同意了。
在她抱着画离开的时候,含笑地送了她出门。
我知道,一定可以卖出去。
我对自个儿的画艺还是颇有信心的。
况且,我所画之图俱是索求不得的名画。
那些梅竹寒禽图、泼墨仙人图、春山瑞松图……都是难得一见的,即便不是真品,却也已是千金难求!正如我所料,傍晚时候,大婶喜滋滋将几十两银子放在桌上。
拿出其中一半塞进她手里,道:您今个儿也没做什么生意,全家人都指着吃饭呢。
这些银子,你先拿着,放在我这儿一时也用不着。
现在,我也是孑然一身,还不到花银子的时候。
爹娘也去了,平日里,您也关照我,算使我感激您的,就别推辞了。
许是见我都说到这份上了,便也爽快地谢了我,欢喜地走了。
临走前,还不忘关照我:有几位夫人太太,另托我要几幅不空金刚像呢。
还有一些诗画也有人求呢!接下来的那些日子,我便以画为生。
求画的人渐增,渐有些力不从心了。
只好将画价越抬越高,一抬再抬。
此期间,我早就蓄够了银两,开了一间颇有规模的店铺,当然还是请大婶为我执掌。
授命她为店里的大掌柜,彼此知根知底,且为人纯良,我亦很是放心。
另外,还花钱请人帮我修缮了一间画馆,住了进去。
日子过得很是惬意,而我的名声亦是越来越响亮了。
素瓷姑娘俨然成了风流雅士口中所探究的对象!只因我从未在人前露过脸,这就越发显得神秘了起来。
人总是有许多的好奇心的,有人揣测这位绝世才女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只是一个面目难以示人的无盐女罢了。
却也有人推测,只因佳人乃仙人之姿,非凡夫俗子可以得见,若是轻易示人,怕是对她的亵渎了……对于这些风评我不置可否,依旧清清淡淡地过着我的日子,丝毫不受影响,一心做个闲散人。
暗自决定,从此要走自己所想走的路。
正如我,将名字恢复成原来的一样!还是回到了素瓷。
恢复了素瓷之名,只是再不是将军府的大小姐了。
今日的素瓷已非昨日,那个寡言懦弱的素瓷已经死在那一片浩瀚雪海里了。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再没有什么,是想做而不敢去做的了。
又忆起那日将更名之事告知大婶时,她讷讷地盯了我好一会子,去时,嘴里还在嘀咕:好好的,改什么名儿呀。
素瓷?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起个名也这么奇怪!不禁莞尔。
现如今,享受着名利带给我的乐趣,听着街头坊间的奇闻轶事,每日以文采自娱,随性而为。
这种日子过到人生尽头,不能不说是快意,也应是一种莫大的福气了。
可惜,自认并非那有福之人。
亲情缘浅,福分薄,泪流尽,正是我的写照呵,不是么?在画众多水墨画的空闲之余,常常还记得图些油画,壁画当然也是其中一项。
每月,大婶来我处取画,总对我能将画作在外墙上的本领唏嘘不已。
启曦国现有的画工都是由墨为颜料,这种画法,称之为水粉。
所画之图秀丽清雅,却不可用于外墙,是因下雨之时,雨水的冲刷会使得画作尽毁,尽管有人将简单的图案用雕刻的方法呈现,但由于色泽单一,样式过于单调,并不风行。
而我的油画浓墨重彩,只要画后历经几日的阳光曝晒,之后,即使遭遇暴雨,亦不会有丝毫损毁。
在那时,可称为绝无仅有的了。
幸好,我所居之处十分隐蔽,否则,来驻足观望的人怕是络绎不绝了,定使得我不甚其扰。
然而,万事总有例外。
再隐蔽的地方,只要是有心人又怎会寻不到呢?就好像此刻,站在我画馆外的那位公子。
据下人说,已经在那幅壁画面前凝神了近有一炷香的时辰了,终于,还是叩响了门环。
请问,这外墙上的画,是出自何人之手?他向开门的下人问道。
这是出自我家小姐,也是这画馆的主人之手。
眉间溢出一丝欣喜之情,敢问可否与你家小姐见上一面?在下有要事相商!公子稍后,待我秉明我家小姐。
你且去问他,可知我这墙上的画究竟是用了何种画法。
吩咐了家仆。
等我得到油画二字的时候,唤了管家将他迎到厅堂,便整了整衣襟,也向那处而去。
待我进入厅堂,只见到一个挺拔男子的背面,一根发带将乌墨般的长发束在脑后,大约在全神品赏悬挂于墙上的诗画,而未曾发现我的到来。
我轻咳了一声,他听到声响,才转过身来……一时间,四目交汇,看清了对方的容貌,俱是一震!他的讶异自不消说,早已猜到。
而在得见我容颜,只是愣怔了须臾,就恢复了平常模样,好强的定力!而我的震惊亦是为了貌,——他的貌。
[卷一 之壹 千里飞蓬无复根:第五章、 忘却]如果记住就是忘却,那我不愿记住什么。
如果忘却就是记住,那么,我与忘却已没有距离。
把你忘却或许会是我的幸运,而我却没有这种幸运。
偏偏把你记起,于是,你与我,被牢牢纠缠在了一起,再也无法解脱。
瘦削却刚毅的脸庞,挺直的鼻,棱角分明的薄唇,挺拔浓密的浓眉,睫毛又黑又长又卷,比例匀称而精致,完美不可挑剔。
墨黑如漆的双眸灿若星辰。
这样的男子,或许可以被称为绝世美男子了。
于心里暗叹:原来男人,也可以生得这般美貌。
他的样貌与司空家的人相比,也毫不逊色了。
只是不知,与我那被称天人的小叔又如何?当然,亦只是消想了极短的时间。
我的定力也不差呵。
盈盈一笑,我便随意地坐了下来,示意下人请他安坐。
拿起一盏刚沏的茶,用碗盖细细慢撇着茶叶,等待他的开口……过了许久,见他仍不启口,索性直接挑明了。
不知公子找我,所为何事?状似无意地飘出一句话。
是这样,我知道小姐在外墙上所画的乃是天遥国的油画。
而我,正需要一个精于此道的人帮我为一个人画一幅油画的肖像画。
哦?替谁画?我,为何要帮你呢?是当今皇上的宠妃——谨妃。
至于帮我的理由……在下虽非权贵,然我义父乃是当朝丞相,端木桁,姑娘有何要求可尽管提出来。
在下凌式微,虽不才,如若姑娘不弃,今后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只管开口……啪——,手中的茶碗摔碎在了地上。
慢着,他说,他叫什么?!凌式微?我没听错吧!霎时间,仿佛如醍醐灌顶,一股怒气上涌,你马上给我离开!我是断断不会画的!这里不欢迎你。
你若是不走,我立时叫人把你给轰出去!一通喊完,管家就带着几个魁梧的大汉冲了进来。
小姐,有何吩咐?把这个人给我弄出去!不许他再踏进这里半步!我指着面前的男子忿恨地嚷道。
几名壮汉就这样把他架了出去。
许是我的突然发作使他有些莫名其妙,让他一下子懵了。
被迫请出了画馆,一丝也没有反抗。
他可能感到奇怪,但是我,却万分确定。
这个人,我知道,就算他化成了灰我也不会将他忘记。
因为,他就是多年以后的权臣,息雅侯——凌式微!害得我家破人亡,九族俱灭之人。
认出他的一刹那,我的情绪崩溃了。
从没想过去报什么仇,他却偏偏要送上门来。
为什么还要我面对过往?遇到这样的故人?我选择忘记的人,为何偏叫我想起?忘却,铭记。
父亲,这,是你的安排么?你是气恼我为了过安稳的日子,而将家族的深仇大恨讳莫如深,远远抛弃么?我知道这样做的我很是自私。
我选择了逃避,眼不见为净!现在,你将我们的仇人,带到我的面前,是要提醒我所该做的事情么?难道你当年让我学画,就预料到这种境地了么?只为了让我记起要报而不愿报的仇么?……你能告诉我么?求求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我坐在卧房里很久,一动也不动地。
仿佛就这样可以坐到地老天荒,从日当正午坐到夕阳斜照,再慢慢下沉至隐去不见。
把自己陷入这样的黑暗,才有了一层保护色呵。
可以掩藏所有脆弱。
不知不觉黑夜过去了,晨光熹微。
旭日又一次东升。
父亲,既然这是你的指引,那我便尊从你的选择!为自己整理了仪容,推开了房门。
吩咐管家派人去打探凌式微的住处。
没多久,就有了消息,他居于义父的丞相府中。
从轿中出来,这次换我去叩他的门了。
见里面的小厮走出来,这位小哥,劳烦你去跟凌公子说,有一位素瓷姑娘来找他。
他应该知晓所为何事。
不一会儿工夫,那姓凌的就出来了。
他也同样把我带到厅堂。
我改变主意了,我帮你画!不等他说什么,我马上撂出了这句话。
不知姑娘缘何改变主意了?昨日不知是否无意冒犯了姑娘?没有!原因我就是不想说。
总之你快决定,还要不要画?若是真要画,那你就早些准备带我进宫见那谨妃。
那……好罢。
我还有个条件。
在我画画的期间,我要住在此处,方便我让你随时带我入宫。
你最好和你的义父商讨好了。
没问题,丞相一定会应允的。
那好,就这么定了。
宫中湘妃榻上正歪着一位雍容华贵的美妇人,正是我即将要画之人。
不愧是皇帝的爱妃,芙蓉面,柳叶眉,樱桃口,尤其那双眼,深如一潭秋泓。
只是她的面色过于苍白,似带着些病气,不太寻常。
不知娘娘想要一幅怎样的肖像画?你可知我为何要画这样一张画?她悠悠地问我。
不知。
我自知命不久矣,希望能给所爱留下特别的事物。
并将自己最美的模样刻画出来,期望可在他的心中占得一席之地。
希望在我走后,不要将我忘记。
后宫的妃就是这样的罢。
一生都在争,为争那薄情君王心中的寸钉之地,可笑又可悲哪!自古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断。
如今这丽妃,色未衰而就要陨落尘世,也是可怜之人啊。
娘娘乃是贵极之人,吉人自有天象,必可长命百岁,福泽绵长。
说罢,撇了撇嘴角。
这些虚伪的话连我自己都不信,可是没法子,还是得说。
否则就要背个大不敬的罪名了。
你也不用安慰我了。
咳咳……或许,在普通人看来,我这宠冠后宫的谨妃娘娘,午已拥有着那教所有女人都嫉妒的一切。
然而可笑的是,即使如我,也不过是皇上的玩物罢了。
在这世上,没有谁,是真正值得羡慕的。
你以为自己,已站在了那最高处,却不知抬头仰望,其实,只身在山隅呵……咳咳……即便是,今虽承君主之欢,又能知能到哪日?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落无寻觅哪。
红颜如花,即便能熬过寒冬,也禁不起春风的轻轻一嘘啊……只要他心中有我,就算是不能再相守,天人永隔,我也已无憾了。
我懂得了,娘娘无须忧心。
我定竭尽所能,将娘娘最美的风采跃然于画布之上。
完成您的心愿。
咳咳……那就全拜托你了。
是,民女告退。
这张画说难并不难,然要说它作起来容易,也未见得。
恐怕要在丞相府呆上一段不算短的时日了,倒也正合了我意。
我不相信历史不可改变,没试过又怎么知晓?一定要做些什么,改变我一族的命数。
我信,冥冥中,我这个异数必定有些作用。
否则,上天为何不让我死于亲人的坟前,而穿越了时空,来到了这里?我将阻止我司空氏的那一场灭门之祸!纵使无力回天,我也须得按照父亲的意愿——报仇!由此,我居住在丞相府日子开始了,了解未来的息雅侯的日子也便从这里开始了……而我这一生的爱恨纠葛,也自此,开始了。
[卷一 之壹 千里飞蓬无复根:第六章、 洋人]入府已有数日,期间又随那凌式微进宫觐见那谨妃了几次。
在与她闲谈之中,将其习惯,语气,走姿等微小动作观察了一遍,也令其模样,神韵,风姿在心中细细地默记了一番,也算是有些谱了。
到了第五日,我便对凌式微道:今日我就不随你入宫了,那幅画准备得也差不多了。
不日,我便可以正式着手了。
他听了我这话,也未置可否,瞧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就独自离开了我的房间。
小姐,小姐。
手中提着油画笔,稍抬起头,就见到丫头小竹兴冲冲地奔了来,什么事?将笔轻轻搁于调色盘上,淡淡问道。
小姐,你不晓得。
今日府里来了位洋人先生,可稀奇了!说是来与丞相大人谈什么生意的,现正在厅中侯着呢,凌少爷正在招呼他。
小姐,你说,这洋人怎地和我们长得那么不同呢?那头发是黄色的,那皮肤比我们姑娘还白,还有还有那眼珠儿,竟是绿色的呢!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的人呢!……好了好了,慢慢说,瞧把你激动得!说那么快,小心闪了舌头!看着眼前的小丫头眼睛忽闪忽闪的,长长的睫毛活泼地颤动着,嘴巴一张一合不停地说着,我微微摇头。
再见那光洁的额上,泛起了一层薄汗,扯了块帕子,替她拭了去。
此时已没有开始的惶恐了。
尤记我刚入府时,凌式微把她带到我面前,说是买来的,给我当丫鬟。
我见她一脸惊恐,瑟瑟发抖的样子,想她这样被卖入府里,定是也受了些惊吓。
进了府亦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的,也不同我一般。
也是个可怜的女孩子,或还有些教人怜悯的经历。
放柔了音调,那好,今个儿起,你就跟随在我身边罢。
又问了她名儿,只听得她嗫嚅到:我爹以前就管我叫小红。
开始她还有些战战兢兢的,总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当心做错了事情惹恼了我。
可越是这般,也越是紧张,免不了打翻了花瓶,拿错了衣裳等。
我虽没有责罚,斥骂,然她却是更加惧怕于我。
见她如此,我亦心有不忍。
一日,我把她单独留在了房里,道:小红,我是否对你太过严苛了。
你似是十分怕我,要不我去告诉凌少爷,让你换个主子伺候?她听了我的话,扑地跪在了我面前。
哭着说:小姐,求你不要赶我走。
我娘早死了,现如今我爹也去了。
我无处可去,又没法养活自己。
我不愿去那青楼妓馆,做那卖笑卖身的妓女。
小姐,你让我留在你身边,做个粗使丫头我也甘愿啊,只求你别将我赶出府去。
求求你,求求你……说着,竟要磕起头来。
我连忙把她扶起,我只是想你不喜欢我这个主子,便想帮你换个好的。
我也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只是那孑然一身,没权没势的女子罢了。
也是没了父母的人,我懂得你的苦处的,小红,如你愿意,从今起,叫我一声姐姐,我认你作妹妹。
即便不能保你那些个荣华富贵,却也不会没得你吃少了,教你让人欺负了。
你可愿意?她听了这话,原就满是泪花的眼眶又泛滥了起来,我愿意,我愿意,小姐不嫌弃我已是我的福份了。
作势又要跪。
我拉着不让,随手抽了巾帕帮她擦去泪水,她一呆,泪却更如泉涌。
小姐……这女孩子也是太久没人疼了。
好了,你这不是为难我嘛,刚给你抹干又出来了,快给我止住!我正色,现在起,你就是我的贴身丫鬟了。
我没什么需要伺候的,也不用你做什么,平日里,你只要跟在我身边就行了。
你想做什么,尽可以告诉我,只要我可以办到,一定允你所求。
总之,将你当成亲妹妹那般,你不必拘礼的。
不用称我小姐,叫我姐姐便是了。
那天起,这丫头便放松了下来,我们的相处也随意了起来。
我亦不让她再跪我了,只是那日叫了声姐姐后,还是唤我小姐,怎么也不改口。
说是该守的规矩还得守,我劝了好多次,这丫头还是固执得很。
也无法,只得作罢,随她去了。
无意问起她那名字是谁给取的,答是她爹,也没读过什么书,就随便给取了个。
她自己也嫌不好,央我给另起一个。
我注视着府中青葱碧绿的竹林,开口道:叫异竹可好。
我唤你小竹罢!她听这名比那红字透趣,欢欢喜喜地接受了。
渐渐,她仿佛恢复了原来的性子。
我却没料到,是这样的好动灵活,与刚来时唯唯诺诺的样儿有天壤之别,还道她文静乖巧,是我走了眼了呵。
这下,亲近倒是亲近了,只是有时候被她闹得慌。
这不,还在念叨么?小姐,小姐!你又不听人家讲话了!她鼓了腮帮子,气呼呼地。
你说那么多,我哪听得完呐。
我低咒一声,暗叫头疼。
瞥到她拧了眉头,忙道:别生气了,我听着呢……是吗?那您说,我说了什么呀?狭促地盯着我。
呃…….这个……就知道你没听!我不是没听,是没记住……心虚地辩解,偷瞄了一眼。
不好,又要拧眉。
这下子可好,又不得安生了。
是是是,是我不对,你消消气,再说一遍给我这个笨小姐听可好?不由得苦笑,这到底谁是小姐呐。
对她太好了,倒给自个儿寻了来个麻烦。
唉,每回都这样。
我是说,那洋人是来做香料生意的,正在和凌少爷谈呢!我也好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儿……有何不可!我打断了她的话,想知道,跟我走啊。
高深莫测地笑着便跨出了房门。
还没入厅堂,便听得那怪异生硬的话语飘了过来。
小竹那丫头便笑了出来,小姐,那人的话怎生那样别扭啊。
大概是她的笑声引来了里面人的注意,那洋人与凌式微齐将目光放投射到站在门口的我的身上。
我若无其事地浅浅一笑,进了屋,坐下。
那洋人有些惊愕,却见凌式微只是微楞了下,随即恢复到没有表情,未置一词,虽有疑惑,也不便多问,但也不再言语。
我启口掷出:无事,我只是来坐坐,顺便看看洋先生罢了。
两位就当小女子不在这房里便是。
那洋人再看向凌式微,只见他直直地凝视着我好一会儿,沉沉地点了点头,示意继续说,那人又开始谈起了他的生意。
我对那洋人审视良久,只是一个略显开朗的大小伙子,跟一般的天遥国的洋人没什么区别,也就没了兴致。
不自觉地将目光转到了另一张脸上,怎么永远都没什么表情呢?越发仔细地开始端详那张脸。
也不知多久,好似一道寒光射来,我猛地回神!与他的目光碰了个正着,躲避却已不及,暗自懊恼后悔。
还只得强自镇定,装作毫不在意,径自慢慢转开眼去。
不便在看他们的面孔,只好将注意力集中在他们的对话上了。
……凌公子,这次有批新的货,不知是否合意。
而那货我没有带了来,尚在它生长的地方。
是否直接运了来?那可是不行。
非我不信你,只是这些生意数目庞大,要倍加谨慎。
须得亲自验货,我才能放心。
公子说得是,那我便去操办,引公子去那处?验货是势在必行的,只是路途漫漫,须要好好准备一番。
况且……我亦不懂得你们那处的语言,恐怕那言语不便,无法交流详谈。
万一有了什么差池,可担待不起!我再考虑一段时日罢。
那好,小人便恭候您的消息了。
今日就告退了。
好,你下去罢。
他们的生意谈罢,但我的计划却浮上心来了。
他是说要去验货,却少了一个能为他翻译语言的人。
而那个人,自然可以是我呵。
或许,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更接近他也未可知呢。
这般寻思着,我的面上泄出了一丝笑意。
你在笑什么?他定定地问。
没什么。
抿了抿嘴唇,索性将那笑扩散了出来。
又加了一句:不告诉你!当晚,我步入了他的房间。
何事?没什么。
只是,想告诉你。
我可能知道你需要的人在哪里。
轻松地答道。
哦?我怎么不知自己需要什么人呢?带着一丝玩味的语气。
我知道,你需要一个会英吉利语言的人做你的翻译。
而我不巧,恰好精通这门语言罢了。
依旧是云淡风清的笑。
他看着我的神色变了变,添了许多探究与……防范。
正如我所料,想来他也不会是个马虎的人。
呵!那目光好似要将我的身子刺出个窟窿一般,企图看到我的心里去。
可惜,我也不闪避,就让他那么瞧着,爱瞧多久就多久罢,随着你高兴。
既不会慌张,也没有尴尬,更不用说什么害羞了!良久,似乎意识到不肯能研究出什么了,他收回了眼光,沉声道:不行。
我也不恼,早就料想到了。
那样一个阴沉,心思缜密之人,怎会让我这不甚熟识的人跟在他的身边。
是吗,不见得哟。
你一定会同意的。
等着瞧罢。
我丢了个意味深长的笑给他,便转身离开了。
数日之后,那幅肖像终于完成。
我便携着画,随凌式微进宫见那谨妃,好将她的心愿交予她。
却着实苦恼,现如今画作已成,便没有了那接近仇人的理由了。
还来不及细想,业已入宫。
哪知却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之事![卷一 之壹 千里飞蓬无复根:第七章、 中毒]最亲爱的人啊,你能否告诉我玫瑰为何如苍白?翠微的紫罗兰,为何会在山谷中凋萎?云中的雀啊为何唱得如此悲切?最可爱的香蕾为何发出死亡的气息?当我揣着所画的肖像,踏入谨妃的锦绣宫的时候,不曾料到,所目睹到的,已非当日那雍容端庄的娘娘了。
宫人通报了一声,我便入了前厅,却久坐不见那谨妃。
正纳闷着,她的贴身侍婢走了出来,道:娘娘身子欠安,不便出来与姑娘相见,请姑娘随我进房,让娘娘可以亲眼见到自己最后的的风采。
我打量了那侍女一眼,却见她面上有着浓浓倦色,那眼眶亦是红红的。
不会是娘娘出什么事了罢?我心道。
深知那祸从口出的道理,也不敢问出口。
自当从命。
说罢,便起身随她去了。
房中安静得有些异常,我环顾四面,竟未曾发现其他的宫人的身影。
心想高高在上,盛宠无比的贵妃怎会少人伺候,显然不合常理呵。
谨妃依旧卧于湘妃榻上,但瞧那模样甚是无力,已经连以手撑额的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是测躺着,双目紧闭。
那侍女走到她身旁,轻唤了她一声,娘娘,素瓷姑娘来了。
这才缓缓张开了眼帘。
强撑着让侍女侍候她斜靠在榻上,完成了?那声音那样的低,如那坠于地上的绣花针所发出的声响,几不可辨。
甚至,能使人以为自己只是幻听而已。
难道这么快便不行了?想起她那日的话,言犹在耳。
是的,完成了。
我恭敬地答道。
太好了,幸好赶得及。
快让本宫瞧瞧!她有些激动。
是。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画布,华贵娇媚的谨妃娘娘栩栩如生地跃然其上。
过来,你再拿近一些。
向她又走近了一点,直到在她的面前这才停下。
她探出手,在那块印有自己模样的大画布上来回地摩挲。
又闻得一声叹息,等我走后,当你见到这幅像,也会这般抚摸着它,思念着我么?如若是这样,那我便可以瞑目了。
她应该只是自言自语罢,然我与她的距离如此之近,便也是听不到不甚可能的了。
唉,也是一个痴心人。
自古帝王多情,却又薄情。
只怕那样的心愿也只不过是空想罢了。
正思索着,感到手腕的皮肤一阵冰凉,下意识地低头一看。
是谨妃,将一只翡翠玉镯褪了下来,顺势儿套在了我的手上,那一眼便知是价值连城的物件儿,保不准是什么皇上钦赐的呢。
她微笑着,画得很好。
这是赏给你的,不要推辞。
本宫很高兴呢。
我刚要谢恩,她突地向我倒了过来。
忙惊慌地扶住了她,却见一口血自她嘴里吐出!且那血的颜色……才要喊来人,快传太医!,马上被她制止。
不可传太医!……你一定发觉我这诺大的宫中却没有其他的奴才了罢……是我故意把他们给遣走的……皇上虽然知晓,却也万不能让他人晓得!……这篇话她已是说得断断续续,小祺……你快去把凌公子给我找来……快!是,娘娘。
那侍女忙不迭地奔出了内间……俄顷,凌式微便也进了来。
自然,将那宫门紧紧合了上。
你二人也见到了,其实,本宫并非是罹患绝症,实则是中了一种奇特的毒。
恐怕大限也是将至了。
此刻,我告诉了你们。
是因素瓷姑娘恰好撞见,瞒她不了,而凌公子你是丞相的义子,我与皇上都信任他,那自然也是信任你的。
将她再安置于榻上,她慢慢讲着,这件事情本来只有皇上与丞相了解,现在你们二人也知晓了,切记不可泄露。
否则,即便是本宫,也保你们不了!知道么?凌公子?她锐利地盯着凌式微。
是。
谨尊娘娘吩咐!呵,不愧是身处于皇宫这个勾心斗角的地方,手段不是普通的高明呐!她那话是对着凌式微所说,可针对的却不是我么?那意思就是,丞相能够知道,且他与凌式微是父子,而我,则是个外人。
现在我这个外人知晓了这等秘密,就绝不能让我给漏了出去。
摆明了是叫他监视于我。
只不过,这谨妃也算是对我有些善心,不然,直接找人或而寻个理由把我给处死,对她来说,也非什么难事了。
当然,我亦不是那不识时务之人。
娘娘请宽心,此事定不会再有人晓得了。
我顿了顿,只是娘娘,此毒真的无药可解么?很好。
我也不知。
只是这宫中最好的太医都已诊过了,仍是无计可施。
只怕是回天乏术了……我看未必!那凌式微忽然作声,见他单膝蹲于染有刚才谨妃吐出的,还未来得及擦去血迹的地毯面前,指尖沾了那血在鼻翼前轻嗅,眼中划过一抹异色……好一个高傲之人,竟然在谨妃面前自称我!我纵不愿显得低人一等,在贵妃面前也稍作谦逊。
然他,竟是如斯骄傲之人!片刻之后,他立了起来。
也许在下知道哪里有这种毒的解药。
娘娘,您应该可能有救了。
真的?可能么?谨妃惊喜地问,你怎么知道的?回禀娘娘,我年幼时,曾在一家医馆做过学徒。
有一日,一位病人被抬了来诊病,说是中了毒快不行了。
那人也是吐血,那血的气味和普通的不同,没有什么腥味,还有血淡淡的香味。
就和娘娘您吐出的血的气味如出一辙。
后来,那大夫就带着我这个药童去了个地方采了药,回来熬制,喂了他喝下,调养了一阵之后便好了。
我还记得那地方,只是要亲自去采,那地方极易迷路。
你能肯定本宫中的,即是你所说的毒么?万一弄错了……应是这样没错。
虽挺有把握,但万事都有例外,我亦无法保证万无一失。
成不成功,只能靠天意了。
看娘娘愿不愿意赌一次?不过我看这胜算么,还是满大的。
谨妃锁了眉,似在考虑。
我对他那番言辞将信将疑,但想他不至于会害谨妃。
看在她也算是个善心的女子,我亦不希望她死去。
便出言相劝:娘娘,或许这是一个机会呢。
不要白白放了去啊。
终于,她开口了。
那好。
原来以为已经没了指望,不曾想现在又有了治愈的机会。
反正,也没有更糟的情况了,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姑且试试吧。
如果无用,那也是我命该如此了。
我与皇上不便大张旗鼓地去找,由你去也是合适的人选。
这件事,我便托福于你了。
我一定竭尽全力。
那好,本宫要休息了。
你们告退罢。
结束了?那可不行,我暗忖着我得跟着他呵。
等等。
娘娘,请准许民女与凌公子一同前往。
我出声道。
她皱了皱眉,不行。
眼中甚有顾忌的神色。
怎地?果然是宫中之人,处处有着防范。
怕我害她么?娘娘,您适才赏了民女一件宝物,民女还未谢恩呢。
见到娘娘如此,也不免替您担忧。
只是为您进一份心力,万望娘娘成全。
况且,尚有‘凌公子’在旁,定不会出了差错的。
我特意加重了凌公子那三个字。
……好吧。
就让她跟着你罢。
她对凌式微吩咐了声,随即倦怠地挥了挥手,你们下去罢。
是。
[卷一 之壹 千里飞蓬无复根:第八章、 寻药]出宫后,我们便回了相府。
在府门口,家丁迎了上来。
道:凌少爷回来得正是时候。
老爷刚回府呢。
是么?那可不是正好么。
他轻嘲了一声。
这说是认的义父义子,可家里的下人仍称他为凌公子。
那丞相到底是怎么想的?究竟是丞相借感情利用他帮他做事,还是他利用那丞相平步青云?抑或是两者皆有之?呵,这感情一旦与利益有了牵扯,便是件极其复杂的事情了。
走,与我去见我义父。
说罢,径自先向府里走去。
无法,我亦只好快步地跟在他的后头……他先进了丞相的房间说了几句,又打开门唤了我。
刚进门,就有把那房门合上了。
我摇头,这般为人可真是疲累呵。
那么多的秘密,生怕他人知晓,即便是在自个儿家里,也要设防,还是龌龊事做太多,不敢让人晓得,真真是累煞人了!进了那房,我就一直低着头,静静地听凌式微将事情向那丞相讲了个大概,丞相同意并派了两名侍卫给他,多了招眼,就带两个行事方便一些。
差不多谈清了的时候,他提了我一并跟去的事情,丞相亦未有异议,道:既然谨妃娘娘首肯,那我也没有理由反对。
路上可能会有些辛苦,那式微你就多照应素瓷姑娘了。
既是指名道姓点到了我,我也不能始终低着头了,昂起首,便见那丞相正看着我。
这似乎是我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他的脸呢!住进来的第一日,在大厅上匆匆拜见,与在府中几次稀少的晤面,也只是我福了福身,他微点了头便出府去了。
他的样貌在我,只有寥寥无几的大概印象罢了。
而这一次,我总算是真正见到了这座府邸的主人了。
站在我面前的并非窃以为的胡鬓斑白的老叟,他的样子没有一丝的老态。
是一个儒雅秀气的中年男子,岁月虽然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些痕迹,却仍旧是俊美朗逸的。
这样的面目,这样的气质,正合了他文官的身份呵。
可想而知,当再年轻一点的时候,是多么的潇洒英俊,不知曾牵动几多少女的芳心呢。
准备何时出发?这丞相的嗓音甚是清润,儒雅之气现出。
明日。
好,那你们去收拾吧。
似有浓妆出绛纱,行充一道映朝霞。
飘香送艳春多少,犹见真红耐久花。
暮春时节了,道路的两旁落英缤纷,树木仿若快速地向后奔跑。
此刻,我坐在马车里悠闲地欣赏着这晚春最后的美景。
是呵,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有繁花赏时,自当看繁花,若是白白浪费了,岂不可惜?怕只怕等到荼蘼开尽,悔亦不及了。
就譬如这与我同车的凌式微,似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之中,把旁的人当作了摆设。
这寻药的一路来,既未告知我地点,也没有理睬我,只是沉默,偶尔望向外面巡视一遍……终于,到了第七日。
他让马车停了下来。
只冷冷地丢下了两个字:到了。
便先下了马车。
我心中正抱怨怎么行了这么多天的路还未至目的地,这马车坐得我浑身酸痛发麻。
如此甚好,能下来活动活动筋骨,缓和缓和僵硬的身体了。
那两个侍卫原在外面赶车,此时也下了车,只等我下去了。
我慢慢下车,懒懒地正想伸伸胳膊,却被眼前的景象骇了一大跳!不是我想象中的林子,此处只是一片废墟呵。
到处是残垣断壁,一座有一定规模的村庄依稀可辨。
一眼望去,满目疮痍……这残缺泛黄,不及人高的墙;这腐朽发黑,轻叩辄断的梁;这零零散散,乍移立碎的砖;这干涸委顿,荒芜苍凉的地……无一处不透着诡异与沧桑……很久以前,这儿或许,是一个繁荣的村落罢吧。
在这片令人感到寒颤的土地,我忽而发现,此处,有着一个与其它荒凉地方极大的差异!那便是,寸草不生。
是的,寸草不生!在我正自疑惑之时,无意瞥了凌式微一眼。
眼神却被定住,无法转开了。
仿佛脚上生了根,就那样痴痴地望着他……春日灿烂的阳光洒在他的面上,将他英挺的鼻,性感的唇,勾勒得更加轮廓分明,沐浴在明亮的日光中,有如天神一般。
然而,那天神似乎带着一种无法克制的哀恸,那样的悲伤,那样的绝望!好像是要将我席卷入他的哀伤,又像是揪起了埋藏在我心底里的最沉重的痛苦……我忙将头撇开,不再望向站在那里的他。
跟着他前行。
片刻,他把我们一行人带到了附近的一片树林。
就是呵,这草药,本就该是长在林子里的,怎么会生在荒地之中呢。
看来我所料不差啊。
又走了一段路程,他道:你们就在此处等我,里面地形复杂,极易迷失方向。
你们就不必进去了,我采了药,快去快回。
那两个侍卫称是。
我可不依。
想把我撇开了去?那可不行。
我是跟定他了!休想瞒了我任何事。
于是我随他进了林子,和他亦步亦趋,或许是被我缠得无法。
抑或真的是那林子易迷途,怕我走失了。
于是,他走得慢了,显然有等我的意思你可要好好跟在我身边。
别给我乱跑。
他看向我。
点了点头,跟在他背后,继续走着。
足下突然有一凸出物,是踩到了什么么?挪开脚,似是一块黑乎乎的硬石头。
可那石头有些奇怪,那形状也太周正了,圆是圆,方是方,仿佛还有什么图案。
出于好奇,我蹲下了身,捡起了它。
仔细地端详了起来。
才察觉,这哪是石头呀!分明,是一块玉佩。
只不过是被泥污包裹了全身,经历许多年的岁月,风干了罢了。
要不是那边缘微露的莹白,我也不会想到将那硬泥掰开,还以它真面目。
明珠暗投就是这意思了罢!再见那玉甚是通透,上雕有浮云等图案,其中,最最醒目的要数塔雅二字。
塔雅?塔雅……无意识地喃道。
你怎么蹲下不走了?什么,你在说什么?他可能见我蹲在原地不动,有些不耐烦,便朝我过来了。
听见我在低语,问我道。
我拾到了一块玉……哦?才开口,他见到我手中之物,一震,竟一把夺了过去,凝视着那玉,一副惊呆了的表情。
你在哪里捡的?说啊,你在哪里捡的?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好像有些激动得语无伦次了他。
就在我蹲下去的地方。
不告诉他,还不把我的膀子给拧下来?我边回答,边紧着把我的臂膀解救出来。
好不容易将手抽了出来,见他紧紧地攥着那块玉,失神地看着。
喜欢就留着吧,我对这些玉儿佩儿的也没什么兴致,本来就是捡的。
因此,在看到他将那玉佩放入怀中时也没吭声儿。
他仿若不曾发生过任何事一般,拉着我走了。
只是那步伐大得教我有些趔趄,却又猛地停了下来!害得我整个人儿撞上了他的背……痛,痛啊。
真真怀疑自己的鼻子都要歪了。
我秀气俏挺的鼻子啊。
在心里哀叹。
才欲骂他莫名其妙,你!找到了。
他冒出了一句。
啊?还没反应过来。
我说找到了。
说罢,他俯下身,将面前绿色的植物尽数摘下,放入事先准备的布袋中……当我们二人出了林子的时候,夕阳亦快要沉没了。
今晚,只怕要夜宿荒郊野外了。
郊外的夜还是使我因不习惯而无法入睡。
虽有三个男人在马车外守着,然我也只假寐了会儿功夫,却怎样也不得安寝。
那三人在树旁睡了罢?我亦明白将这马车停在树旁,让我在里面置觉,已是能做到的最好的安排了。
然而,我依旧入不了梦。
不愿再翻来覆去,索性下了马车,欲在四处散散步。
漫步于皎洁的月光之下,那淡淡的光在这一片静谧的夜里,格外美丽动人。
这没有热度的光,却是此时这世间唯一的光明。
我在这月下,仰望天,那夜空似是块上好的黑丝绸,衬得那轮明月越发盈亮,宛如一只通透发光的玉盘。
那周围还有无数的繁星点缀,教我不由得看痴了……懒懒散散地踱着步子,忽而,发觉一个人影在暗处,掩映于树木繁茂的枝叶后,且背对着我。
难道这里还有其他人么?应该是那三人之中的一位罢?是谁呢?大着胆子再靠近了些,换了个方位,适才看清。
是凌式微。
垂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避开了月光的拂照。
但我,却分明见到了在他的眼角边反射出的如星点般的盈盈泪光!怎么可能?必是我太过疲累,眼花了罢。
像他那种为了名利,害死别人一家的人怎可能会流泪?连伤心,对他来说,也只是多余的罢。
这种人连起码的情绪都没有,他根本,就没有感情!我摇摇头,转身悄悄离开了。
回到了马车里,却仍是一夜无眠。
[卷一 之壹 千里飞蓬无复根:第九章、 目的]那一日你的疑问,我只在你耳畔轻声低语。
似是而非的答案,困扰了你,牵绊了我。
终是连我,也无法给予那回答。
只因我,不明白自己,不明白自己的心呵……次日一大早,我们便启程回去了。
凌式微的脸上颇有倦意,想是与我一般,一夜未眠。
而我亦不便多说什么。
又数日功夫,相府府邸的大门终于赫然在我眼前了!却没料到,竟是丞相亲自出来迎接了我们。
一下车,只听得凌式微道:义父,我们把药采回来了。
太好了!这一路风尘仆仆,辛苦你们了。
进了丞相的房间。
当凌式微拿出那些摘来的草药的时候,丞相满脸欣喜,又道:这下谨妃或许有救了,皇上也不会再愁眉不展了。
这丞相大人还挺尽忠于当今天子的么,难怪能够得到皇上的眷顾与信赖,成为陛下眼前的红人。
而且,我记得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一直延续到下一代天子。
与我祖父同朝为官,都是位极人臣。
只是我家人丁兴旺,而他身边却仅有一个义子凌式微罢了。
凌式微吩咐下人把他出府前让置办的各药材取来,将那药与其它的一一配制好,并将煎煮之法详尽地写在了一张纸上,说是按照上面所书熬药,每日服用一帖。
丞相便立即派了人将药与那纸一并送进宫去了。
总算是完成了任务。
这下便可安心了。
甚好。
你们先下去歇息罢。
待我今晚嘱咐厨房备好佳肴,替你们洗尘!我二人便各自回房了。
许多天在外,此时终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里。
打发了小竹出去,躺在了床榻上。
这些日子凌式微种种怪异的表现浮现于眼前,总觉百思不得其解。
便又想着,只是大约一路上劳累过度,真的就这般睡了过去……醒来时已是傍晚了,唤了小竹来替我简单梳洗了。
便有家丁来请我入厅用晚膳了。
几个人围着硬木嵌螺钿理石八仙桌入了座,此八仙桌尺寸宽大,面部嵌方形大理石,上半部嵌饰五彩螺钿,四腿中部以下削制而成马蹄,稳重而华丽。
不愧为丞相所用的物什,只因入住相府这么些天儿,同桌吃饭这还是头一遭,才第一趟见着这张膳桌。
再一瞧台面儿上,果然是琳琅的饕餮美味,那饭菜的香气阵阵飘来,引得人垂涎三尺,食指大动。
多吃点。
丞相说着要为我布菜,我忙接了,也不客套,便嚼起了饭菜,真是饿了。
当我最后捧起面前的茶杯,漱了漱口,饭毕。
大人,明天可否准我进宫,去见见谨妃娘娘?这是今日我说的第一句话。
当然可以。
那明天还是让式微陪你入宫罢。
我也不再开口了。
接下来,只有丞相与凌式微在聊着,都是些官场上的事。
我就感到有些闷了,只是,他们的话题又忽地转到了那匹香料,以及那去海外验货之事。
我心里一紧,发生了谨妃的事后,我已经把此事抛于脑后了,要不是他今个儿在此提起,险些忘了呢!定要想个法子,抓牢这个机会。
第二天,又见谨妃。
两贴药下来,现时,她的脸色已是明显有所转变。
她亦是自称感觉好了很多,此药甚是有效。
凌式微道:只要娘娘再坚持服用九日,身上的毒自可全数除尽了。
好,这次多亏了你们。
她望着我们眼中流过一丝感激之色。
趁着谨妃与凌式微交谈的片刻,我随处瞄了几眼。
却发现我那幅油画被她反卷,用一根丝线扎起,悬于床边那固定幔帐的钩子上,似乎又有几行字,必是后来加上去的。
只因太远,看不真切。
正当此时,闻得守在殿门外的太监通报,皇上驾到!谨妃迅速起身,将帐钩上的画取下,放在床上,用锦被遮住,随后才向门口踏去接驾。
爱妃,爱妃。
这皇上人未至,话先到。
见得一位气宇轩昂身着明黄色龙袍的男子跨了进来。
那便是皇帝了罢?无愧是九五之尊,眉宇间的贵气自是不在话下,只是好像,少了一些天子该有的霸气……臣妾恭迎圣驾。
谨妃行了个标准的宫礼。
皇上伸手虚扶了一下,爱妃免礼。
朕听说你的病好转了?实在是太好了。
可不,一听到这个消息,就过来瞧瞧你了。
我与凌式微早就跪下,未听得平身,是以不敢有所动作。
皇上,您怎么还让臣妾的大恩人们跪着呢?快让他们起来罢!谨妃娇嗔道。
是么?朕太高兴了。
竟忘了。
你们平身罢。
我舒了口气,这才与凌式微一道起身,恭敬地站在一旁。
你真的好了么?那皇帝似还有些担心。
好了好了。
真的好了。
您可以放心了。
谨妃笑道,这次幸亏有式微和素瓷二人,臣妾才能得救,皇上,您可得替臣妾好好地赏赐他们呐。
对对对,想要何赏赐只管说。
皇帝现下应是所谓的龙心大悦了。
臣不敢,此乃微臣应尽之职。
凌式微答。
那皇帝面朝向了我,我却不敢直视,生怕触犯龙颜,始终低眉含首。
知道他看我,便道:民女有一事望皇上首肯。
讲。
民女希望皇上准许民女往后得以常入宫中陪陪谨妃娘娘,这便是对民女最好的赏赐了。
是啊。
皇上您就答应了罢!臣妾也十分喜欢素瓷姑娘呢。
谨妃亦对我的要求甚是合意。
准了。
往后你可以随时入宫。
皇上毫不犹豫地应了。
谢皇上。
我微笑着,感到那凌式微看向我的眼中,充满了疑惑。
马车上出宫之后,我与凌式微又是同坐一辆马车里。
真是头疼,怎么总乘这马车呢?若是各自坐轿,就不会像现在这般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了罢。
我知道他亦有许多疑问,因此,我在等他开口问我。
果然,憋了那么久,他还是开口了。
你究竟是有何目的?为何第一次见面发了那么大一通脾气,却在第二日主动到府里来要求帮忙?此后又不断地想方设法跟着我?现在又去接近谨妃,你究竟是何用意?说!他厉声问道,脸上终是有了些许表情,还是阴沉,却又有些烦躁。
我只对他清浅一笑,我的目的么?我的目的,便是接近你呵……似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便把头转向窗外,不再理睬他了。
他应该是听到了,定仍是不解,却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其实,我又何尝真的明白自己的目的呢?当晚,我就有些后悔,开始有些心绪不宁了。
自那句话之后,他便没再搭理我。
我知道他们安排妥当,眼看出航的日子就快到了,还没让他答应我一同前往,这可如何是好!不行,我要好好想想……翌日晌午小姐,你是否在与凌少爷闹别扭呀?我见你和少爷都闷闷不乐的样子。
凌少爷也就罢了,平时就冷冷的,让人瞧不出情绪。
可小姐你平日里总是笑意盈盈的,这两天,你都是无精打采的呢。
小竹边给我端茶,边嘀咕着。
是么?我倒没觉着啊。
您别骗我了。
凌少爷可反常了!连句话都不和小姐你说了。
原来,连这小丫头片子都瞧出来了。
没事。
会有办法的。
装傻地笑了笑。
看来只好放手一博了!我在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
[卷一 之壹 千里飞蓬无复根:第十章、 去留]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相撞眩目的毁灭近在眼前却始终未曾发生一扇门开了,又关上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吗我的欲走还留你的欲留尤疑相互的揣测彼此的算计似要把对方看透却忘记了连自己都看不清了自己用罢午膳,本应是回房午歇的时辰。
而我推开了自个儿的房门,便开始收拾起了行李。
衣裳、饰物、胭脂水分一一被收纳进了一个包袱之中……小竹那丫头一见这阵仗,便也发急了。
小姐,小姐!你要走么?这怎么成呢!她捉了我正在忙活的手,急道。
怎么不成?我原就不是这府里的人。
现在走了,正是时候。
我撤出了臂,继续手边动作,你若愿随我走,也快去拾掇拾掇,要是想留下来,我也不会勉强于你。
我的小姐,我不是这意思。
住得好好儿的,为何坚持要走了?难道是因凌少爷?方才不是说有法子么?就是这样么?是呵,就是这法子了。
既然碍了人家的眼,自然是走了干净!这一听,就是气话呢!您且消消气儿罢。
她暗笑地劝道。
我哪敢生气呐!人家是主,我为客。
哪敢生这主人的气。
又过了会儿,见我整理得差不多了,这情形不像是装装样子的,她也是真急了。
不成,我得去把凌少爷找来!便一溜烟儿地跑了。
那丫头果然立时把那凌式微带了来,他进了我的房,却也不吱声,只静静地瞧着我收拾,丝毫没有阻止的举动。
我也不理他,仍旧是该带的带,该留的留。
直到把最后那只钗放进包袱,我扔下告辞二字,提起那包袱便朝门口而去。
那凌式微仍未出声儿,而他在此处,却又不可犯了规矩来阻我,小竹那丫头只得在那里干着急。
牙关一咬,心内一狠,刚要开口……你先退下。
松了口气,迅速出了房间,顺手带上了门,只留我两个在这房里。
我却并未停下脚步,只加了句,这几日承蒙关照,我走了。
而他,只是牵扯了下嘴角,见我就要打开那扇门。
突然发问:怎么忽然想离开了?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我定住了脚步,转过身,望着他笑道:该做的事都完成了,是时候该走了。
你,觉得我会信么?依然盯着我。
不会。
我老实地回答。
那你为何这样说?应该是为了告诉你离开的真正的原因罢。
哦?真正的原因?是什么?那语气带着一丝兴味儿。
为了,让、你、留、下、我。
一字一顿地吐出这句话。
哈哈哈……瞬时他大笑出声,仿佛我说了一个最最有趣的笑话,面上多了些嘲讽,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留下你,嗯?我浅浅地一笑,就凭你方才那句‘凭什么’。
他笑意顿失,那嘲讽便也僵在了脸上,什么意思?若你不打算将我留下,以你的脾性,适才的那句话绝非‘凭什么’,而是断然的‘不可能’了!他警惕地扫了我几眼,我就自得地立在那里。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好,我留下你。
而且带你去验货,你就做我的助手罢。
为什么?我明知故问。
你不是要接近我么?我,便给你机会。
今儿个,是登船的日子。
一早,小竹便替我备好了行李,我慢悠悠地到了大厅,凌式微已在厅中等我了。
于是,向丞相辞行之后,我们便离开了。
去码头的路上,他飘出了一句:满意了么?你已经成功地做了我的助手。
还不够。
我向他神秘地一笑。
那令我伤心难忘的、熟悉的岸,熟悉的海渐渐近了。
待我们到了那里,却是早已有人候着了,应是那洋人派来接我们的罢。
一行人快速地上了那豪华的渡轮,朝着另一个我熟稔的国度进发了。
梦里依稀还有泪,哪知醒来枕巾遍湿。
永记那日悲伤的离开,只身去到陌生的国,归却已物是人非。
不愿回忆,却又邂逅。
再见熟悉的渡口,也只余心中一片苍凉。
许是从未长时间乘过船,那些随行的侍卫们都开始有了晕船的症状。
凌式微还算是不错,反应不大。
而侍卫们,却面色苍白、浑身疲软,更有甚者,出现了呕吐的反应。
于是,他更想不透:连那些七尺昂藏的男人们都被颠得七荤八素了,我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却跟个没事儿人一般,怎么回事?怎么你都不会晕船的么?他还是忍不住了。
你不也不晕么?我从前和义父来过。
我也来过。
我淡道,心中却仍是有些刺痛。
将近半个月的颠簸之后,终于,我又一次踏上了这块不算陌生的土地。
我们一行人,被请到了天遥国一间有名的餐馆。
说是那洋人为招待我们,特意包下了那里,并嘱咐备下了符合我们饮食的宴席,在那儿恭候多时了。
那餐馆布置得甚是精致,我边随他们走进里边儿,边打量着四周。
见我们到了,那洋人便出来相迎,各自寒暄了一番。
顺带的,凌式微向他介绍了我,称我是他的助手,懂得他们的语言。
那洋人的表情带着些微的诧异与赞赏,我只是礼貌地颔首。
这位是Neal先生,也是来合作香料生意的,此次是来看看花种的情况的。
洋人向我们介绍了站在他身后的那位公子。
在这里,男子,都被称为先生。
与我们那里的先生意义不同。
其实,我早就注意到那人了。
只因,他的容貌要教人不注意,只怕,也很难!他那容貌实在是教人难以形容。
那样美的一张脸孔,那双深邃的眼,仿佛直望到人心底里去。
教人不敢逼视,令人怔怔望着,就这样忘记了呼吸……只怕是连我,都要自叹弗如了。
这哪里是一个男人,分明就是九天宫阙中的神仙么!任何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在他面前,亦恐黯然失色了罢。
一身青衫,腰束玉带,无半点缀物,却比那锦衣华服更显高贵,尤胜那如雪白衣更似仙人。
幽幽静静冷冷淡淡地站在那里,一举手,一投足,却是丰采丽都。
然后,他淡漾开一缕笑意。
这一笑宛若春暖了凝冰,天地间化作了流水般的明媚和煦,就这般把所有的人都感染了,暖意自心间潺潺淌过……在这样一个如诗如画的男子面前,恐怕连凌式微这等的绝世美男子,也相形见拙了罢。
仿若来自世外,而非属于这人间……[卷一 之贰 巫云落月乍相望:第十一章、传说]传说从前有位美丽的少女住在雄伟的城堡里,有三位勇士同时爱上了她。
一个送她一顶皇冠;一个送把宝剑;一个送块金堆。
但她对谁,都不予钟情,只好向花神祷告。
花神深感爱情不能勉强,遂把皇冠变成鲜花,宝剑变成绿叶,金堆变成球根,这样合起来便成了——郁金香。
就在我发愣的时候,那洋人已经将那男子的姓氏、身份等一一介绍完了。
他请我们入席,并又向那男子讲明了我等的身份。
不知何故,我总是觉得这神仙似的男子,带给我的是一种讲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似曾相识,却又不可能见过。
通常,想不透的,我便也不再去思考了。
既来之,则安之。
就也不做深究了。
席间,却也不时地看向他,很不巧地,被他逮到了我的目光。
我犹自尴尬地收回了眼光,而他对我如此失礼的举动,也没有露出任何的厌恶之色,只温柔地朝我笑了笑,我立时慌张地将头埋了下去,竟感到面上火辣辣的。
天呐!我,我,我竟脸红了……用餐完毕,我们与众人坐上了这里特有的马车。
是那种比我们那边更大些,四面畅通,完全露天式的马车。
车后的蓬盖,只在下雨的时候撑起。
这样的车,无疑使人呼吸更顺畅,视野也不会被遮蔽,我一直很喜欢。
那洋人把我们都安置在他的家中。
才进那会客的大厅,那墙边的紫檀镂花多宝格上摆放的一只花瓶就教我移不开眼去,瓶中赫然插着几枝娇丽的郁金香!忍不住凑到了它的面前,用鼻子狠狠嗅了下,不自禁地赞叹了句,好美的郁金香呵。
此时,其他的人亦跟了过来,凌式微奇道:你说,这是什么?郁金香呵,这是我最喜爱的花呢。
小姐你竟认得这花?那洋人也讶异了。
嗯。
我轻点了头。
原来小姐喜欢此花?尼尔(Neal)问。
是啊。
郁金香……我知道这花原本这儿也是没有的,是从更遥远的地方进购来的。
其实,在我们自己的地方也是有的。
只是在天山那边,少有人认得,那地方的人们,管它叫‘洋花’呢。
我解释道。
我还知道,这花,有一个传说。
哦?众人的兴致被我提起。
传说呵,…………待我将那个故事略略叙述了一番,却瞥见那尼尔先生含笑地注视着我,眼神中充满了欣赏。
你怎么知道的?凌式微的声音响起。
我也不说话,就让他们猜去罢。
接着,洋人替我们安排了房间。
我把所有的衣饰用具自那携带而来包浆亮丽的樟木竹节衣箱中一一取了出来,放入屋里的柚木顶竖柜,或是那只红木梳妆台上,这妆台台面儿上竖着镜架,镜架中装有玻璃镜,镜面周固透雕、浮雕各种纹饰,雕工极其精湛。
台面下为组合式橱柜,底设八足,设计巧妙,一看便知是价格不菲了。
统统都归置好了之后,我便起身要出去走走。
不自觉地,闯入了一座巨大的园子里,惊见一片花海!各式的花在这里争奇斗艳,那复杂却又芬芳的香气扑鼻而来,使我情不自禁地沉醉于其中……没想到小姐你是如此喜欢花呢!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忽地把我拉回了现实。
转头看去,原来是尼尔先生呀。
尼尔只是在这里方便与洋人打交道所起的洋名儿,我的名字是汎粼。
我们都是启曦国人,小姐不必称我先生。
他走上前来,小姐,这花园里的花,你可都认识?好名字!果然,人如其名。
有道是:上善若水。
这个男子,真的如水一般清澈纯净,没有杂质呵……恩。
你瞧,这是薰衣草、这是百合、这叫扶桑花、而这是紫罗兰呢……我依次指着那些花朵向他解释道。
为何如此爱花呢?因为花朵是那么美,静静地在那里开放。
不似人们那样追求着欲望,只是安安分分地呆在那里,等待着有心人,有缘人的欣赏。
那么美好,也不强求,即使无人赞叹,也能够在那山谷里,平原间孤芳自赏。
我顿了顿,继续道,每当我面对这些花的时候,再坏的情绪都会被冲走,只留下些想要记得的幸福回忆。
真像啊……他低低地说了声,却没逃过我的耳朵。
我们,就在这花海里漫步着,我在那郁金香的花丛边俯下身,摘下一朵白色的。
轻扯下它的花瓣,缓缓放入口中……小姐,你……他在我身旁惊讶地瞪着我。
我向他灿烂一笑,要不要试试?伸手将掌中的花向递去,他你知道么?郁金香的传说还有呢,只是我刚才没有说出来。
有人说,咀嚼郁金香的花瓣,它甜甜的味道,可以教人忘记痛苦,忘记悲伤……他下意识地接过了那花朵,也放了一片入口……我站了起来,靠近他耳边,低诉:可是齿颊留香呵?嗯?……他好似失神了,我也不提醒他,迳自继续往前行了。
呵……谁教他前次害我脸红的呢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回神了,追了上来。
这些花都是用来做香料的,这里只是一部分。
我们另有块养植花草的地方,不知小姐可有兴致同往?当然。
有花赏自是欢喜不过的。
那明日小姐随我前去?好。
那今日就告辞了。
好啊。
公子先回罢。
我还欲再走走。
好的。
那我明日巳时一刻便在此处等候小姐。
望着他渐远的背影,那种熟悉的感觉又一次升起……是时,明月皎皎,我抿着银针白毫,还在回想那位汎粼公子,和那些奇妙的感觉。
正当此时,凌式微进来了。
他一进门,便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茶壶自倒了一杯,喝了一口。
你,到底是什么人?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将我好不容易挑起的思路给搅乱了,亦被他这一问给弄懵了,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
见我不张口,他续道:你懂得洋文,会画油画,来过海外,又说故意接近我。
你,到底是什么人?说罢,是谁派你来的?瞧瞧,官场上的疑心病又发作了。
我自己怎么不晓得是谁派我来的?唉……为何你总是问我这问题呢?我早已说过,我就是我。
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接近你。
唉……为何说实话,却偏偏不信?当然,是一部分的实话。
总不能说我是来报仇的罢!这会儿,他还不是我的仇人呢。
难不成还得让我编个指使的人出来么?那你为何要接近于我?貌似严肃地思索了一番之后,我昂起头,直视着他亮如星辰的眼,认真地道:因为,我,喜,欢,你。
我将那四字讲得出奇地缓慢。
那一刻,仿佛感到天地间瞬时都安静了,只余下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宛如战鼓金鸣。
是么?他微笑着向我走来,手中还握着那只茶杯,一步,一步……我的心狂跳不止,似要挣破我的胸膛,跳脱出来!然而我的面上还得强自镇定,只好微含了首,不让他将我此刻的表情看得太清楚,我只觉自己有一种快要晕倒的……我俩的距离本就不远,没几步,他便在我面前站定,用手捏住我的下颌,迫我抬起了头,那张脸竟慢慢地贴了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温热的气息喷在了我的脸上,他,他,他的鼻子就要碰上我的了!我的双颊唰地一下,红了。
看起来,他是真的要吻我了……我极力克制着想要侧首的冲动,在心里默念:不要怕,没什么的。
司空素瓷,你可千万不能退缩啊!突然,他却一下子放开了我,偏过头去,那脸亦渐渐移开了距离。
越来越远……我一咬牙,倏地,一把拉住他,将他的脸掰了回来……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叮。
他手掌中的茶杯滚落到了地上。
顿时,只见那漆黑的双瞳扩大了好几倍……他立刻用力地推开了我,睁大眼睛骇然的盯着我。
你……我说过了,我喜欢你。
我浅浅地笑着,再一次重复了刚才的话。
他立时不再看我,狼狈地夺门而去了……呵呵呵呵……..我望着门口的方向,轻幽幽地笑了起来。
然而,笑着笑着,那满含轻嘲的双眸中竟溢出了泪水……我赶紧抬起袖子就拭了去,因为自己发过誓的,不再流一滴的眼泪!既然选择了,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我将不惜一切去完成,无论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哪怕是生命,哪怕是,我的身体……[卷一 之贰 巫云落月乍相望:第十二章、似锦]那一日,惊了我心,动了我魄。
天与地间,只剩下似锦的繁花,欣然、膜拜。
我爱你带给我的欢喜,翩然在心之神往的人间仙境。
放下昔日的包袱,纵情游弋。
花的美妙印入我心里,我的姿态尽收你眼底。
醉了的,是我?还是你?辗转了一宿,翌日卯时,我便醒了。
懒懒地,不怎么想起,直到辰时三刻,我知道,该去赴汎粼公子之约了。
一直不喜太过艳丽的颜色,只罩了件简单的月白云绡纱,上有金翷羽线与粉丝紫线所绣而成的小朵紫薇花,阔大蝶袖行动如扶风,刻意加宽裙摆的轻罗百褶长裙薰了玉兰香气,款步而行香风阵阵。
既然是在这开放的海外天遥国,我亦免去了太多胭脂水粉的妆容,那繁复的女儿发髻也就省了罢。
亦不敢若此国的女子那般将青丝完全披散地垂下太过随便,只是用银色缕带将自己如云瀑的发松松地束于脑后,脸上也仅着了些柔淡色的唇红,就这样出门了。
依约走向那座美丽的园子,却是才入,就见那公子已立于昨日那片洁白的白色郁金香花丛之中,那样子,似是已有些时候了……是我晚了罢……带着些许歉然,我加快了些脚步。
而他今日着了一袭烟绿色缎服,对襟青蓝联珠白色云头波纹,长衫背后银灰丝线以回绕针法刺绣出一只傲立挺拔的仙鹤,一条的菱纹绛碧玉带恰到好处地扣于腰际,迎风伫立于这片锦绣繁华之中,衣袂飘飘……应该是听到了我穿越着这花丛时的响动,转过身来。
纵使我如此随性地打扮,却仍是使他一愣。
唉……如今的这张脸呵……在他的面前站定,有些微喘地道,我来晚了。
不要紧。
依旧是那温和的语气,像是一阵轻轻的风儿拂过面颊。
那我们这就走罢。
好当我与汎粼公子来到正门时,却见凌式微亦朝着我们的方向走来,然,是归来。
他与我擦身而过,没有将任何一丝的眼光停留在我身上。
可是,我却不自觉地转过身子,望着他的背影,脑海中昨夜的一幕幕挥之不去……素瓷小姐,可以走了么?许是汎粼公子见我呆立在那里,出声提醒我。
走罢。
我走到早已备好的马车边,汎粼公子将我扶了上去。
……不多久,马车停了下来。
到了。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或许是一直沉浸在自己纷乱的思绪里,低着眉,这一路上都没有关注两旁的风景。
听到这话,我慢慢地抬头,却是呼吸一窒……如果说昨日那精致的花园中的花海是百色争艳使我欣喜,那么,此刻这满山的紫,便使我倾倒迷醉了……不待汎粼公子的搀扶,我急急下了车,快步向那最是繁花紧簇的地方走去,越走越快,只是仿若眼前的地儿,实是很远,我便索性什么亦不顾地奔向那里了……好美,……多是我国罕见的花种呵……紫锦葵,紫鸢尾,紫罗兰,紫色高山堇,紫田蓟……时而俯身捧花而嗅,时而伸手摩挲花身,置身于花海之中,我有些陶然,水袖舒展,轻拂过那一朵朵娇嫩惑人的花儿,有一种婆娑起舞的冲动!仿佛这世界只剩下了这片美好!真希望能化作一只蝶儿,永远留在这里呵……这一刻,所有都被抛于脑后!当然,也遗忘了还有人在旁的这一件事儿了。
素瓷小姐,这些花儿可能入你的眼?汎粼公子跟到了我身边。
我一惊,方才回过神儿来,有些腼腆道:让你见笑了,我似乎总在你面前失态呵。
你过谦了,这样娇美的花儿,我怎能不爱?又怎由得我不爱呢!已是沉醉其中了。
这些花儿,都是你们所植?我忍不住问道。
嗯,是选好了花种请经验丰富之人来培养它们的,而我会定期来看看。
我真羡慕公子,可以时常到这儿来。
我的神色里满是憧憬。
为何这样说呢?他微笑地问我。
难道不是么?当你感到疲累或是忧伤的时候,可以有这样一个绝美的去处。
花,可是一种使人变换情绪的好东西呢。
试问,看着这样炫丽美好的事物,又有谁会无动于衷,能够抗拒它们的魅力?还会只想着自己的痛苦?我恬然一笑。
也许是罢。
可是,我却并不愿来这这里……隐约听到了他的低语,却不真切。
或是我听错了罢,于是我问道:你说了什么?没什么。
我再带你去那片看看罢!好。
最后,我在这花的海洋里流连了好久,好久……汎粼公子便也陪伴了我许久,许久……直到晚霞载着夕阳将去,黄昏的金芒疏落地浦洒一地,宛如一张精致的绣花被,那些不再火烫的光细碎地罩在簇簇密密的花丛上,随着和煦的晚风轻轻摇摆,仿佛粼粼波光徐徐荡漾。
最后回望了一眼这片美丽的潮水,我才随着汎粼公子离开了。
多谢你今日的款待。
我真心地道。
小姐太客气了,只要素瓷小姐喜欢,以后我可以随时带小姐你去。
嗯。
若公子你不嫌弃,以后便唤我素瓷罢。
我诚挚道。
好,那我们便不客套了。
你就叫我汎粼,好么?嗯。
那,告辞了。
轻声道。
好。
目送他坐那马车离去,我便回房去了。
吱——我缓缓打开了房门,还未进去,便赫然见到一个男子坐在房中,是凌式微。
你终于回来了么?脸上挂着明显的讥诮。
怎么?在等我么?漫不经心地问。
没错。
想看看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沉声道。
那你此时看到了罢。
还有事么?没想到你这么短的功夫就与尼尔先生如此熟悉了呀。
眉间是藏不住的隐隐怒意。
不可以么?我向他嫋嫋步去,脸上重又悬起了若有还无的笑,凑到他面前稍弯了腰,边轻扯下束发的带。
自然地,几缕才获自由的发丝便随着风贴上了他的颊,我可是很诱人的呵……说罢,便自顾自地坐到了梳妆台前,用手巾沾了些微水,细细地擦着唇上残留的口脂,不再理他……许久,闻得他低沉的嗓音:从明日起,你跟着我去看货。
别忘记你要做的事情。
咯嗒门被关上了,伴着他越来越弱的脚步声。
也对,这几日尽只是游乐,什么正事都没做呵……次日一大早,我们就赶着出门,随那洋人去看货了。
样品拿了来,我一瞧,原来是迷迭香呵。
缘于每一日的地点与香料,花种都不同。
这些日子,我便亦步亦趋地紧跟着凌式微,在洋人自己无法用我们的话解释时,翻译给他听便是我所要做的事情了,由于我的加入,他们之间的交流显然是十分顺畅的了。
有一日,勿用去看货,正是闲暇。
那洋人则热心地提议要带我们出去逛逛,称我们到了这里这么些个日子,却只顾着生意,没有好好地尽地主之谊,招待我们大家。
所以,今日要痛快地畅游一番。
我看这洋人虽是个商人,却也是个明朗的男子,年纪也比凌式微大不了几岁,给人的感觉倒更年轻些了。
盛情难却,一干人便随他上街去了,我也去了,恰好要购置些物什。
天遥国的道路不若启曦,没有什么摆摊的小贩,都是些商铺。
特别的服装、帽饰、用具瞧得众人新奇不已。
也难怪他们,想我初见时,同样也是好奇极了的。
我们顺着沿街的店一一参观,我忽然发现一间画具店,就径自走了进去。
仔细浏览了一番后,买下了一套中意的画具。
姑娘你,会画油画?是那洋人。
我颔首,嗯,略通一二。
姑娘你可真是令人惊奇,懂得那么多的东西。
你还会什么呀?……将来有机会的话,你会知道的。
大家又各自买了些欢喜的玩意儿,我也添好了准备带给小竹与谨妃的礼物。
[卷一 之贰 巫云落月乍相望:第十三章、迷惑]泉水与河水交汇,河水和海洋相拥,空中的风儿永远伴随,甜蜜的柔情。
世上没有孤单的事物,万物必须遵循自然规律,互相交融,为何你我却独异?我不是我,而你已非你。
心中的希望在拼命呐喊,我却只能够,牢牢地捆绑住自己的心,不许她有挣脱的机会。
阳光拥抱着大地,月光亲吻着海波,你我的爱恋,却是否注定,死于胎中?又过了些忙碌的日子,那烦乱的货物总算是彻底验完了。
那,也意味着回国的日子到了。
临行前的晚上,洋人要在家里给我们摆酒饯行,把汎粼公子也一并请了来。
这儿没有此习俗,这洋人偏生要搞这些繁文缛节,我本就不喜闹腾,借口不胜酒力,也就离席了。
独自在园子里散着步,不曾想汎粼公子随我之后也出来了。
见他向我而来,我迎了上去。
三枝郁金香的干花出现在我眼前,送你。
我怔怔地看着它们,下意识地伸手接过。
你最喜欢郁金香,这是我特意做的,愿你喜爱。
哦?你做的?亲手做的?我有些怀疑的看他。
不信?难得见到他挑了挑眉。
不信。
你可不像做得来这些事的人。
我戏谑地笑。
那在素瓷的心里,我是一个不会动手的纨绔子弟了?那也不是。
好罢。
那你说说,你是怎么做出来的,我便信了你。
怎么样?我拈着那三朵花在他眼前挥了挥。
他淡笑地睥我一眼,道:郁金香须得用沙子干燥。
用纯净、干透的细河沙和不带水气的花朵。
先做一个纸盒,在纸盒里撒一层钱币高的沙子,将花序朝下放在沙子上,从上往下细细地撒沙子,直到填满所有的空隙,特别是花瓣之间的空隙。
随后后把花茎捆扎起来,露在沙子外边,盖上盒盖,放在干燥凉爽的地儿。
十五到二十日后,在纸盒底小心地戳几个窟窿,仔细将沙子透过盒子那些小孔漏掉。
留在花瓣上的沙子,可用软刷子轻轻刷去。
此法还可用来制三色堇、鸢尾、勿忘我、玫瑰、芍药等花。
听他井然说了这一通,我纵使不懂,也知是真的了。
你竟真的会!你怎么会的呢?呃……他却不说话了。
怎么不告诉我呢?我追问着。
特意去请教别人的。
他不好意思了起来。
心下有些感动,想这样一位翩翩公子倒是纡尊降贵了,谢谢,我很喜欢。
明日你便要走了,我还有生意,无法送你了。
现下祝你一路顺风,往后……他边说边转过头去,望向园子里的那些花。
往后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我忽然掐了他的话,自信满满地道。
他微讶地回过头看向我,见到我脸上的表情,也笑了。
我的脸上尽是:佛曰,不可说。
手上拿着花要回房去,正巧凌式微自对面走来,定是见到了我手中的郁金香,眼光在我脸上滑过,却只扔下一句早点歇息。
便匆匆离去。
我没有遗漏他眼中那复杂的情绪……次日清晨洋人把我们送到了码头,待我们登船后,大声喊道:一路顺风,以后要再来啊!边喊还边向我们大幅地挥着手这个人,还真是让我苦笑不得。
怎么也是个已过弱冠了的男子,虽说天遥国较为开放。
但这般作为却像个孩童一般,亏他还是奸诈的商人呢,也太过真性情了罢!好,后会有期。
我一吓,凌式微竟会放量嗓子回他。
今天尼尔先生怎么没来送你?你们不是很熟的么?开船后他问我。
他有事。
我淡淡回了句,就去船舱了。
又是半个月,终于回到了相府。
丞相收到凌式微传给他的消息,一早便派人在门口迎接我们。
听下人说,丞相进宫去了。
我们就各自回房了,待丞相回来后再去回报行程。
小竹早在我的房门口等我了,看见我回来,即刻上来了,小姐,你可是回来了!这一去近两个月,我可想死你了!边说边接过跟在我身后的家丁提着的包袱,随我进屋了。
瞧瞧,就料到。
刚回来,还没坐定,又要听这小姑奶奶念叨了!头疼啊……我都渴死了,小竹,快帮我去倒杯茶,好么?一脸的可怜兮兮,我赶紧把她的话给截断了。
我知道,她就拿这样的我没辙。
果然,好好好,我的小祖宗。
倒茶去也。
过了会儿子,小竹端着茶壶进来了。
待她放下托盘,我笑拉着她坐下,你真的想我么?那还有假的?她没好气儿地道。
哦?不是想着我给你带什么好玩意儿?小姐,你取笑我。
她脸微红,娇嗔道。
呵……你这丫头什么时候也会不好意思了么?我继续笑她。
小姐,你……好啦好啦,瞧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我自包袱里取出一面精致的小银镜,递给她。
这是什么?她煞是有趣地摆弄着。
我拨开那有盖方镜的扣儿,平整光滑的水银镜面显现了出来。
拿起对着她的脸儿,这是水银镜,瞧瞧,比我们使的铜镜清楚多了罢?就连水照着也没它清晰。
有用罢?揣在身上用起来也容易。
她欣喜地接过,左照右照,啧啧称奇。
这玩意儿,可不是那天凌式微在我房里,我坐在那梳妆台前拭唇的时候,照着那梳妆镜,一念间想起给她带的么。
小姐待我最是好了。
小竹那简直是眉开眼笑了。
瞧这张小嘴儿抹了蜜了。
我拿出了细心保存的干花,找了个上好的花瓶插了,看着它们,又记起了那个清水般的男子……那熟悉的感觉……这是什么花呀?好漂亮,香味儿好浓哦。
而且干干的,好是古怪哦。
照完镜子了,又对我的花感兴趣了。
这是海外的一种花,名为郁金香。
但这三朵是干花,用新鲜的花制成的,可以放很久的。
哦?我好像记得小姐你可不会做这什劳子干花。
说罢,是谁送给你的?是不是式微少爷让人给做的?这丫头笑得一脸狭促。
非也,是在海外认识的一位叫汎粼的公子给我的。
汎粼公子的面容似又在我眼前掠过,不自觉地脸上浮起些许温柔的笑意。
噗哧——小竹偷笑出了声儿,小姐,你该不会是喜欢上了那位公子了罢?少给我乱嚼舌头,去看看丞相大人回来没有。
快去!我正色道,但觉面上微微发烫。
小竹笑着出去了。
我的脑海里又浮现起与汎粼公子在一起时的情景,想起了他似水的温柔……不会的。
不可以。
我早已定了心了,不会再信这世上的爱了。
我的心早已荒芜,在前世里冰冷死去。
如今来到这里,只为报仇,只是为了报仇!其他的,全都是空的!我拼命地摇头,试图把先前诱惑着我的画面统统甩出去。
干脆把瓶里的花拿了出来,收回了箱里,眼不见为净!……秋雨也未滴落青涩的季节又已离我远去我已亭亭不忧也不惧现在正是我最美丽的时刻重门却已深锁在芬芳的笑靥之後谁人知我莲的心事无缘的你啊不是来得太早就是太迟[卷一 之贰 巫云落月乍相望:第十四章、小丑]无论事情变好还是变坏,不管欢乐在脸上重现,还是悲伤的海洋不断起伏,那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幻我们都是戏中的角色,人人都尽情地欢笑啼哭,每个人都轮换着,晴日或雨天的衣裳。
一柱香后,小竹便回来说是丞相回府了,请我去厅堂。
大厅里凌式微正在细密地诉说此次外出的过程,我则安坐于屋里离他们最远的一张梨花木椅上,浅浅地啜着新贡的龙井茶。
嗯,好茶!从来佳茗似佳人。
不愧是拥有色绿、香郁、味醇、形美四绝佳茗之誉的龙井。
茶盏之中,那叶瓣形似碗钉,汤色碧绿明亮,香馥如兰,滋味甘醇鲜爽。
龙井,真者甘香而不洌,啜之淡然,似乎无味,饮过之后,觉有一种太和之气,弥沦于齿颊之间,此无味之味,乃至味也!素瓷姑娘?怎么样?明日进宫去一次可好?见我不回答,丞相加重了声响。
应是我太过沉迷于这芬芳的茶香茶味了,不知道他们谈论到了哪里,对不住,离你们有些远,丞相大人,您说什么?我借口掩饰道。
原来验货的过程已经叙述完了,正说到丽妃的身子已大好了,听说我们归来,要我入宫去见她。
皇妃的话儿是由不得你推委的,即使不愿也要去得,更不提我本就欲接近那座皇城了,自是毫不含糊地应下了。
义父,我还有桩事情请您答应。
这人,语气怎一下子这般服软了?先前谈出国之事对那丞相尽是严肃恭敬,也没见他有何温言,此刻倒是多了几分真挚与恳切了。
我亦有些好奇了,是什么事情教他显出这样的请求之态?哦,何事?我想请义父将素瓷姑娘留在这府里,专替我翻译,做我的助手。
今后就让她搬到这儿长住,也好名正言顺。
呃?没料到是这事儿,我有些愣怔,迷惘地望向丞相……似乎在思考着,他又看了看,我片刻后,好罢。
那你就自行安排罢。
你回自己府上一趟,去把要带来的东西打点好了,我让下人去搬回来罢。
凌式微对我道。
好。
府中的后院里,我们两人面对面地站在那儿。
为什么?凭什么?我斜睨了他一眼。
什么为什么?又怎么凭什么?呵!这算是怎地?装傻充愣么?为什么让我做你的助手?我可是把话儿挑明了,凭什么我又要按你说的去做?呵!他忽而促狭地笑了,是谁说喜欢我的?又是谁说要接近我的?难道这不是一个最好的机会么?哦?是么?那你,又为何要给我这样一个机会?我饶有兴味地问。
就当是我给自己的一个考验罢!变脸子了,冰山又回来了,面上平静无澜。
知道他此刻是不会给我真正的答案的,不愿再为这纠缠不休,敷衍也懒了。
我转过身子,一甩袖,一声不吭地回房去了。
不管凌式微葫芦里买的是良药还是假药,我都要留在他身边,抓牢每一个机会……次日锦绣宫一阵按规矩来的请安之后,我献上了自天遥国带回的礼物给谨妃――内附镜子与唇红的精致化妆小盒。
那唇红与我们一般使的胭脂或描红纸可不同,只有寸长,小巧的中空铜管,外头的壳子还是镀银雕花的,一枝梅花巧夺天工。
用时拔开上头的小盖,转动下部底座,那管身可以自由地伸缩,红色的膏脂便显现出来了。
用完反向旋至看不见红脂,再盖上小盖即可。
使起来方便得很,又不会漏,也较平常唇红保存的时候就得多。
况且我挑的颜色还是我们这儿没有的妩媚诱人的玫瑰红,与那些牡丹芍药、蔷薇海棠所调色泽截然不同。
是以,这方小小的物什便是极珍贵稀罕的了,拿来赠与当今天子的宠妃也毫不逊色,却也最是合适不过的了。
我也甚是欢喜,自留了一盒,只不过颜色比这淡了许多,是另一种粉色的玫瑰克莉斯汀调制而成的。
谨妃无限欢欣,直称我贴心,此物十分合意。
又让我今后多来宫中陪她,我当然是忙不迭地应了。
本来我就是要接近宫里的,将她哄住了,我才好自由进出这座复杂的皇城呵……她又向我询问了一些出去海外的事,我便将一些有趣儿、新鲜的事物说与她听,她也是一副神往不已,恨不得亲身去经历一番的表情。
唉……只怕这也只能作为她永远也无法实现的梦了。
深宫的女子也是寂寞可怜的紧,只怕这一生也只得被锁在这天底下最骄奢,最美丽的金屋,却换不来半点自由。
想着,对她的同情又加上几分,所幸她还能和所爱之人相守,而皇上对她也是宠爱不断,已是她之幸了,比起这宫里其他的女子已幸福得多了。
又扯了会儿子,谨妃兴起,要带我去御花园转转,说是病了好久都没怎么出过自己的宫门,要出去散散步。
我便陪了她去了。
走得乏了,我们倚在宫廊边的长椅上观赏着池塘里的锦鲤,掰碎了糕点屑给它们喂喂食儿。
哎哟!瞧这是谁呀?!这不是宫里最最金贵的谨妃姐姐么!忽而闻得一个甚是刺耳的尖声在脑后响起,那语气透着许多呛人的醋酸味儿。
谨妃与我一齐回过头,我一看,是一张艳丽夺目的脸庞,与谨妃的楚楚婉约,教人生怜不同,她,宛如一朵骄傲张扬的芍药,华贵,也嚣张。
定是皇帝的另一位妃子。
果然,丽妃娘娘吉祥。
两旁的随侍谨妃的宫女请安道。
这封号还真是人如其名呵!方才说话时,她离我们有十几步远,此时已只剩几步之遥了,哟!谨妃姐姐你可是好些日子没露面了,是不是被皇上给藏起来了,敢情今个儿是偷跑出来的?语中带刺得很,看来是个不好相与的人呵……这般的人,谨妃怎么对付?我看着谨妃,她却只是微笑着,但我瞧得出那笑意一丝都未入眼底,对眼前之人甚至很是恼怒……只不过前些日子身上有些不适,现今儿好些了,就出来散散。
她还是温温地回了句。
是么?!身子不爽呀!怎么不告诉妹妹我呢?也好来探你呀!如今全好了罢?呵!假惺惺的声调儿,她心里多半是指望谨妃一病不起,好不了了罢。
好了。
多谢妹妹你关心了。
谨妃岂会不知她的心思,不咸不淡地道。
谨妃也不会与之搭讪,她又盯上了我,一脸妒意道:这是哪一宫的妹妹呀?好面生,是新来的罢?我的容姿被认为是妃子也是可以想见的,她定是觉着已有了个倾国倾城的谨妃,再加上一个我,不定把皇帝迷惑成什么样儿了。
偏我还真不愿与那天子扯上半分关系,于是道:回娘娘话,民女素瓷,只是端木丞相家生意上的助手。
特意加重了那个只字。
那丽妃应是注意到了,便轻漫地说了声哦便告辞走了。
谨妃定也发觉了,微笑地问我:这么急于撇清关系?做皇帝的妃子不好么?我犹豫了片刻,还是正色道:不好。
至少,我不要。
声音轻柔却十分地坚定,这是我心中最诚挚的话。
谨妃一愣,随后,只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不要呵……前世里,司空府中常请梨园的戏班来唱戏,二妹和小弟常被戏台子上光鲜亮丽的布置、精美漂亮的衣饰、热闹精彩的表演所吸引,看得津津有味。
然我,却极不愿坐在台下目睹这一切,只觉得那些伶人十分的可怜。
他们的生命里只有这些空泛的戏词,繁复的唱腔,固定的动作。
他们按着戏谱剧本唱戏,每一句的台词,每一个眼神都是经过了精心地规定,却始终一成不变。
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自己的情绪,只为唱戏,而唱戏。
或许的是,他们自个儿都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戏台子上的人们都像是我在天遥国见到的一种被称为小丑的角色,他们的存在只是为了取悦台下的人们,欢乐是看表演的人们的,于他们自己,则没有半分的关系。
我厌恶那样的事情,就如同面对那另我绝望的命运。
戏子们被剧本肆意地摆弄,他们只得遵照着演绎那些于他们索然无味的情意绵绵,没有意义的痴缠爱恨,没有更改的资格;而我,面对着上天逼迫我压轴的这出婉转铭心,凄楚哀怨的戏,同样地无能为力……我憎恨着这样的自己,却是无力回天。
命运之神牵引着我,我不知下一步会是天堂,还是地狱,来去全不由自己。
每个人都是老天的小丑呵!既然这样的身份无从改变,亦无法改变,那我们便在这出戏中尽情发挥,演到极致!而我,即使做一个小丑,纵然无法改变所有,却也定要试试按照自己的心意走走道儿,就算这是逆天,就算没有资格,我说了不要,便是不要!上一世里,我不抢,我不争。
全凭别人的安排。
可到头来,却是这般惨淡的下场。
我不表现母亲对蕊儿的那般宠爱的渴望,失却了十七年的母爱;不表示不愿离家留洋的意图,错过了见父亲的最后一面;不表达自己对轩轩的疼爱,到死都在深深遗憾。
现在,该是我的,我定要得到,我不要的,再厉害的,也断断不能勉强于我!业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便没有什么好再教我害怕的了。
所以,这一世,我早已决定:要听自己的,只听自己的![卷一 之贰 巫云落月乍相望:第十五章、烹茶]茶,香葉,嫩芽,慕詩客,愛僧家,碾雕白玉,羅織紅紗,銚煎黃芯色,盤轉鞠塵花,夜後邀陪明月,晨前明對朝霞,洗盡古今人不倦,將知醉後豈堪誇——<<宝塔诗>>唐.元稹又过了几日,宫里传来皇上要召我们进宫正式行赏的圣旨,只得再入宫一趟。
宫里的太监,把丞相、凌式微与我领到了那日散步的花园,只见皇上与谨妃正坐在凉亭的石桌旁。
叩见皇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三人下跪道。
平身罢!声音甚是愉悦。
看得出天子此时正龙心大悦呢!看来他对谨妃真不是一般地喜爱,她没事了,乐成这般,连带见我们这些出过力之人都和颜悦色,且他对丞相的器重自是不用说了。
是。
异口同声。
给丞相大人,凌公子和素瓷姑娘赐座。
是。
一旁的小太监忙搬了三张高贵的红木椅过来,我们都坐了下来。
此时,一个宫女端了一壶茶和一些精致的糕点上来。
斟了三杯怪异的茶放在我们面前。
你们快试试这茶味儿。
皇帝道。
谢皇上。
这茶……丞相迟疑道。
我一见那杯中茶的汤色,便已了然,道:丞相放心,此茶是好茶呢。
说罢,便左手执起杯子,右手一袖掩了半面轻啜了一口。
见我如此,另外两人也尝了尝。
饮完,皇上便迫不及待地问:怎样?这茶如何?香气浓郁高长,似蜜糖香,又蕴藏有兰花香,汤色红艳,滋味醇厚,回味隽永,叶底嫩软红亮。
只是不知这是什么茶?丞相答道。
这是洋人新进贡的茶。
皇帝偏过头看看我,似乎素瓷姑娘可以为你解惑哦。
我一笑,知道是方才的反应引得他们注意了,道:这是一种经过发酵而成的茶,颜色较我们所饮更深,常显红色,有时更是黑色所以洋人叫它‘BlackTea’――黑茶。
味道亦比我们平常所喝的更为甘甜,是洋人最为喜爱的茶饮。
然而,很少人知道,其实是我国人想出这个发酵制作的法子的。
哦?听姑娘的意思,好似还懂得制此茶之道?快说与我们听听!这下丞相也像是按耐不住了,看来亦是爱茶之人呵……这样罢。
皇上定还有这茶叶。
民女斗胆,想问皇上讨一些。
让我为大家表演沏这功夫红茶,适才的茶尚未沏出红茶的至味。
来人,快去取茶叶!皇上也显得兴致勃勃了。
不多会儿功夫,按我吩咐的功夫茶具与茶叶便拿来了。
红泥小火炉、龙缸、砂跳*、盛茶的杯、且须是白瓷杯才能使茶味最好,因是易于观察茶色,看到它们,我不禁有些黯然。
当然,还有茶盘、茶垫、茶洗与羽扇。
先是煮水。
自龙缸中用小瓢取出烹茶之水,将灌了水的砂跳置于小火炉上,轻挥那羽扇,直至那砂跳嗖嗖作响。
又腾出一只手在煮水的那会儿功夫里,把茶壶与杯一一排成一排,当砂跳的声音突然将小时,那就是鱼眼水将成了,立即将之提起,淋罐淋杯,再将它置炉上。
打开茶叶,倒在一张白纸上,分辨粗细,将那最粗的放在罐底和滴嘴处,再将细末放在中层,又再将粗叶放在上面。
纳茶的功夫就完成了。
因那细末是最浓的,多了茶叶容易发苦,同时也容易塞住滴嘴,分别粗细放好,就可以使出茶均匀,茶味逐渐发挥。
纳茶,每一泡茶,要以茶壶为准,放七成茶叶在里面就很够了。
如果太多,泡出的茶太浓,味带苦涩,更有时,连水也冲不进去了。
然,太少亦不可,淡而无味。
纳茶乃是冲功夫茶的第一步功夫。
神明变幻,由此起矣。
我估了每人半钱到一钱的份量,在壶中放入三钱半的茶叶。
纳好了茶,我便坐着等侯了。
见我不动作,谨妃便问:此刻在做什么?我道:方才的水是一沸,沸如鱼目,微微有声,此时,我便是在等它的二沸了,所谓铫缘涌如连珠,是为二沸。
那被称为侯汤。
当水二沸,便到了提铫冲茶的时候了。
火炉与茶壶的放置应约走七步。
提铫后走了七步,揭开茶壶盖,将滚汤环壶口,缘壶边冲入,最是忌惮直冲壶心,而提铫宜高,所谓高冲低洒是也。
高冲使开水有力地冲击茶叶,使茶的香味更快的散发,茶叶才不会有涩滞。
而走七步再冲,在于使滚水稍凉一点,以免破坏茶中养分。
这下一步是刮沫。
冲水定要满,茶壶要标准的三山齐。
一把上好的茶壶水满后茶沫会浮起,断然不会溢出的,而皇帝使的自然是不会差了。
小心地提起壶盖,我自壶口轻轻刮去茶沫,然后盖定。
阖上壶盖,再以滚热的开水淋于上头,此举谓之淋罐。
这淋罐用处有三:使热气内外夹攻,逼使得茶叶里蕴含的香精迅速散溢,追加热气。
此为其一。
这二么便是是小歇片刻,教罐身水份干透,称此为茶熟;最后便是冲去壶外的细碎茶沫了。
我边沏边解释道。
接下来,我要做的便是冲功夫茶中的功夫关健――烫杯了。
这功夫茶的特点就是一个‘热’字。
自煮汤到冲水,再至饮茶,都决计离不了这一个字,可谓得其三味矣。
淋罐之后,再以开水淋杯,切要留意,这水要直冲杯心。
烫完,我添了冷水于砂铫中,复置炉上,回身洗杯。
此际,便是我显露本领的时候了。
我同时两手洗两杯,动作迅捷,声调铿锵,姿式却是优雅。
若是那不擅洗杯之人,一碰到杯便会给烫得要命,不打破杯子已属万幸,更枉论姿态美妙了,这门功夫可非几日几月能够练就出来的。
杯洗完了,将杯盘中之水倾倒入茶洗里,此时,茶壶外面的水份也恰被蒸完了,正是茶熟之时。
这最后,便是洒茶了。
会煮茶之人皆明了,这洒茶有四字诀:低,快,匀,尽。
那低,仍就是高冲低斟的低。
切不可高,过高则香味流散,泡沫四起,此乃失了恭敬。
快亦为使茶香不散失,且保持茶的热度。
而匀,则是洒茶时须如转动车轮一般,杯杯轮流洒匀,万不能洒了一杯才洒一杯,因那茶初出色淡,后出则色浓。
匀字是切切紧要的。
尽乃是莫让余水留在壶中。
第一冲尚可留一些,二三冲却是万万不可。
洒毕,将茶壶倒置,覆放于茶垫之上,使壶中水份完全滴出。
只要没有水在,茶便不会苦涩。
好了,可以喝了。
我盈盈笑着。
见到我这一连串的流利动作,众人脸上不禁满是惊诧,听到我招呼他们品茶,各自小心地托起一杯饮尝。
嗯。
果然不同凡响!本就是上好的茶叶,再经素瓷姑娘的一双妙手冲泡,真是人间极品了。
皇上也赞叹道。
我心下得意,我自是不愿成妃,唯一的法子,便是这般显山露水,才可慢慢接近皇上,了解一些我想打探的事儿。
我也自取了一杯而饮,娓娓道出众人方才的欲知的解答:这红茶,需得要种植在雨水多地气儿热之处。
采摘后,根据不同的茶叶用不同的法子制成,这样加工的方法才制出了许多鉴赏家追求的上好的散茶。
就与酿不同的酒需不同的缸子,在不同的地方一般,要将叶片在规定的条件下发酵。
发酵的水平决定着茶的优劣。
由于发酵在揉捻的时候就开始了,因此两个时段之间的时辰长短对于茶叶的好坏来说也是至关紧要的。
然后叶片将被烘干,不让它们再发酵下去。
最后,叶片将按照大小(整叶,碎叶,茶末,茶粉)分成不同的等级,这种分法通常是用筛子进行的。
茶叶会再根据他们的标准进行更加精细地等级再分一趟。
又罗嗦了这一大通,也不知他们明白了没有,却没有一个人出声。
谨妃更是目瞪口呆,喃喃道:素瓷姑娘,你,可有不懂的事儿?有啊。
而且,很多呢!我狡黠地笑了笑,拈起面前的一块千层酥慢慢嚼。
呵!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姑娘真是惠质兰心,佩服佩服。
丞相喜道。
我偷偷瞄了凌式微一眼,他虽没有什么悦然的表情,但眼中的激赏之色倒是分明。
呵……我暗笑在心,嘴上却是回丞相道:区区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皇上日理万机,丞相辅佐在侧,大男儿心系家国天下,素瓷才是不甚钦佩。
我只是略懂些女儿家的锁事,烹茶煮酒罢了。
哦?那我连这小小烹茶之事都不懂得,岂不是小女儿都不用做了?谨妃戏笑道。
娘娘乃是金枝玉叶,这等事哪是你做的,这些事只是我们这般小家碧玉闲暇之娱罢了。
小家碧玉哪能是我们的素瓷姑娘呀!你可是见过市面的人儿了呢。
我这个贵妃在你面前也只得算是个粗鄙无知的乡下女了。
呵呵……她挤出恼色,但那双眼眸中尽是促狭之色。
娘娘……我大窘,不知如何是好。
呵呵……好了好了,不和你玩笑了。
对了,皇上。
她又偏首向皇帝,柔声道,素瓷姑娘这番出海外,还给我带了个很是别致的礼物呢,我很喜欢,您可要好好赏赐于她。
上次那让她常入宫的恩准可做不得数呦,那可不能算的。
您要赏些别的给她,好么?只要娘娘不嫌弃便好……我松了口气儿,道。
那是自然,不然显得朕太过小气了不是?皇帝宠溺地望着谨妃。
谢皇上,谢娘娘!我赶紧谢恩。
那赏赐的不过还是些珠宝首饰,绫罗绸缎,比平常自是矜贵值钱不少,然,我对这些到向来不甚在意,也没觉多大欢喜。
饮完茶,便带着赏赐随丞相他们回府去了。
第二天,我便回了我的画馆,正巧遇上了大婶,也省去了我去寻她了。
她一见我便道,可算回来了!你的画儿都卖空了。
一去这样久,都推了许多的客人了呢,真真是可惜。
这下你回来了,总算好了。
今后,我不住在这里了,这画坊便关了罢。
我有些歉疚地说,她也忙活了许久,刚开了个好头,就结束了,白白浪费了她的心血,心里真是对不住她。
姑娘你说笑的罢?她睁大了眼睛盯着我。
我微摇头,拿出一摞儿银票,最上面是一张地契,要递给她,道:不是。
真的关了罢。
我这儿有些银子,二百两是给伙计们的工钱。
剩下的全留给您。
至于这画馆也留给您了,开个别的铺子,以您的本事,定能赚些钱的,这样一家的生计便有着落了。
我要住到丞相府中去了,今后您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啊。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我自是听姑娘你的话。
只是这银票我不能要,你已经给了我很多了,还有这画馆,我可万万不能要的。
大婶,自我爹娘去世之后,您一直照顾我,里里外外帮着我打点,我对您感激,也把您当成半个娘亲了,我无以为报,这些是我的一片心意,您定要收下。
这话是真真出自肺腑的。
大婶也是眼眶有些红红的,听了我话,拿了银票,却说什么都不肯要地契。
称这房子永远是我的,她和儿子搬进来替我看着守着,但这里却永远是我的家。
家呵……多么凄楚的字眼,何处,才算作是我的家呢……我,不过是江上的浮萍罢了,逐流飘零。
哪里还有家呀……*砂跳:俗称茶锅,是用砂泥制成的,很轻巧,水一开,小盖子会自动掀动,发出一阵阵的声响。
这时的水冲茶刚刚合适。
至于用钢锅,铝锅来煮水冲茶的,虽然也无不可,可是金属的东西,用以煮水冲茶毕竟要差一些,不算工夫了。
[卷一 之贰 巫云落月乍相望:第十六章、狠绝]假如我不曾见过你的失控,假如我没有上前拥住你,那么,我是不是可以逃脱彼此的命运?你的狠绝,你的狂怒,你的哀痛,我看得真切。
然而,偏偏你我之间深仇难泯,我救不了你啊,救不了你。
正如,拯救不了我自己。
时光荏苒,匆匆岁月已至嘉和七年。
这一年来,我就在相府做了个挂名儿的大小姐,因丞相未娶妻室,凌式微更是没有,我俨然成了相府之中唯一的女子,当然,婢女是不算在其内的。
平日里清闲得很,除了偶尔替凌式微翻译,亦只是自己消遣打发年月罢了。
这些日子,隐约了解到丞相与凌式微可能在生意上有些伤脑筋,我便向下人打听到了更详细的情况:原来,他们是想要开发其他的生意,在货品上,香料除外,再进些新货,能够把买卖做得更大。
我便在与他们一道儿用膳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提起早先皇上赐饮的红茶,并说只是那红茶太过单调,若是茶中可混合其他的花香味儿,或是水果的鲜甜味道,一定会受到富贵官家小姐们的推崇,甚至是品惯了那些顶级香茶的深宫里的娘娘们也定会喜欢。
我曾偶然到过天遥国的一家人家中做客,他们家的红茶,乃是用那他们那儿特有的一种柠檬的水果薰制而成,饮用起来味道酸甜,茶中自由一股奇特的清香,至今使我念念不忘。
可惜他们只是自己引用,不拿出来卖,因此教我回味至今。
我对他们二人道,面上的表情甚是神往,且那种鲜果儿本身奇酸无比,不宜直接食用,但作为香料是极好的。
经过与茶的融合,消减了它的酸度,大大提升了它的香气,能够将它的功效发挥到了极致。
我含笑地睥了已然心动的那二人一眼,他们也相互对视了一眼,我则继续添柴加火:所以,若是我们可以将其他的香料去精心薰制上好的茶,一定会受到许多人的喜爱,不但能够赚到更多的银子,还可以让茶变成另外一种新事物。
丞相大人,你们拥有这般多的上等香料,何不试试这个法子?当然,我亦只是想再多尝尝香茶的味儿,若是你们觉得不可行,就罢了。
不。
这个主意很不错。
值得一试!丞相欣喜道。
凌式微也难得微笑地颔首。
那这般罢。
反正我也闲暇无事,就替你们拟一份书,将薰茶所需的原料,制作过程详细写下,好了给两位过目,可否?我慢悠悠地说着。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劳姑娘费心了。
丞相道。
我笑着摇头,道:不会。
那你们先去筹备进购茶叶之事罢,这事儿越快越妥贴。
我也用完了,各位慢用罢,我就先行回房去准备了。
说着,站起身绕过丞相,向大门走去。
因丞相坐于主位,我在其左手边,而凌式微位于其右侧。
我的座位靠里,旁又有大红木花架挡着。
是以,要出厅门需步向凌式微,从他的身边儿经过。
走过他身旁时,我闻得一声极微弱的谢谢,轻得难以分辨,但我却听得真切,那语气,完全的出自肺腑。
呵……背对着她们,我的脸上漾起了得意的笑容。
走了。
没几日后,正当我在写那薰茶的安排之时,丞相要下人把我请去大厅。
到了那儿,凌式微亦在。
见我到了,便开口对我二人道:这次还是找洋人进的货,素瓷姑娘前次提到的柠檬也有。
只是还需你们再去一次天遥,商量具体事宜。
那你们尽快准备,约定了五日后将你们送至渡口。
好。
我们两个点头应着。
果真如我所料,我不是说了,会再去的。
这不,真要去了。
此番,已是我第三次踏上天遥的土地了,对于这个国度,我的心中百味陈杂。
又到了洋人家中,居住的还是原来的房间,因此,一切还不算陌生,很是习惯。
在屋里歇了会儿子,又按耐不住地想去赏花。
穿梭于这园子里的满庭芳中,不自觉地记起了那个赠花于我的温润男子……我知道不可以,我亦明白这样不行,然而在这个少有人认得我的地方,在这不属于自己的国,在这个不需要遮掩伪装的地方,就让我放纵一次,想想这个惟一给过我温暖的人罢……一年未见,素瓷小姐越来越美丽动人啦!一回头,是那洋人。
哪里,先生谬赞了。
我谦虚地笑了笑。
我和小姐也算是老朋友了,不用客套,你就叫我Brian。
布莱恩。
我的原名是BrianSmith。
哦?铁匠?我与他开起了玩笑。
我不是铁匠啊。
那只是姓啦!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我知道。
与你玩笑罢了。
莫介意啊。
我回道。
对了,你可知Neal先生现在何处?问这话的时候,我知道我有些不同于平常的紧张。
他现在的住处离我这儿不远。
就是我们后面的一条街上那幢气派的房子。
嗯。
Thankyou.他对我笑笑,我却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压抑了几日之后,我终是忍耐不住,来到了汎粼的住处。
他府里的家丁将我引入客厅,稍等了片刻,他由里边儿出来。
见到我,微笑地道:你来了。
是啊。
我来了。
我说过我们会再见的。
此刻的我,笑得欢欣,没有丝毫掺假。
何时到的?几天前。
还是跟来谈生意的,现下找了个空儿来拜访你啊。
这次能待多久?不知。
需瞧那生意顺不顺当。
又与他闲聊了片刻,我便心满意足地走了。
一切都在按照着计划进行中。
却想不到,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那是一首难以想象的插曲。
那一日,我们一行人走在大街上。
对面走来了一个矮子,那人可算得是丑陋不堪了,满脸的麻子,那对眼珠却是滴溜溜地转,谓之贼眉鼠眼是也!似是不怀好意地盯着我,我心中大怒,却是不便发作。
旁边众人皆厌恶他的作为,却也不曾想反应最大的竟是平时如若冰山,喜怒不形于色的凌式微!他见到那人的刹那,眼神儿瞬时变了,那种目光是我从未见过的凶狠,他冲到那人面前,一把抓起他的前襟,照面儿就是一拳!那人还未反应过来,倒在地上,口鼻登时血流如注。
但他还不罢休,上去又狠踹了好几脚!且没有停下的征兆,拳脚纷纷落在身上,使得那人半点动弹不得……众人呆若木鸡,立在那里忘了动作,只由得他殴打那丑恶男子。
我乃凉薄之人,本不愿插手,想教训教训那个登徒子也好。
此时一见,情形不对了。
不愿在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将事儿闹大,便上前想要拉开他。
然我一介弱质女流,心有余而力不足焉,哪里扯得动他这个昂藏七尺的大男儿,况又是在这种他好似发疯了一般的状况之下!我只得死死抱住他的腰,对他急道: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硬是拉开一些距离,又向众人喊:快快来帮忙啊!他们一下子醒悟了过来,都来帮我分开他们。
所有的人皆以为,他是为了刚才那人冒犯我的缘故。
只有我晓得,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在他心里,我算什么呀。
方才他揍那人时,总人都没注意,只有紧靠着他我,听到了他的低吼:说!六年前落雅山庄的事,是谁指使你的?当然,我也没有忽略那人的一副见鬼了的表情,只瞠目地盯着他,你……我满是疑惑,却不便开口,只是紧抱着他不松手。
大伙儿把他们拉开,却怎么也松不开他拽着那人衣襟的手,他的身量足足比那人高一个半的头,所以他提起那人便走,直拖着那人回了布莱恩的家。
大家忙不迭地跟在他身后。
进了布莱恩的家里,他一路将那人拖到客厅,把府里的下人们骇了一大跳,都个个围在厅外瞧他怎么做。
到了厅里,他一把把那人扔在了地上,连布莱恩都跑出来了。
你说不说!他激动地厉声大吼,众人听得云里雾里,我却知道他是要问刚才没得到的答案。
快说!见那人没反应,他急了,上去又是一脚。
那人却奸笑着道:有种你打死我,除非你给我赔礼道歉,还要给我的伤药费,还有要好好补偿我……否则……休想我告诉你!说着,那双贼眼儿又色眯眯地瞄向我。
我大惊,这人是脑筋不清楚了还是怎的?真真是不要命了么?!果然,凌式微一听这话儿,气疯了,眼眶血红,抄起布莱恩挂在墙上的那把当作壁挂的长剑就朝他刺了下去,当胸而过!再拔出那剑之时,鲜血顿如泉喷。
幸而我站得远,没有沾到那些肮脏的血,不然我可能会感到恶心不已。
那人抖了几下,说不出一个字,转瞬便再也动弹不了。
死了。
啊!――四处的侍女吓得尖叫了起来,统统抱着头奔出了客厅,步子踉跄,跌跌撞撞的。
有些儿胆儿更小的直接晕了过去。
侍卫家丁们是男人,虽没有这般惊慌失措,却也是白了脸,就连布莱恩也睁大了眼,一脸的不可置信。
纵观整间房里,只有我一个,冷眼旁观。
只有我一个,面色如常。
只有我一个,处之泰然。
亦只有我一个,头脑清醒。
只因为,对于生死,我早就麻木,怀抱的只是满不在乎的态度了。
死亡二字,吓得了其他人,可唬不了我。
我已是,冷面冷心,亦是个狠绝之人呵……大家都是呆呆的,直到凌式微冲出了门尚未意识到。
我蹙眉盯着地上的死人,和满室的污血狼藉,派人将那须臾之前还是大活人的尸体给抬了下去,待式微回来再做处理罢,只郑重地对布莱恩道:切不可将此时泄露出去。
拜托了。
他亦是明白人,严肃道:你放心罢!我知道他也不是泛泛之辈,定能处理得十分稳当。
得了他的保证,吩咐下人把厅清理干净,我便拧着眉自行回房了,这一股子血腥味还真是够呛人的呢。
而凌式微直到晚膳时间都没有回来。
[卷一 之贰 巫云落月乍相望:第十七章、柔情]我们遗失在了这昏暗的烛光里,今夜无人看到我们手牵着手,当蓝色之夜,在这个世界坠落时。
我从我的窗口看到,那清冷天幕中幽月的祭奠。
是夜闲来无事,我在房中坐于桌旁,绣着许久未碰的绣活儿。
嘭——地一声,房门被打开了,一个高大的男子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带来一室的酒气。
我嫌恶地定睛一看,呃?是凌式微。
他奔出去那会儿子,不用想也知道心情不佳,至于是什么教他这般难过,甚至激动到要杀人的地步,我不好问,也懒得过问。
只是,此刻他喝得醉醺醺的闯入我的房间,我便不得不管了!唉……是否所有的男人都偏好借酒浇愁?就不能换别的法子了?真是老土!其实,又有什么用呢?忘不了伤心,得到的仅仅是那宿醉后的头疼欲裂罢了!若是酒能教人不痛苦,可以给我幸福,那我便但愿长醉不复醒!可是能么?不能罢!是以,又何苦作贱自己的身子呢?醒来,痛仍旧痛着,那伤仍是伤罢了。
我黯然地思忖着,见他一个趔趄,就要栽倒下去,好心地立起,试图扶他一把。
哪知他却侧过身子避了开,立稳了之后,推开我,自己坐到了我方才坐的桌边的凳子上。
我便讪讪地收回了臂。
他凝视着茶壶出神,我道他是口渴了,良心大发地倒了杯茶水置于他手边,却不想他一掌挥掉了那瓷杯!茶水四溅,我自是不能幸免地湿了一片。
这人!真是狗咬吕洞宾!我一下子怒了,血气上涌,道:你心里不爽快,也别来我这地界儿撒气儿!我可没得罪你!不用你管!他激动而愤然地大吼。
我被他惊了一惊,随即冷笑出声儿道:是呵。
你凌大少爷的事儿哪里轮得到我来管呵!好啊!今个儿你是要在我这里地方出够气了是不?罢罢罢,你尽管按着性子来!爱怎地便怎地。
我不来碍你的眼儿,教你寻晦气。
我走!成了罢?!说完就要转身一跺脚准备走人。
哪知一双有力的手却猛地箍紧了我的腰,教我动弹不得。
我挣扎着扭动身子,想甩开去……忽然,背上一沉。
别走,就这样别动。
就一会儿。
他的声音闷闷的,我突然感到背上一凉,似乎有些湿漉漉的,登时心一软,任由他去了。
你怎么可以给他安慰?他是你的仇人啊!你的柔情怎么能够给予他?!脑海中的这些念头不断地抨击着我的意志,汹涌而来。
纵然知晓此时狠狠推开他会让他愈加痛苦,理智也强迫我这样做。
因为,当一个人脆弱的时候,这样做,无疑是雪上加霜,给他的打击将是原先的数倍,仿若在伤口之上再撒上一把盐!打击他!打击他!我,应该这样做!然而,我却依旧敌不过背后那人手臂微颤,背脊上那黏腻湿濡的泪,与他将我带入的沉重的哀伤,于是我知道,我输了。
因为此刻,我心软了。
我下意识地抚上了他颤抖的手背,左手握着他的掌,右手轻柔的抚着,安定他的情绪,不自觉地给予了他我已少得可怜的柔情……渐渐地,他平静了下来,我依然握着他的手。
他缓缓放开了我,有些哽咽地说了声谢谢。
便离开了。
我苦笑地摇了摇头,盯着自己的双手,怔忪了许久许久,慢慢收起,紧紧地握拳,纤长尖利的指甲深深地嵌到了掌肉里去,几乎要破皮沁血!我这是在做什么?疯魔了么?我不是冷血的么?为什么会这么温柔地对他?连我自己都不知自己,会有这样的柔情。
我,一定是疯了!方才,是个错误!是的,定是我被鬼迷了心窍,这样的事儿绝不会再发生了!心软这一回,便已是我的罪孽了……只是,他这样的人。
会有什么事情教他流泪的?究竟是什么事情使他这种人心殇,进而失却理智?六年前的落雅山庄?那是什么地方?那里,发生过什么事情?……第二日,我见到他,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故意以轻巧的语气问他:那人的尸首你准备如何处置?拿去喂狗!他咬牙切齿道。
呃?好罢。
也好,不说他对那人的露骨恨意,那样处理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也罢,假如埋了,说不准哪天教人给挖了出来,也是桩大大的麻烦之事!我便让下人去这般处理了。
这时,布莱恩出来了,他便道:昨日对不起你了,弄脏了你的地方。
还有,此事,我定会负责的。
布莱恩却笑笑道:宽心罢。
此事我已经安置妥当,就此打住,不会有事的。
愣了下,谢了。
不客气。
小事一桩。
这点事儿以我的人面还是撂得平的!我可不希望因这丁点儿小事影响我们的生意,今日你们就休息休息罢。
讲完,便要告辞离去了。
凌式微也走了。
待他走后,我跟在布莱恩身后,问道:布莱恩先生,这件事你是怎么处置的?那天有那么多的人见到式微抓那人回来,他的家人不上门来讨要人么?他旋过身,道:他的家人我只给了些银两就安抚了。
官府那边我也打点过了,不会出事的。
可你为何要这样帮我们呢?我说了,我不希望我们的生意受到丝毫的影响。
他加快了脚步,我没有再追上去。
可我心下疑虑他是如何安抚那人的家人,真的只是给些银两那么简单么?那可是一条人命哪!哪有这般容易解决。
我仍是不甚放心,便派随从暗中打探那家人的下落。
这不探还好,一探倒是一身的冷汗!那家人一夜间全死了!应是被灭口的罢!我心中一紧,大叹:布莱恩这人不简单呵……而那件事倒也真是没有给我们带来任何的影响,我们照旧看货,商谈价钱。
只是忽而有一日,凌式微收到丞相的书信,要让他回启曦。
可是新的品种尚在研制之中,商讨过后,他决定自己回去一趟,而让我继续留在这里看着生意,且让侍卫留下,听凭我的吩咐。
次日,他便急匆匆地走了。
我们试了许多的香料,这天布莱恩带了许多成品给我试,果品中依然觉得还是用柠檬薰制为上佳,此外,一种新的果品——草莓,效果亦是不错。
商量之后,决定先做柠檬的,等卖时再看是否卖的红火再决定其他的茶品。
谈好之后,我们立了契约,他便着手开始制作了。
哪晓得,没几日,布莱恩便急着寻我道:我们都准备好了,岂知茶叶一下子不够了!哦?这么会不够呢?原来我们看中的那批教人给捷足先登了。
现下,别的货也来不及进了。
是谁把我们相中的茶叶给占了?是这里一个有名的商人,我倒是没见过,不过据说是年轻有为,和你们一样,也是启曦国的人。
我思索了片刻,道:让我去找那人试试。
隔天,我就带着侍卫,依着布莱恩给我的地址,来到了那商人住的地方。
我站在他房子的大门外头,让人去通报,下人还是把我等带至客厅,让我们静候。
不多久,只见一位男子由里走了出来。
那人一身天蓝团蝠锦袍服,极浅的烟霞色捻着银丝线细细地勾勒宝相花纹,袖口处较普通衣衫更为宽松,行步时候簌簌生风,一条赭红织锦上镶粉盒大的羊脂白玉的鱼鸟扣带围。
他的肤色则宛如温玉,一双凤眼略斜微扬,唇红而齿白,携带着一抹温和的笑意,颇有兴味儿地注视着我。
又是一个美男子呵……是不是天下的女子都该气愤了?现在的男子都比女子更美?凌式微,汎粼,还有他。
式微是英俊挺拔的美男子;汎粼是温柔如玉的君子;他,便是那带着魅惑的妖精,堪譬仙人般的妖精!若非察觉到他眼角眉梢的那丝戏谑,我亦会如他人一般,道他是个干净纯粹,心灵纯美的翩翩君子。
他的样貌也确是教人丝毫不敢亵渎,当初我只以为汎粼已如天人。
如今再一瞧眼前之人,他的面目当可与汎粼比肩了!甚至听得身边的侍卫亦发出一声微弱的惊叹:好一个仙风道骨之人!是呵……又是一位仙子。
可惜,我还是发现了他隐藏得极好的讥诮。
其实,不是他掩饰得不够,否则不会让我身旁的侍卫发出如此的赞叹。
只是,经历了一世的人情冷暖,对于别人的行为与神态是否出自真心,我只需一眼,便是清楚得很了。
正如此刻,面前之人的笑,在他人眼中,一室春光,如临仙境。
于我,却是没有半点真实之感。
恍然忆起,父亲从前只提过我那位神秘的小叔容貌有如天仙。
只是不知,到底那人儿是如汎粼那般是真君子,还是如现在的这人,空有天人的一付皮囊罢了。
但愿,但愿是像汎粼那样。
否则,便是我司空家的憾事了……[卷一 之贰 巫云落月乍相望:第十八章、无赖]这是一个误会,一个美丽的误会,却,也是个教我心碎的误会。
不耐他虚假的笑容,我开门见山,道:你便是Rex雷克斯先生罢!没错。
他颔首请我坐下,叫人看茶。
下人快速地上了茶,他自己拿起茶盏,浅啜了一口,道:不知这位小姐是何人,来者何意?雷克斯先生,是这样的。
我叫素瓷,今天是来请你帮我一个忙的低眉顺眼,竭力让摆出一个求人的姿态。
哦?帮忙?怎么帮?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不跟你绕弯子,就直说了。
我日前订了一批红茶茶叶,却不想被先生你得了先机,我想在这里请你帮个忙,恳请你割爱。
他斜睨了我一眼,走出了客厅,在门口仰望着天,轻飘飘地道:割爱?本来我对这批茶叶也不怎么上心,当然也不算是心头好了。
但是,既然你这么想要得到,我倒要重新估算它们的价值了。
这个人,简直是个无赖么!真是辱没了他那张脸了!果真是无奸不商了。
我深知这批货对我们的重要之处,只好又道:雷克斯先生,这些茶叶对我真的十分紧要,万望先生能成全,我自当感激不尽。
可是,我凭什么要割爱,让于你呢?这样罢。
我也知晓这番一来,先生你必会有些损失。
我愿意悉数赔偿于你,只要尚能负担,你可尽管开口!可是,纵然是这般,为了我们的生意,我还是得忍。
我耐着脾性,跟了出去道:我明白这样有些唐突,但我确是很需要这批茶叶,希望先生你可以帮我这个忙。
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我们好好商量。
哦?是么?奸诈地笑。
是。
感觉到一丝陷阱的味道,我有些忐忑地道。
如果我说,我的条件是小姐你,你可答应我?他大胆地审视着我,我却看到金色的日光把他的脸庞勾勒得清新绝伦。
这种感觉,是那么的荒诞,那么的……诡异?为什么看上去如此高洁的一个人,会讲出这么痞气无赖的话?没料到他有此一说,我呆立当场。
这个登徒子!我却还得维持着风度,道:先生说笑了。
你看我像是在说笑么?怎样?你可答应?唇角居然扯起一抹飘忽的笑容。
这一下,我真是恼了,道:先生不肯就罢了,不必说出这般轻佻的话。
就当我今日没有来过此处罢!告辞!拂袖而出。
让侍卫先回去,独自在街上闷闷地走着。
我一直提不起精神,直懊恼,后悔适才太过冲动。
把话说绝了,现下在回过头儿去找那人,肯定是拉不下这脸子了。
现在可怎么办才好……我低着头沮丧地想着,突然,撞上了一个人,眼看着便要跌倒,害怕那可以想见的疼痛,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咦?怎么不痛?我张开眼一看,呃?竟没有摔在地上!怎么回事?怎么可能?我怎么好好地站着呵呵……汎粼赫然站在我眼前,温温地对我笑,怎么不好好走路?撞上你了罢,方才是你拉我一把的罢?谢谢你。
我歉然地道。
你怎么了?想什么这么入神?多危险呀。
要是撞上马车怎么办?半是关心半是责备,只是那口气却依旧十分松软。
这个男人呵……没什么。
我摇头。
不要骗我。
我看的出来,你有心事。
告诉我,难道你还跟我这么见外?也罢,告诉他也好帮我出出主意,毕竟在这儿他也一样算是个商人。
况且说出来我心里也好受些。
于是,我便将事情的始末细细向他讲了一遍,至于雷克斯轻薄于我的事我则隐去不提了。
他听完后,考虑了一会儿,道:放心,这桩事情你就交给我罢。
你就等我的好消息罢!也不知怎么回事,我就是没来由地相信他,觉得他答应了定能替我办好。
我也就放下了,不再为此懊丧。
回去后,布莱恩向我询问情形,我告诉他尼尔答应帮我办这件事情,让我等他的消息。
他便也不再过问了。
皓月当空,星河灿烂。
三枝郁金香的干花此刻又在我的手中,我虽说了要封藏它们,却还是忍不住,时常带在身边。
看到它们便又想起汎粼。
这个永远温柔地对我笑的男子。
这个我见了一次便魂牵梦萦的男子。
呵?!一个念头陡然钻了出来!难道,我喜欢上他了?不可以!我强迫自己掐断了这个可怕的想法。
可是,这世上还会有真爱么?不,我不信,我,不能信……没几天,布莱恩高兴地对我道那件事情办成了,雷克斯同意讲茶叶让给我们了。
我决定亲自去汎粼那里向他道谢。
于是,把上次样品多下来准备自己饮用的那些薰茶带上,去找他了。
到了他家,在客厅见到了他,我听布莱恩说了,这次的事儿多亏了你了。
我们之间不用这般客套了。
倒也是。
我一笑,那你也不要和我客气,这番我带了我们的新茶给你,你可要好好品尝啊。
不许推辞!好。
他含笑望着我。
我将那茶递给了上来接的侍女。
今日可有空闲?陪我去故地重游如何?好啊!我顽皮一笑。
因为我知道,是那片我深深喜爱的山头,是那片绚烂娇娆的花海……再一次来到这片山,我仍是被它吸引得舍不得移开眼儿。
汎粼与我随性地坐在地上。
你可知道,我以前亦认得一个人,她也是与你一样狂热地迷恋着美丽的花儿,尤其是郁金香。
他深深睨了我一眼。
哦?这么?是那个你感叹与我十分肖像的人么?我狡猾地笑着。
原来你都听见了。
他点了点头,是的。
正是她。
我们自小便在一处长大。
是个女子?我心里微微一酸。
对。
你,很喜欢她么?所以一直对她念念不忘。
我试探地问道,其实,却有些怕听到那样一个残酷的答案。
曾经我以为自己痴恋于她,然而,直到后来我才发现,对于她,我只是习惯。
习惯她对我的撒娇,习惯保护她,我总是以为,她是我的。
所以当她喜欢上别人的时候,我才难过,难过得不愿面对,逃到了这里。
也是这样,我才知道,对于她,我并非是爱,只是多年感情上的依赖,与习惯的守护罢了。
仅此而已。
他认真地道,双眸牢牢地盯视着我,眼光出现了我从未见过的火热。
原来是这样,那她现在怎样了?我被他瞧得不好意思,忙转开了话头儿。
她,嫁人了。
可你终究还是忘不了她罢。
她是我少时的回忆,只是这样。
他依然那样凝视着我,你可知是什么教我认清对她的感情的么?我怎会知晓。
是什么?我终是被他看得红了脸,低下头,仿佛可以隐隐揣度到他的心思了,只是故作不知。
他轻轻地用一只手托起我的下巴,在我的额上温柔地印上了一个吻。
是你。
又是夜里我在自己的房里回想着白天的事情,在心里不断地劝诫自己,不能教这儿女私情牵绊住了自己。
绝对,绝对!不可以。
你的家仇怎么办?你要做个不孝女么?你已经心软了,怎么可以前功尽弃?对,我不能放纵自己的心。
不能。
我死命地阻止自己对汎粼涌现的绵绵情意,我的理智说着不行。
然而,我的心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想着那个温暖如春的男子。
他的话如同飞红般闪现的碎片,在耳边反复响起:你可知道,自你走后,我时刻记挂于你……我原以为这一辈子,我眼中的女子只有她,也只会有她了……可是,直到遇见你之后,我才知道我对她的情,原来并非是爱恋……你的容颜、你的身姿、你的一颦一笑没有随着岁月而淡忘,在我的心里,反而越来越清晰……她的模样却是渐渐模糊消退……那一日你走后,我后悔没有对你说出我的心意。
你虽道你会再一次到来,我只能安静地等着,却又担忧你会失约……然,这一次,我不愿再错过,不想再错过……[卷一 之弎 芳树欲归聚俦匹:第十九章、沦陷]我梦见我站在山谷之中,周围是一片叹息,幸福的恋人成双成对地走过我的身旁;我梦见我阻止的爱悄然从林中走出,云样的眼睑遮掩了梦幻般的双眸;我在梦中呼喊,亲爱的人啊,让我把头放于你的膝上,用我的秀发遮盖你的眼。
就算只是在梦里。
这样当你记起我的容颜的时候,便不会在别的脸上看到美丽。
直到这世界上所有的山谷都枯萎殆尽。
又待了些时日,丞相的信自晟康寄来,称若是生意处理得差不多了让我准备回去了。
读信的功夫,我又想起了汎粼,想到要离开了,以后恐怕难得见面了,有些不舍,又有些心痛。
一日傍晚,心中烦闷不已,我便又去了那片山头,却见布莱恩在花丛里徘徊,一脸心事的样子。
看到了我,和我打了个招呼。
我便走过去与他寒暄:你也来这里散心?嗯,哪个人会没有些心事呢。
说的也是。
而我也无意去打听,别人的事,与我无关。
这个地方,是尼尔告诉你的?他反过来问我。
嗯。
这么看来,他终于找到自己所要的了。
说话间,他认真地看着我。
你别逗我了。
我知他所指,可是我却无法回报于汎粼。
我是说真的。
我看得出他对你是真心,素瓷,我可以这样叫你罢?他问。
嗯。
我点头。
务必珍惜眼前的幸福,在这个世上,许多的人明明相爱,却无法厮守。
你知道这有多痛苦么?他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伤痛之色。
难道你……我望着他。
他微点了下头,道:我,便是个例子。
现在每次想起她,可以做的,能做的,只有来这里看看,散散心罢了。
她现在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
我哑然。
ButIbelieveshewillbeback.他突然自信道。
Why?Shesweared.Swear?Youbelieve?我挑眉。
WhatIbelieveisnotthepromise,buther.他笑得灿烂。
没几日后,因丞相催促回去,我加紧忙活手上的生意。
最后,一切生意上的事情都谈得差不多了,只等货出来,帮我们运去即可。
这次的生意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明日我就要启程回去了,并且已经修书一封告知丞相了。
我对布莱恩道。
哦?那你是否告诉尼尔了?没有。
我摇了摇头。
现在每当提及这个男子,我的心便刺痛一下。
为何不与他说?我也不知见到他该说些什么才好,还是不跟他讲了。
我不能见他。
我心一片凄哀。
我们乘坐的是晚上的船。
是以,翌日用罢晚膳,又歇息了良久,终是带着收拾好的东西离开了,就算再依恋不舍,又能奈何?仍是要去面对式微,面对丞相,面对……我的宿命呵……布莱恩把我们送到了码头。
轮船是要在戌时二刻出发,我们到的时候有些早,便先在船上等候。
船舱里憋屈得很,于是,我便立在甲板之上,瞭望这苍凉的夜空。
海边的夜,一片寂静,缺少了日间普照万物的阳光,哪想到连那月光也没有半点,整个尘世仿若被静谧的黑色笼罩着。
我就痴痴地站在那里,微咸的海风吹拂而来,那味道,好似人的……眼泪?别离那凄婉的感觉涌上心头,夹杂着一丝的痛意,淡淡的,却教我的整颗心儿都凉了,终是无法将那个爱我疼我,温柔温暖的男子生生地自心里剜了去呵……汎粼,汎粼……切切低喃,隐在黯夜里的面容之中亦浮上了一层凄凉。
从今后,回眸间,再难得见你的身影。
我,只能将自己的心亲手埋葬。
片刻间,视线模糊了起来,却在朦胧中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家丁在前边儿打着灯笼,汎粼携着一束白色的花姗姗而来。
我慌忙用缠绕于小指上的锦帕胡乱地按了按眼梢,转头看向在我身后的布莱恩,他倒是一脸的无辜。
只是将我朝船梯的方向轻推了下,道:去罢。
不要让自己留下遗憾……我与他一块儿下了船,走至汎粼身旁。
那你就送素瓷小姐走罢。
我就不打扰了,先走一步了。
布莱恩对汎粼道。
好。
时辰尚早,牵着我的手,我们来到了港口附近的大街上,我想着方才他温柔而强硬地要牵我的手就有些哭笑不得。
是呵……温柔,而强硬。
若是凶恶之人我倒是有些办法,可如他这样温和的动作,偏执意坚决地握住我的掌,教我如何拒绝地甩开手去?我哀叹:这人,大概变作我的死穴了罢。
为何不告诉我?他停住,语带酸楚。
不想麻烦你,总归是要走的。
我有些窒然。
麻烦?瓷儿,为何要这样?如若你不愿接受我,我定不会勉强于你。
就当那日的话,我未曾说过罢!只是你别这般,好么?我明白说出这一番话,他有多痛苦,然而,为了我,他还是说出来了。
念及此处,我顿时悲从中来,避过他凝视我的目光:对不起。
汎粼,对不起……想要放声地大哭一场,然而,声音却宛如被老天收走了般,不!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掐住了颈项,怎么也发不出那哭声,只得呜咽恸泣。
我蓦然抬头盯视着他,眼光中尽是无限凝窒凄然,沉静似水,绝望自四面纷涌而来,恍若要将我湮灭……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战栗,好冷,心底比十二月的寒冬还要冷,冻住了整个心扉,却冻不住那疼痛……他上前轻柔地拥住了我,他的体味单纯至近乎空白。
我,却感觉到了他体温的味道,迷离于温暖与清凉之间,非是热如火,但使我渐渐暖和了起来,亦安定了下来……大街上繁华的灯光映进了他温润的眼眸,那般的流光溢彩,他轻扬起一缕温热的笑,瓷儿,你可知?那日在花园里你向我嫣然地递出那朵郁金香,你那明媚的笑容便将我牢牢地俘获。
那声音缥缈得仿若来于天际,可是,你却虚幻得好似梦里稍纵即逝的影子。
几百个日子了,我只能自回忆中用模糊的视线一次次地搜寻布找你的身影,只有在最深的梦境里追寻着你,你必定想不到那视线,是多么急切,多么地肆无忌惮……他的呼吸又浅又远,若有若无,我的心更是缩成了一团。
无力支撑自己,软倒在他的怀里,我看到了他如水的夜里被灯光笼罩着的瘦长的身影,泛着隐约的光辉,显得那么孤独,那么高贵……可是,你不用顾忌于我。
只要是你想的,我定会成全你。
我总是在你的眼中看到你旷世的忧伤,那样深邃,那样凄绝。
所以,我才想要伸手抚平你紧蹙的眉,想要好好爱你、疼惜你,奢望给予你多一分的快乐,哪怕,只有一点……我的心在一瞬之间变得澄明起来,宛若急剧翻腾的乌云因用力过猛,泄出了一条极窄的缝隙,但无孔不入的阳光偏就这般伶俐地闯了进来,在我的眼底曲折成一道明净的闪电,使我的心被不偏不倚地照亮。
我的矛盾痛苦正是来源于对眼前的这个男子最最深沉的爱意与留恋呵……就算明知道终将堕落,我却依然贪恋这最后一丝的暖意,就像我明知道不可以,心,却依旧存着那一丝的希望。
我张开双臂紧紧地回抱住他,将头埋在他的胸前,却有小溪自他襟前潺潺而下……我知道,那,是我的眼泪;也是他,心里的潮水……对不起,汎粼。
是我太懦弱。
我没有勇气去相信爱。
你只要相信我就可以了。
你,能相信我么?好。
我相信你。
又一滴泪,自我的眼角滑落,飞快向下坠去,直到堕入尘埃,再也,消逝不见……消逝不见……我想我是彻底地沦陷了,陷入了汎粼的带给我的深情中,陷入了他为我编织的梦网里,陷入了矛盾与挣扎的深渊中,更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沼泽里。
然而,我却是心甘情愿。
然而,我却是义无反顾。
永世的相随,就算注定承受幸福的煎熬,我,也不愿错过这相遇的瞬间!万丈深渊也好,风光旖妮也好,你轻轻一笑,我便跟随你纵身一跳…………就算再不情愿,我们还是回到了码头,临上船,他把始终握在手里的那束白色的花递给我。
这叫白蓟花,在英吉利语中是Clover。
Clover?Yes.C-Lover.Sheislover.脉脉含情。
我低首,脸,已然羞红。
你先回去,过些日子我会回去找你的。
我自袖中取出前些日子刺的香囊,里面是我调配的幽若无味,执起他的手,放于他的掌中,道:这个你收着,里头是我惯用的香粉,味道清淡,与你匹配。
且这香中我加了许多珍贵的祛病圣物,你带在身上亦也可去邪。
留给你,也算视作个念想罢。
见他自身上取下所有环佩,珍视地将香囊悬挂于腰际,我心中微甜。
又是二十日的奔波,未时三刻,相府终是到了。
一进府这次辛苦你了。
见到我回来,丞相高兴地对我说。
丞相你别客气。
我也可以算是相府的人了,出点力没什么的。
对了,生意已经谈妥了,过些时候货就会到的。
好,你先去好好歇息歇息。
等明日记得进宫一趟,谨妃一直念着你,你去看看她。
是。
那我就先告退了。
出来时,见到凌式微,因身子太乏了,就懒得与他说话,急急地回房了。
刚进屋,就见小竹。
马上道:今日,你别吵我。
我实在累的紧。
让我先眯会儿子。
有什么明天再说。
她还没开口,凌式微倒进来了。
小竹见这情形,机灵地退了出去,我只得无奈地强打起精神。
那边可还顺利?嗯。
你呢?这边的事情处理妥当了么?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
嗯。
只是些小事情,已经解决了。
当我是傻子呢。
哼!小事情?小事情这么十万火急地把他召回来?蒙谁呢?嗯。
我有点累了,想要先休息一下……眼皮都快张不开了,我只好苦笑地提醒这块木鱼。
好,那你休息罢。
说着便走了,顺带帮我合上了房门。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唉,汎粼可比他善解人意多了,想着想着又傻笑了起来……仰躺在床上,实在是太疲惫了,我刚沾绣枕便入了梦去……只是,在堕入梦境之前,忽又记起许多的要考虑的问题:往后我要怎么做?还要继续复仇么?还是,须得换个方式?否则怎么对得起汎粼?可我现在又要如何面对式微呢?山高,远不如水长;可是爱深,就真的,永不及恨沉么?[卷一 之弎 芳树欲归聚俦匹:第二十章、注定]有些人于你,是注定要相逢的。
有些事于你,亦是注定会遇见的。
不论你愿意,抑或是不愿,我想只有上天才能给你这答案。
可是,它却顽皮地要你来猜。
把每个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
我嘱咐了小竹,若是我没醒就不用叫我起来用膳了。
醒来时,却是天已大亮,起身后记起谨妃召我入宫的事,便去了。
锦绣宫中正与她闲聊,闻得宫女太监的请安:灵妃娘娘吉祥!是谁呀?我好奇道。
新进宫就抬了身份的妃子。
只见一个美貌的宫装丽人袅袅娜娜地走来,穿了一件茜红云霏妆花缎织的海棠锦衣,金银线零零绣出如意云纹及一个繁复精致的海棠花苞立领,又有排排水钻镶缀金丝滚边,臂上挽了一条玉涡色轻纱丝帛。
梳着迎春髻的乌发上一只夺人眼球的红珊瑚番莲花钗垂着细细一缕流苏,烁烁生辉,步步生莲。
那人儿的一张芙蓉面上施着明丽的桃花妆,带着一些天真的笑,娇俏无比,好一个灵动的女子,怪不得叫作是灵妃了!最美丽的地方便是那张朱红檀口了,正是:胭脂染就丽红妆,半启犹含茉莉芳。
一种香甜谁识得,殷勤帐里付情郎。
桃含颗,榴破房,衔杯霞影入瑶觞。
这样的女子,怎能叫皇帝不动心呢!瞧那年纪,似是与我差不多的年岁,就做了皇妃了?然,在我看来,仍是稚气未脱。
灵妃娘娘吉祥!我也向她请了安。
起来罢!她笑嘻嘻地对我道。
姐姐,我闲的慌,就来找你了。
这话儿是对谨妃说的。
来,这位就是素瓷姑娘,就是前次我向你提起的。
她对海外的事物精通的很,你不是喜欢样玩意儿,对它们感兴趣么?正好讨教讨教。
谨妃拉着她的手,指着我道。
哦?真的么?你就是素瓷姑娘呀!太好了。
于是,她便向我问了许多天遥国的事情,聊着聊着,不知是谁提到我精于油画的事儿,那灵妃便高兴地要我替她也画一幅,我只好答应。
是以,后来的几日,我又得每天进宫去给灵妃画像,而她和我也越来越熟稔,发觉她的真性情。
可能是性子的差别,与她竟是比谨妃更加亲密了些。
这些时候,丞相和凌式微仿佛在秘密进行着什么事情,我也不得而知。
谨妃那时身子不爽无法端坐于椅上让我长时间作画,且她那时须得我捕捉最好的神韵,以留给别人绝美的身形面貌,而灵妃只是要一幅她的画像,自是轻松许多。
七天之后,便完成了。
我将画送进宫,灵妃十分满意,直夸我画得好。
把画儿命人收好,便邀我去御花园走走,偏巧,正是狭路相逢——又遇上了前次见过的丽妃。
一袭半透明玉色烟萝纱衣精细地绣着浅淡的团花茂叶,绉纱里衬的是件樱红绸衣,以散错针法织入孔雀金羽线,大朵艳色芍药栩栩如生,白色联珠黄色云头波形纹饰,下身一条月白镂银百褶长裙,五彩绣线织就缠枝宝相花。
珠翠满头,一朵绛紫多瓣绢花簪于双环望仙髻的鬓边,脑后一只金嵌红宝步摇光芒慑人,几星娇艳璎珞缀衬,一身的珠光宝气。
可惜……哟,这不是相府的素瓷姑娘么?怎生凉着谨妃陪上新来的灵妃了?你的人面儿还真广啊!又是那尖锐酸冲的声调儿。
我向她按礼福了一福,素瓷见过丽妃娘娘。
才见了我一次就把我记住了?原来我这张脸庞这么扎她的眼儿?威力还真是不小呵……能让天姿国色的皇妃嫉妒是我的幸运还是不幸呢?灵妃拉着我便要走,岂知那丽妃偏就不依不饶,向她说道:怎么见了人就走呐!妹妹啊,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好歹我也比你先入宫,你也得尊敬我这个姐姐罢。
对不住,我们还有事儿,先走了。
说罢,又要走。
丽妃却直接上来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啊,这么着急?与你无关!灵妃见她这般,恼了。
难道还是见不得人的事儿?这张嘴还是毒呵……看灵妃的样子似是怒极了,相处了这许多日子,我也算是摸清了她的脾性,知道此刻她若开口必是要闹大了,赶忙出声打圆场,道:回禀娘娘,谨妃娘娘还在等我们,若无事,我们就先走了。
哈!你一介小小民女,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还敢拿谨妃来压我!连规矩都不懂了么?看来今个儿是要让我教训教训了!她跋扈地道。
正叫嚷着,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姐姐,发生了何事呀?有人来了,我暗暗舒了一口气儿。
再一看,这不是雷克斯又是谁?!真是冤家路窄啊,怪不得这两人是亲戚,真真是蛇鼠一窝啊!他再次见到了我,瞧不出有丝毫的诧异,仿佛我在这座皇城之中出现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他只是坏坏地笑,向那丽妃问道:有什么事么?没什么,我正与灵妃妹妹聊天儿呢。
对着他那丽妃立时换了副如乍放海棠般的娇艳表情。
哦。
既是无事,那便走罢!我可是难得回来一次。
说着,一把拽了丽妃便走了,离开的时候还回头对我投了狡猾带笑的一睥。
这个登徒子!不过,他是在替我们解围么?他是……我愣愣地问道。
他是雍璟王爷。
灵妃热忱地说道。
雍璟王……?你们认识?也不算是认得,见过几次罢了。
他是皇族?不是的。
他不是皇上的亲族,而是一位大臣之子。
不过我都听丽妃叫他颀脩(qi/xiu-奇休)。
国都的人都知晓他,这位公子是狂傲不羁出了名儿的。
不喜做官,偏生爱做商人,对皇上的国库倒是有些帮助的,所以皇上很是赏识他,才亲封了他为王爷。
谁能想到这人竟还自己跑去不明不白地认了丽妃的父亲做他的干爹!这下子,那丽妃便成了他的干姐姐了,差点没把他自己的父亲给活活气死!世人都道他是个‘混世魔王’。
不过,虽说是干姐弟的这层关系,但是他的为人却跟丽妃那刻薄的女人可是大大地不同。
也幸而不是真的一家子的,他只是多了几分玩世不恭,时常喜好逗弄女孩子,出语有时显得过于孟浪罢了。
你多见他几次便知道了。
也不知怎么皇上竟也不避讳,这些日子,皇上常找他进宫,几番下来便习惯他的懒漫玩笑的样子,也不觉有什么了。
你瞧着他游手好闲,其实,他只是极厌烦那些个规矩礼教,才显得狂妄霸道了些。
跟那尖酸的丽妃可没有半点的相似,瞧,方才他显然是替你挡了祸呢!我也实是想不透他为何要去认那干爹,自个儿的父亲官位比丽妃的爹可高了去了。
呵呵,许是这人天生反骨。
反正,是个挺有趣儿的人。
原来是这样呵……原来,如此。
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
嘉和八年除夕早过,冬日虽已刚过去了不久,可依旧是料峭干冷得很。
有些草木萋萋,春日迟迟的意思。
此时,我正窝在点上了暖炉与檀香的屋子里。
靠在书案前的椅子上,案上正放着一封书信。
那是上个月寄来的一封信。
是汎粼找人捎来的。
这封信已教我读了反反复复不下百遍。
那张薄薄的纸已是软绵绵的,褶皱不堪了。
只因已被我捏在手中多次。
那上边儿的每一字、每一句我都已是熟稔得不得了了,仿佛就算闭上眼,我也清楚的知道信中的一眼一语,甚至是倒背如流了!然,我还是忍不住翻来复去地将之默记于心。
只因,他说,他,要回来了。
每每思及此处,我都不自禁地甜笑起来。
且我又不说原因,弄得小竹时常莫名而担心。
我念着他的归来,即便他称因生意之事要晚些启程,我依然欢欣不已,心里默算着他回来的日期。
这期间有一日,我又正在看那信,谁知小竹一下子冲了进来。
我忙不迭地将之收入袖中。
小姐!你怎么又在看那封信了?你都瞧了不知几回了!再看,金子都能给你看出来了!她没好气儿地抱怨道,对了,丞相大人找你。
快去罢!哪有啊,小丫头。
竟敢取笑起主子我来了?我故意装出些恼怒好掩饰自己的窘意,好了。
我走了。
说着,便出了房门,却分明瞥见那丫头偷捂着嘴笑得脸儿都红了。
只好假装不知,飞快地跨了出去。
到了丞相处,我道:丞相大人,您寻我有何事?嗯……是这般。
素瓷啊,此番有件事儿需要劳动你。
丞相说得客气。
丞相大人不必客套,有什么事儿需要我可以替您办,请尽管吩咐。
有事情找我处理才好,我只担心没法取的你们二人的信任,教你们什么都给瞒着,便无法做我想要做的了。
好罢。
是这样的,这里有一些个我们前次调制出来的新货。
讲着,他指向置于茶几之上的那些新茶,我想麻烦你替我去一趟大将军司空德攀府中,将这茶带给他。
我又是一震!什么?丞相是让我去司空府?那我岂不是要见到祖父、父亲、母亲、琼儿他们了么?这说不定……难不成….我还能见到年幼的自己么?!丞相的话自面前絮絮传来:原本这些罗嗦的小事儿不该麻烦于姑娘你,然,司空大将军方大胜而归,我相府中应有所表示。
且这将军府也是该本相亲自去拜会,而实在是这阵子事儿繁琐,脱不开身去。
这交予下人去办我亦不放心,再着,只派个家丁去司空府未免不敬。
这新制的茶也是姑娘你提议的,正好和司空大人说道说道,那些下人哪里懂这些茶道啊。
是以,只好劳烦素瓷姑娘你走这一遭儿了……我眼前竟是那些前生之事浮光掠影而过,根本未将丞相的一番话听进去。
只是呆呆地凝神。
此时我要去见的父亲、祖父与彼时应是大大地不同罢。
我,要去见他们么?我,又该去见他们么?见,与不见。
将来的伤痛是不是都是注定了的?素瓷?素瓷姑娘?见我神游太虚,丞相又唤我。
什么?我无意地回道。
你没事罢?没有。
我迷茫地摇头。
那这件事情我就交给你了。
丞相含笑道。
是。
我知道了。
实则,我的心里却什么都不知。
仿若一团棉塞滞于胸口,吐不出气儿来。
有些事情,是否还是注定的呢?[卷一 之弎 芳树欲归聚俦匹:第二十一章、沉静]你从万物中升起,来把我的灵魂填补。
你好似我的灵魂,一只梦的蝴蝶,又好似忧郁这个词语。
我喜欢你的沉静,仿佛并不存在,遥远而悲伤,仿佛你已走开。
那时候,一个微笑就已经足够。
我会幸福的,因那种虚幻而幸福。
混沌地告了辞,我心不在焉地走在长廊之上,心中亦依旧是一片乱糟糟。
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思忖着见了家人该作何反应,说些什么。
千万不可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情绪,教人生疑。
你怎么了?熟悉而低沉的嗓音自背后而来。
我回眸一看,凌式微就站在我的身后。
你怎么立在这走廊上一动不动的?皱眉问道。
其实,他远远地就见到了一个衣袂飘飘,失魂落魄的女子。
我直直地望着他,眼里的波光由迷惘转为清醒到阴郁直至狠冽,是的,狠冽!我就这样盯着他,想起了自己的怨恨,自己的失怙,……与,那灭门的似海深仇!不干你的事儿!我恨恨地道。
说罢,看也不看他那已然铁青的脸色,转身而去。
殊不知,我右臂的袖已被紧握的拳捏得褶皱不堪、不成样子了!翌日我带着柠檬茶终是到了司空府的门前。
在来的轿中,犹在不断地提醒着自己:一定要冷静啊!素瓷,你可千万不能露出破绽呵……上天教你换了一副身子,教你改名换姓,你就定要好好地扮演了如今的角色。
才能真正帮助司空家呵……轿子停了的时候,我深吸一口气从中跨出。
嫋嫋步向那扇熟悉的大门,仍是克制不住内心的汹涌波涛。
尽管,我的面上是一片平静,与平常无二。
然,只有我自个儿知晓,此刻的我是多么地恐慌。
我,害怕着这样的重逢。
是的,我害怕。
跟随在我身边儿的家丁刚欲扣门,被我出声儿拦住。
让我来。
我淡道,却是不怒自威。
是。
那家丁随即退后。
用微颤的手摩挲着那扇朱门,手指轻抚着正中烫金的狮子门环,我的心里浸淫的全都是苦涩。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多也是躲不开去……最后再吐纳了一口气,执着那门环扣响了门板。
迎出来开门的下人把我们领进府里,我轻酌着斟上的茶,静静地待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家人的来到。
少顷,我便见到一位与丞相差不多年岁的男子与一位儒雅的男子进来,这两人显然是父子。
而我,却是一眼便认出了他们,是的,那是父亲,与祖父。
此时的祖父还是盛年,而我心心念念的父亲只是较我印象中更为明朗一些。
其余竟是统统未曾改变。
容颜不曾变,便是这温文隽秀的气质也自始至终。
不愧是我父呵……是我,自小爱戴与崇敬的人。
老爷,大少爷。
这位小姐自称是丞相府来的。
尚在屋里的一位下人道。
嗯。
你下去罢。
祖父微微颔首。
见过司空将军,见过大学士大人。
我起身欠了欠,又道小女子是端木丞相派来的。
丞相吩咐我来给司空大人送东西。
这些是新鲜的柠檬茶,是新的品种,特拿来给大人常常鲜儿。
祖父爽朗一笑,道:哈哈。
如此,我就先谢过端木大人了。
麻烦姑娘你转达。
我又对他们细说了这茶的个中奥妙,便差不多该回了。
临走前,祖父忽然问我:让姑娘辛苦这一趟,还不知姑娘你芳名呢。
老夫是觉得姑娘你才貌出众,绝非常人。
才有此一问。
不知姑娘可否相告?我微一点头,轻道:小女子素瓷。
原以为,原以为他们会有些惊喜,遇到一个与自己的长女、长孙女同名儿的人。
哪知,这两人只是惊异地迅速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面面相觑。
父亲,不,年轻的父亲认真地又看了我一眼,道:今日劳烦素瓷姑娘了。
不必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若无其他的事情,我这就先告辞了。
好,姑娘请慢走。
他微笑着送我出门。
回府之后,向丞相禀报了后我就回房去了。
才在屋子里坐了没一会儿子,小竹便进来道:式微少爷让我告诉你,明天要跟他去看货。
咦?看什么货?天呐!不会又要去海外罢!我想着汎粼就要回来,这样我们不是又无法相见了么?便急急地惊叫起来。
不是啦。
是端木家自己的园地。
瞧把你给急得。
她对我吃吃地笑道。
知道了。
我累了。
我要休息了。
深深了解这丫头接下来的必不是什么好话儿,我唐塞她道。
也不理她,放下了幔帐就睡去了。
她见我如此,便也悄悄地出去了。
跟着凌式微,我来到了端木家里配置香料的地处。
这才知晓原来丞相他们还会自己做香料,且这坊间的规模已经不是普通的大了。
先前我还道他们只是一般的买卖香料的商贾,却不想是看走了眼儿了。
坊间里的香品种齐全,丸、散、抹、涂、薰、练、线香应有尽有。
这制香的作坊不似其他,其中的每一位工人都是精挑而细选的。
没有一个人是步履匆匆的,没有一个。
他们的动作每一个都是那么高贵,那么优雅。
甚至连那在立于铜盆之前悠游清洗着双手的样子,也煞是迷人。
这一间间的屋子里,充斥着旃檀、白檀、紫檀、薰陆、零陆、藿香、龙脑香、沈水……所有所有香料的味道,极是迷幻惑人。
于是,我,也被迷惑了。
这时,朝我们走来了一个人,只对凌式微道了声:那匹货已经完成了。
只见凌式微阴沉地点了点头,只拿眼睛飘了他一下,却未置一词。
那人看到他的目光却似明白一切的样子,退了下去。
他是谁?我试探的问道,实则并未期待他会给我什么答案。
他颇有深意地看我,却开口道:是这里的管事,叫蓝斯叙。
还有,这个地方便是我们制成香品的地方。
回府的时候,我还在考虑端木府的产业竟到了如斯之大,而我在府中已是待了近两年的光景了,却仍旧对这端木府没有一点的了解熟悉之处。
丞相和凌式微做的事儿依然是一无所知,不禁对自己有些气恼。
看来今后我须得再多做些动作来博取这两人的信任,至少,我必须知道凌式微他究竟在做何事,才能阻止那场悲剧。
我防着他,但不能让他太过防范于我呵……我可得时时刻刻地盯着这个人才行!府内游廊上回去歇息罢这是他回府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冷冰冰的语气,就跟的的人儿一摸一样。
他刚要离开,我便启口道:等一下!定住,转身,何事?呃……前天……我想要为前天的冲他发的那通脾气道歉,然而,对着这个人,这个人,这样的话儿,我便是怎样也开不了这个口儿了!好罢。
为了我的目的……我闭上了眼儿,前天我心情不太好。
对你凶……所以……对不起。
话还是没讲明白,但我相信他已经懂了。
他似是愣了一下,又步到我身畔,道:那,现在心情是好了么?嗯。
说着,我纳纳地低下了头。
哪知他却是不让,只手托起我的下巴,那就好。
不动如山的表情。
这人想要干什么?我呆呆地望着他的眼睛,试图去读懂那深邃黝暗的眼眸里深藏的难解的心思,可惜,他掩得太深沉了,深沉到我仿佛被吸了进去无法自拔,失了神儿。
他从来、从来不知道。
一双与众不同的黑眸会深沉到可以看入人的心,那么的黑、那么的深。
教我的心儿如遭到重击般蓦然一震后静得几乎忘却了跳动……如若魔魇般,我就这样一直看着他,久久久久都没有移开了眼儿去。
他,也一样。
小姐!小姐!小竹咋咋呼呼地奔了过来。
也是这一声喊而教我回过了神儿。
这一次倒是要感激她了。
有位跟画儿上的人一样的公子找你!说是叫尼尔先生,是不是……她还没说完,我便看见了跟在这丫头身后进来的汎粼……小姐,你……式微少爷……你们……她小声地嗫嚅道。
我一吓,自己的下颔还在凌式微的手掌之中!且我二人凑得可是近得过了头了,只怕饶是谁都会想歪了去了。
我急忙退开去,而凌式微也放开了手。
我心慌地去望向汎粼,幸好,没什么怒意,一脸的淡然。
凌式微这时亦回首见到了汎粼,有一瞬的惊讶,却掩饰得极好。
他睨了我一眼。
抛下了一句:那你们聊罢。
便离开了。
后院中我拉着汎粼的手慢慢地走着,念着适才的情境,有些心虚地偷偷瞄着他,可他始终没有什么表情。
道他是生我的气儿了,我只好道:汎粼,方才我……想要解释。
他却忽然停了下来,侧身面对着我,柔柔淡淡静静地看着。
他执起我的双手,安抚地拍了拍我的手背,道:别担心,你不必解释的。
因为,我信你。
汎粼……你真的……我犹有些许疑虑,生怕他所出的只是违心之言。
唉,原本我只是想要带给你一些惊喜,所以没有事先知会你。
不曾想反而引得你不愉快了。
他面露了些懊恼。
没有,我只是……我急道,不愿见到他蹙起的眉。
傻瓜,真的不要紧。
你也别放于心上,知道了么?他带着宠溺地看着我。
丝毫不见凛厉的眼色,只有柔和,宛如要将我的心都要融化了去。
我只觉得天好安静!云好安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如果可以,我愿向上天乞求,让我这一生,都醉死在汎粼深情的目光里。
如果可以,我愿以我所拥有的一切,来交换此刻在我眼前的这个男子。
即使变得一贫如洗,即使是一无所有,我只要有他。
我,只要他。
我动情地上前拥住他,他亦将我轻柔却紧紧地揽在怀里,仿佛只要在他的怀中,我就可以像一个初生的婴孩儿一般自在而放松。
不必担心任何的侵害,只因有他。
他,便是我最最安心的归属。
他,便是我最最深刻的爱恋。
如果时光可以停留在这一秒,该有多么的好?汎粼,能得遇你,便是我司空素瓷此生,最大的幸福,最美的梦境……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卷一 之弎 芳树欲归聚俦匹:第二十二章、幸福]当爱召唤你时,跟随它,虽然它的道路艰难而险峻。
当它展翅拥抱你时,依顺它,虽然它羽翼中的利刃会伤害你。
当它开口对你说话时,相信它,虽然它的声音会像狂风劲扫园中的花朵似的击碎你的梦。
这些个日子里,我又恢复了那种闲适的样子。
有时与汎粼同游,有时呆在屋里,日子过得十分顺心。
而唯一教我烦恼的却是凌式微。
自那日后,我总觉着他似乎是有意而无意地在躲避着我。
其实,我也确不知该要如何地面对于他,若是碰到了他,我该依旧是原先的态度么?不能罢!如此,我又怎么对得起汎粼呢?既然他刻意地躲着我,我也省得去操那份心儿了。
可是,我们的仇恨该怎么办?要我放弃么?不,不行。
我不能!只要我一想到父亲和弟弟的惨死,我便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那份疼痛,那份恨意便开始蚕食着我的心,我依然忍将不住地浑身发抖。
那感觉,就如同站在无边无际的荒原里,教我看不到任何的希望的尽头一般。
绝望,只剩得绝望。
……一日,我欲到宫中见见灵妃和谨妃。
因是午时时分,而谨妃又有那午觉的习惯。
不便去她那儿打搅,我就先朝那灵妃待的灵慧宫步去。
正准备进去,一脚迈进了宫门……便听见里边吵吵嚷嚷的声音。
我未进去,在门口却已看得分明,也听得分明了。
争执声不断。
丽妃竟手持我为灵妃所画的那幅画像,还有一张纸,似是一封信。
而灵妃正心急地欲夺了那信和画儿。
你好大的胆子啊!竟敢与那宫外的男人私自通信!这下落在我丽妃的手里了罢!我要去向皇上揭发你,把你这个小贱人的丑事告诉他,顺便也把那个野男人捉出来好好儿治治!……我一瞧这阵仗,心知不妙,第一个念头便是去找谨妃求救。
也不管不顾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了,在这个森严的皇宫里急奔了起来。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呀!灵妃也算是个好女孩,我得去找谨妃救她。
突然,我的袖子被一个人捉住,顺带的连整个人也给拉住了。
我焦急地挣了下,却是怎么也挣不开!放开我!我恼了,一回身,见到了雷克斯。
更是怒火中烧!这姐姐兴风作浪,干弟弟要帮着么?!我向他怒目圆睁,再一次低斥,语气湍急:你放开我!你这是怎么了?这么急着去哪儿啊?他见我的表情是真的带恨,收起了一脸坏笑,正色道。
只是那紧抓着我的衣袖的手仍是不肯松开。
我没功夫和你说。
你给我放开!我吼道,边喊边试图做着最后的挣扎。
不行,来不及了,这可如何是好呢!到底是什么事?快告诉我!说不定我还能帮你的忙呢。
我看了看的他的表情,的确是一脸的严肃认真,想起前次在御花园里他的解围。
好罢!我一咬牙,就姑且信他这一回罢!马上略略地将事情叙述了一遍。
他听完竟还笑了笑,问:你为什么要帮灵妃呢?你可不似那般热情之人呵……我和她投缘,喜欢她的率真。
才想帮帮她,行不?你倒是帮不帮这个忙?快说句话啊!你不帮就快撒手,我去找别人!我见他那样子,心里大急。
我没说不帮呵。
你就在这里等着,一柱香后再去那里。
你放心罢。
这件事就交给我了。
他笑着语罢,便向着灵慧宫的方向去了。
半响过后,我悄悄靠近灵妃的宫殿,就见那丽妃与雷克斯走了。
于是,便探进宫门。
她像木雕一般坐在地毯之上,精美得好似个瓷娃娃,却是没有一丝生命气息……我关心道:娘娘,你没事了罢?她见了我,微楞了下,随即似想透了道:是你把雍璟王找来的罢。
谢谢你,已经没事了。
只见她用手温情地抚摸着我给她画的那幅肖像,眼中却是说不出的伤心,我还真的没有想过灵妃这样活泼的女子竟也会流露出这般悲凉的神情。
她的眼神一下子便触动了我内心深处最最柔软的地方了。
娘娘,这幅画……她沉默了良久,直直地盯着那画儿。
一阵静默后,幽幽说道,:这画,我是想送给他的。
可是不想在写信的时候被丽妃给撞见了。
听到这画,我明白了问题的严重,她口中的这个他必定不是那她服侍在侧,宛转承欢的九五之尊的皇帝了。
我睥了眼四周,还好,没有半个宫娥。
转身将宫门合上,扶她在椅上坐下,自己也坐到了她的旁边儿。
她怔怔地开口,喃喃的念出,纤长的眼睫微微抖动,已是挂了晶露。
父亲硬是将我送到了这里来,开始的时候只说让我来这里住些日子。
我也是天真,不知道这儿是个什么地方。
没想到到这里还没有一年,就安排了我参加选秀,成了皇上的嫔妃。
离开之前,我对他说我会回去的。
那时我也只是与他赌气罢了,哪料得到,只怕今生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不能再回到他的身边了……那晶莹的眸中已是盛满了泪珠,一颗一颗地滑落。
我看着她,她蓦地抬起了头,素瓷,你去过天遥的,那里……很好罢?记得我刚到那儿的时候,觉得那里好新奇,什么都好有趣。
而且,他在那里啊!我好想回去,好想。
想回去,想他,想他……她有些个语无伦次了,掩面痛哭了起来,好像一个迷失了回家的路的孩子那般,教人生怜。
娘娘,你在那里住过?嗯,我十四岁的时候跟着父亲远渡重洋搬到了天遥国,在那儿待的第四年,父亲却突然要把我送回来,我走之前和他闹脾气,他伤了我的心,可是我还是爱他啊!我对他约誓说我会回去的。
可是,这一次恐怕我不得不食言了。
如今,我只是想让自己的画陪在他的身边,让他不要再惦记着我了。
可是,这也做不到呵……她的泪成串儿地落下。
看到她,我想起我的幸福。
我有了汎粼,可是面前的这个女子,却是注定要痛失所爱了。
这,究竟是谁所造的孽呢?我怜悯她,想要帮帮她,哪怕能做的仅仅是这样一个最后的小小心愿了。
娘娘,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
我可以托付可信之人替你将这幅画儿送去给你的心上人。
她仿佛见到了一息曙光,真的么?真的可以么?嗯。
我郑重地颔首,向这个可怜的女子保证。
听到了我的许诺,快快地将画卷起封号,在外头小心地套了个精美的卷轴盒。
在一张纸上写上了要送去的那人的住址,与名字。
递给我。
我接过,瞧了一眼,顿时呆住。
Brain?难道是他?我将我认识的那个布莱恩向她描述了一番,灵妃竟是又喜又泣,是他,是他,就是他!原来素瓷你也认识他。
可是你们怎么认识的呢?我们在海外的生意就是与他一起合作的。
我也听他说过你们的故事,知道他在等一个女孩子,却没有想到,那个女子就是你啊。
怪不得方才你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听着觉得很是耳熟,却是一时没有想起来。
他对你说了些什么?她激动地问。
他说他信你一定会回到他的身边。
他说他会一直等你的。
我轻声道。
她听了,却是浅浅地笑了,可那神色却是一片凄哀,他这个傻瓜啊……当我带着画来到汎粼的住处,将之交托给他,并把事情的个中原委告诉于他。
他当即便派了人送了出去给布莱恩。
原来,布莱恩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孩子变成了皇上的妃子了,唉……真是造化弄人呐。
汎粼唏嘘道。
是啊,看着他们还真是教人心疼呢。
这灵妃想要再见布莱恩只怕是难,难,难了。
这件事情真的先不要告诉布莱恩么?汎粼问道,因这是我的主意。
我们亦只好瞒,瞒,瞒了。
能瞒多久是多久了。
只怕知道了只是更加伤心罢了。
不知还可以留有一线的希望。
我们就给他一线期冀罢!我依偎着汎粼,只有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我才能找到一丝安慰,汎粼,我好怕。
好怕我们会向他们那样。
我觉得现在的我,太幸福了。
我总觉得上天总在惩罚我,幸福对我来说,是一件太过奢侈的事情。
每次它来到我的面前给了我希望,却又瞬时消逝,我,什么也没有抓住。
而你,便是我现在所有的幸福。
我是真的害怕,不知道那一天,这幸福就被收走了。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该怎么办呢?秫秫发抖,汎粼收紧了抱着我的双臂,若有所思……,柔声道:不会的。
我们一定不会的。
望进他那淡褐的眸子,一种称作安定的感觉浮起,我这个飘泊孤魂恍若找到根的浮萍。
可我知道自己如今每日过的便是那怎样算计别人,也被别人算计的日子,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我真的能够把握住我的幸福么?汎粼啊汎粼,非我不信你,我只是不敢相信自己会拥有这等的福分呵……很多年以后,当我回望过去,才恍然明白,当时的疑问是多么的痴傻呵……由于布莱恩的连连追问,我们只得将灵妃的消息还是告诉了他。
一个月后,汎粼把布莱恩捎来的信交给了我,让我带进宫去。
见了灵妃后,我准备离宫,却在半路上遇见了雷克斯。
便叫住了他,道:上回的事情,谢谢你。
噢?素瓷姑娘要谢我呀?那好啊!可你总得有个表示表示不是么?这人又是一脸的狂妄和痞气。
你想怎样?我隐忍着,毕竟欠他一个人情。
我看……你就以身相许罢!哈哈……他大笑道,怎么样?不怎么样?你说呢?我微眯着眼儿,冷冷道。
给你三分颜色,你倒是给我开起染房来了呵。
此刻,见他这采花大盗的样子,我却只想把他给丢到随便什么树枝上给挂起来!看我的脸色不对,他收住了嘴,道:那你以后要叫我颀脩!嗯?怎么,不行么?行!我咬牙切齿道。
[卷一 之弎 芳树欲归聚俦匹:第二十三章、改变]时间改变了季节,时间改变了位置。
时间改变了性情,时间改变了思想。
时间改变了你,时间也改变了我。
斗转星移,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变了。
究竟,还有什么是可以永恒的呢?经过了这段时日的相处,我与灵妃、谨妃更加走得近了些。
尤其是与灵妃越发地亲密了起来。
那天我们三人正一起在谨妃的宫中闲聊,却不想皇上驾临,谨妃吩咐着让宫女奉茶,上糕点。
素瓷姑娘啊,你们三人很是亲近么。
朕的两位妃子都道你贴心呢。
皇帝笑呵呵的说道。
娘娘不嫌弃素瓷乃一介草民,已是我莫大的福气了。
你啊,有时间儿就多进宫来陪陪她们二人,朕平日里太过忙于国事,免不了忽略了她们。
有你常入宫,也好让她们解解闷儿。
素瓷明白皇上的意思了,一定会的。
皇上虽是三千粉黛,最最钟爱的还是这两个罢。
无怪那丽妃要嫉妒于她们了。
只可惜,灵妃的心儿却不是系在她的身上。
这皇帝,其实,亦是悲哀不过的。
面对着一个个娇娥,又有几位是如同谨妃这般慕恋着他的,有几个是真正的把他作为一个男人来爱恋的?而非贪图着他赋予的无上荣耀与权利,而非他显赫的身份可以为她们,或是说为她们的家族带来的富贵与荣华呢?高处不胜寒呵……回府后,在回房间的途中碰上了凌式微,但他却连拿正眼瞧我一下都没有便走开了。
我望向他的背影,心中哀叹,都好几个月,每次都如此。
我要怎么办呢?晚上,窝在床上我反复的思索着他的态度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心里默念道:父亲啊父亲,我要怎么做,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好么?又有些时日,那天小竹道:小姐,式微少爷请你去大厅。
知道了。
我有些诧异,他准备理睬我了么?到了那里,我便开口问道:有何事找我?司空大人想请你去他们府里画幅画。
怎么又是画画,这些日子画得多了,我都有些烦了。
义父已经跟他们说定了,明日你去一趟罢。
他的语气依然冷漠。
说完了这些,没有再多加一个字就走了。
司空府怎么会要我去画画呢?是要画母亲么?还是琼儿,或者是轩轩。
他此时出世了么?应该不会是年幼的我罢!小时的我可是最最不得宠爱的呢,除了父亲还有谁会记得我呢。
想到此处,我不禁有些自嘲。
去了,不就明白了么?何必在这里自扰呢?于是,我怀揣着颇为复杂的心情,再一次踏入了司空府的大门。
这次等候我的是父亲,他笑着道:真是不好意思,麻烦素瓷姑娘你了。
大人不必介怀,不知大人想要小女子画什么呢?是这样的。
我有一个女儿,想要姑娘你替我画幅油画。
好啊。
那么请大学士大人带我去看看罢。
好,这边请。
他在前边给我引路,而我在暗自思量,父亲要我画的是那个女儿呢。
琼儿?还是,我?我们走至他的房间,里面有我熟悉的他的味道,我竭力克制着自己扑入他的怀中哭泣着寻求慰藉的冲动,因为,身份变了,位置变了,一切的一切的,都变了。
再也,回不去了。
即使遇到了,也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他径自来到书架旁,自第二格的抽屉中取出了一卷画像,对我道:我想请小姐照这画临摹一幅。
我展开一看,不由得大吃了一惊,那是,我两岁时的画像,扎着稀疏的小辫儿,脸蛋儿红扑扑,粉嘟嘟的,连我自己都觉着甚是可爱。
那脸庞与轩轩的模样竟有九成相似。
原来我小时也是这般可爱的呢。
再看那画,似是教水给染污了,有些地方模糊不清,怪不得他们要请我油画一幅,那样才不会损坏得厉害。
看着父亲瞧着画像上的小女孩,也就是我,那慈爱的目光,我的心底里泛起了暖热的泉水。
好,完成之后我再送来。
谢谢了。
我盈盈一笑,欠了欠身以作回礼。
送我出府的路上,我看到了一个纵情嬉戏玩耍的小女孩,是琼儿。
大人,这是你的女儿罢。
嗯。
似乎与画像上的并非同一人啊。
我故意问道。
是的。
这是我的小女儿,叫琼儿,画上的是我的大女儿。
那为何大人你只让我替你的大女儿画像呢?父亲沉默了会儿,道:因为琼儿一直在我们的身边。
而瓷儿却已不在了。
嗯?怎么回事?我大女儿和姑娘你是同名儿呢,可乖巧了。
只是五年前,她离开了我们,永远离开了。
彼时的她,只有三岁。
父亲沉痛地道。
金银珐琅雕桃薰炉内香烟冉冉,几缕阳光自雕刻精美的窗棱子漏进来,将徐缓焚燃的烟的形态勾勒得格外清晰,嫋嫋娜娜地上升、摇曳,奇似那十五女儿的纤纤玉软腰。
回到丞相府以后,我便在自己烟雾缭绕的房中待了整整一日,所有的注意力皆投放到了面前的这幅画卷儿上。
注视着画纸上的自己,又忆起父亲的话,那意思便是瓷儿死了。
原来,五年前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正是小瓷儿夭折之时。
一个世上,还是不能有两个相同的人啊。
有些事情,一定会被改变的呢。
是以,我们万不能认为转了一个圈儿之后,还能回到那原先的位置。
那,已然是另外一处了!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亦是如此,切不可以为什么事儿都会在原来的地方等候着你,你只有更快地去追赶,才可以得到你要的。
而再一次重逢的,已非原来的人了。
画作完成后我又亲自送了去,瞧见父亲喜悦的样子,我亦是甚感安慰。
父亲,你的瓷儿既无法长侍于你的左右,这幅画儿,就权当是我这个没福的女儿聊表心意。
就让它替我常伴于你的身边罢。
然,自将军府步出的我,却在无意中瞥见雷克斯走进司空府中,心道:难道他还与司空家有来往么?时间过得很快,总是在不经意间流走,在来不及去细想它是怎么来的时候已然匆匆逝去,有时候清晰得宛如从指尖滑过,有时候却又教人浑然不觉,直到某日忽而惊觉它早已默默地改变了很多事物,而直到你意识到的这些改变的时候,已经是无可奈何的了,只因——已经变了。
嘉和九年这天,我在我的不眠轩中画着一幅墨竹丹青。
是我要求来的书斋,而那不眠二字是我亲手所题。
如同我的卧闺勿遗阁一般——门檐上的牌匾亦是出自于我的手笔,我只能以这般的方法提醒着自己不忘家仇,不眠不休。
因为我怕,怕自己会沉溺在情爱中,而抛却一切。
是谁说的温柔乡,英雄冢?男人的温柔更是对女人致命的诱惑,一如汎粼于我。
缕缕的清风穿过散溢着墨香的书画轩廊,卷起层层的绯色薄纱轻绡,徐徐地甩出春天的气息。
这微微浅薰的风冒失闯入后竟久久盘旋不去,伴着花香、木香、与弥漫在空气中朝露的水气融为了一体,仿若见到久别的恋人徘徊于那以持握玉杆尽兴泼墨的美人的皓白柔荑之上……小竹的生辰将至,我要赠份寿礼给她。
涂鸦得正是顺畅的时候,她掀帘而入道:小姐,有位大婶来找你。
哦?快快让她进来!我搁下笔,坐到了桌旁。
大婶来找我必是有什么要紧事罢!此时,大婶着急地一路跑了进了房间。
这一进门儿,便跪在了我面前,道:素瓷姑娘,救命呐!求求你,救救我家小虎子罢!我伸手扶起她,你慢慢说。
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她边哭边道:画馆关了后,我用你给我的那些钱开了家饭馆。
平日里生意也不错,我和儿子两个的吃穿用度都是够了。
这日子也过得太太平平。
哪知,今日早上,有一帮人来吃饭,账也不付就要走。
他们点的那些菜可都是些个鲍参翅肚的,我们哪里赔得起呀。
我家小虎子就上去拦他们叫他们付了银子再走。
这帮子人竟凶狠地掀翻了好几张桌子,还打店子里的人。
客人都被吓跑了。
小虎子也被这帮凶神恶煞打呢!素瓷,要不是他们实在太霸道,大婶就这么一个儿子,大婶也不会拉下这张老脸来求你了,你可一定要帮帮我啊!我连忙道:大婶,你这是那里的话。
当初是我说的,你要是有困难要来找我。
如今你寻来了,我自然是义不容辞的。
你别着急,我现在就和你去瞧瞧。
于是,我随手拿了块面纱便随她出去了。
刚到那饭馆,就见一群人砸东西的砸东西,还有几个人对着小虎子拳脚相向,大婶立时冲上去抱住他少年,护住他哭道: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四周里围满了人,却只是在那里看热闹,没有一个人上前出手相助。
或许是怕这群市井流氓罢!住手!你们统统给我住手!我忍不住喝道。
那群人许是听见了我的嗓音,都蓦地停下了动作转过身儿来看我。
在外面的时候,我通常都是以纱巾遮面,省得教这绝世的美貌惹来诸多的麻烦,更引起不怀好意者的觊觎。
然,我却忘了,即使是蒙上了面,我的白滑细致的肌肤与这双莹莹美目却已足够教这些色中恶鬼垂涎欲滴了!领头的那人用那双贼眼在我的身上溜了好几圈儿,走了过来,大美人儿,这不关你的事。
我对这些人厌恶到了极点,便瞪了那人一眼,道:你们这一群大男人,欺负人家孤儿寡母。
吃了饭不付钱,还要打人,简直是没了王法了!王法?去他的王法!老子才不怕呢。
这口气还真是横啊。
天子脚下,岂容得你们这些人如斯嚣张!看你们都穿得人模人样的,竟干出这等畜生不如之事,简直是不要脸了!你,你是哪来的小娘们儿,竟敢骂老子,造反了你!那人被我骂得气急,说罢挥手就朝我的脸上招呼来了。
我虽是逞强,但依旧怕那疼痛,吓得赶紧闭上了眼,任命的等待那可以想见的痛楚。
然而,预料中的巴掌并未落下来。
我张开眼一瞧,那人的手臂正被另一只有力的大掌给捏住了,定在了半空之中。
那人的脸已扭曲得变了形,却是叫不出半个字儿来。
应是疼的喊不出声儿来了。
只怕那只掌再加一分力道,那只手臂就要折了,拧下来都不为过了!侧首一瞧,而这手掌的主人,却是——凌式微。
[卷一 之弎 芳树欲归聚俦匹:第二十四章、知足]清水出芙蓉。
是一种感恩。
是知足!知足是肯定,是鼓励。
知足是爱!路漫漫,知足是灯。
或明,或晦,皆有光在心底。
雨起时,知足是伞……撑起知足的太阳,爱——无边无际!只见他的手就那么一别,瞬时就硬生生地将那人摔在了地上,后面的人见此状况皆一拥而上。
他只把我往后一揽,站在这里一步也别动!便轻松地几下将那些人都撂在了地上,却闻得那领头的还貌似不服气道:你们是哪里来的?竟敢打本大爷我!只不知道我是谁?我哥可是雍璟王府里的大管事,你们也敢得罪我么?你们死定了!凌式微一脚踩在那人身上,冷冷地沉声道:我不管你是谁,从此不准再到这里来!否则,绝饶不了你!如果你不服气,就到端木府来找我——凌式微。
现在,立刻给我滚!说罢,便是一脚把那人踢出了门,后面的人跟着出去扶起那人连滚带爬地逃了。
你给我等着。
那人临走前还不忘口头上扳些威风回来,只可惜他那的样子简直已是怎一个惨字了得了!凌式微拿出了一锭元宝给大婶,道:给他找个大夫好好养伤罢!说话的时候看的是小虎子,讲完便转身离开了。
我亦上前安慰了大婶几句,便追上了他,谢谢你。
这一次是由衷的。
嗯。
他只答应了我一声儿便再无话语。
回到府里后,小竹就关切地问我:怎么样?小姐,没事了罢?式微少爷及时到了罢?我斜睨了她一眼,原来是你说的。
嗯。
你走后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便马上去告诉了式微少爷了。
这次还多亏了你告诉他,谢谢你了。
我笑道。
小姐,你别这么说。
只要你没事就好。
不过这话又要说回来,方才式微少爷听见你遇到了麻烦立马就冲了出去,我看得出他很在乎小姐你啊!小竹!别给我胡说。
我是他的助手,所以他才会出手帮我,仅此而已!可是……她似是仍旧要说下去。
没有可是。
就是这样,这件事到此为止。
听到没有?!我截断了她的话。
是。
次日一大清早,我还在歇觉。
小竹便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小姐,不好了!门口有群看上去凶得要命的人来找式微少爷呢!什么?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该不会是昨天的那些人罢?于是我便草草梳洗了直接就跟着小竹去看情况了。
只见大门口立的可不正是昨日那些个人么!他们吵嚷着要见式微,门口的侍卫却拦着不让他们进来,他们便又欲打人了。
我刚要开口,就听他低沉的声音,让他们进来。
他边说着边走了过来。
哼,臭小子。
老子今天来找你算账来了。
我今天把我哥都带来了,非给你点颜色瞧瞧!那人跋扈地道。
只见一位衣着体面的男子自其中出来,昨日是谁欺负我弟弟啊?哥,就是他!那人朝式微一指。
却不想那哥哥在看清式微的一霎那登时傻了,立时跪了下去,道:原来是凌少爷,舍弟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您。
您是大人有大量,就饶过我们这回罢!边说还边把他的弟弟一起拉下来跪着道:还不快给凌少爷道歉!哥,这是……快啊!少废话。
那人莫名其妙且又很是无奈地道歉道:凌少爷,对不起。
小的是瞎了眼儿了,请您放我一马。
哼,你不是还要给我颜色瞧瞧么?他冷哼一声儿。
不敢不敢。
我走至他身侧,轻声道:算了罢.别将此事闹大了。
总是不好看的。
他看了我一眼,好,这次就算了。
但是从此以后不要再让我知道你们欺压百姓。
还有,把昨天那家饭馆里你们砸坏的东西都赔给人家而且要跟他们去道歉。
听到没有?说罢,便派人跟了他们去了。
勿遗阁小姐,这些个到底是什么人呐?竟然敢大白天的上丞相府来闹事儿,幸好有式微少爷在。
一脸的崇拜。
他们自称是雍璟王的人。
依我看,这雍璟王也定不是什么好人!我的脑中立时浮现出雷克斯的脸庞,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几日后我去探望大婶他们,小虎子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他们不断地向我道谢,还提到了凌式微,而那群人也来赔礼过了。
回去的路上,轿子却被人拦了下来。
看到他,我便又是气不打一处来!小瓷儿,好巧啊。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
他笑嘻嘻地道。
我白了他一眼,冷道:走开。
我要回去了。
告辞!怎么才碰上就要走呀!干么见了我就跟见了鬼似的呀,我又哪里惹到你了?是啊,你就是个鬼。
而且是个讨厌鬼!没有。
我没好气儿地道。
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那你干么这样对我呀?这个厚脸皮。
我只是不想和你说话!说罢,准备走着回府算了,却又被他拦住。
到底是怎么了?今日你非得给我说清楚不可!好啊,那些下人的口气就是跟他学来的!我索性破罐子破摔了,这可是你逼我说的啊。
于是我就把前几日的事情从头至尾地讲了一遍。
可恶,居然敢仗着我的名义胡作非为,他们才死定了!他眯着眼睛,我突然感到一丝危险的气氛,也未曾多想便气冲冲地走了。
还不是做主子给立的好榜样么?我好奇他会怎么处置那些下人,便让汎粼替我打探了情况。
后来才知道,雷克斯当日就把那人和他的兄弟们扫地出门,并且不准他们全家任何的人再踏入国都的土地一步!一日,汎粼与我漫步于大街上。
汎粼,你都回来这里将近一年了,你那些个在天遥的生意真的不要紧么?这一直是我的疑惑。
安心罢你。
还记不记得我那次写信给你说有些事情要处理,才晚些回来的?嗯。
当然记得。
你可是害我多等了好些时日呢!其实,我是把那里的生意都结束了。
以后我就一直住在这里了。
真的?那你在这里还做生意么?嗯。
还是香料的生意?怎么,怕我跟端木家抢生意么?他揶揄道。
不是啦。
我向他撒娇。
他淡笑不语,片刻后,道: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你是花仙么?为何每次你都有这么多的花给我赏呢。
眼前又是一片花的海洋,这又是……这里都是我的产业,我现在就只做鲜花的买卖了。
卖花?是啊。
这里的人,尤其是有钱的人都喜好这个。
无论要用以制香抑或是置于房中做摆设都会需要用到,所以我现今就专做这鲜花的生意了。
怎么样,这里不比天遥国的花地差罢?他含笑地问我。
嗯,很美……怎么会突然决定留在这里了呢?我虽猜出了几分答案,但还是希望他说给我听。
以前,我因为不愿面对,狼狈的逃去了海的另一边,原本以为会在那个地方就那样待上一辈子了。
上天却教我遇见了你……他注视着我,缓声道,既是早已淡忘了一切,就不需要再逃避了。
可你怎么舍得那么大的生意呵?我颇为担忧地道。
汎粼,汎粼。
你这般待我,我又如何承受得起呀!今生今世,我有你,足矣……汎粼,你可知,有你,我亦是足矣?……六月初九夜勿遗阁中,伸手而不见五指,漆黑静谧的屋子里,没有光线由外透射进来,只因我闭合上了房内所有的棱窗。
只有,只有面前的那十六支纤细的红烛,默默矗立在柔淡米白色的奶油之上,顶上的星点火光正奋力地燃着,燃着。
似要如此就焚尽一生的辉煌。
然而,它们的毕生巅峰亦只不过是照亮了两张花样的容颜,做了脚下那片微黄雪海的陪衬罢了……只是,也只是这样了……我示意小竹将那些许的烛吹灭,为她唱起了今生第一次吟出的生辰歌曲。
简单的曲调,简单的填词,简单的心情。
不为别的,只是祝寿。
然,这样一支简单的曲儿,却,至今没有人为我吟唱过一次。
没有。
十六支蜡烛纷纷熄灭,我按住了小竹,微笑着起身点起了房间四角的油灯。
霎时,明亮如昼。
回到方才安座的位置,依次取下了那些已无作用的烛,并拿来向膳房要来的短刀,轻送入她的手中。
切罢。
闻言,她仔细地切了两块蛋糕,放置在各自面前的瓷盘上。
嫩黄松软的蛋糕胚、乳色香滑的奶油释放着迷人的气味。
这是我专程托汎粼找人定制的天遥独有的蛋糕。
想着给今日的寿星尝尝鲜儿。
吃啊,怎么不吃?让你晚膳别吃撑,留着点儿肚子不是。
见她没动,我提醒道。
抬首,却见那丫头兀自抚摸着我赠与她的竹图,剔透的泪花盈满了眼眶。
小姐……想要说什么,却停滞说不上来。
我知晓她的心情,只叹息地摇了摇头,将她轻搂进怀里。
转眼已是三年了,三年。
犹记当初临我面前那怯懦带羞的小女孩已是二八年华,而我自个儿亦将近双十了。
岁月,真是如梭呵……三年,依旧是冷冷清清,无亲无故。
这丫头的身世亦是堪怜,这世上再没有比身边无亲,没依没靠更无助的事了……我懂,我亦是深刻地了解呵……不哭,啊?今日唤我姐姐。
嗯?低低地哄她。
姐……口齿不清地呜咽。
嗯。
哗——一道沁凉的风撞开了原本闭着的窗儿,悄无声息地熄了那一边的一盏灯火。
先前凄清的夜更显晦暗,那风儿更是不依不饶,合身而来,将我的纱质裙摆扶起翻卷于低空之中。
见她有些发抖,更加用力地拥住她,初夏的风怎能如斯寒彻?仿佛凛冽的泉注入了四肢百骸,由骨子里散溢出的冷……阁内水晶的珠帘不断地晃动,窗外修篁摇曳飒飒作响……[卷一 之弎 芳树欲归聚俦匹:第二十五章、相忆]永夜拋人何處去?絕來音。
香閣掩,眉斂,月將沈,爭忍不相尋?怨孤衾。
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訴衷情顧敻如今的皇宫对我来说已非陌生了。
这进宫的趟次岂止数度,频繁地入宫,除了谨、灵二妃的宫殿,去的最多的还是这宫中顶美不胜收的御花园了罢。
此刻,谨妃与我闲适怡然地处在这皇宫极鲜丽的一隅之中,只是此时已无怒放的蔷薇牡丹。
而池塘里的荷恰是擎天正好,在这炎炎夏季,怎又不是另有一番风味儿呢?一手持团扇,另一只肘儿搁在回廊的栏杆之上垫着小巧尖尖的下巴。
正是凭栏而望乎。
这一池的粉与白交相辉映,泛起了柔媚的光晕。
和风微荡,鼻息间飘泊而来的恬淡荷香是我梦中的回忆,是我挚爱的味道。
我在这微妙的浅香中沉醉,吞吐着其中一丝一毫的气息。
瓷姐姐,粉糕糕,糕糕……耳畔的幼嫩声音仿若由天际传来,记忆中的小玉人儿最是喜欢我亲手蒸制的荷花糕。
只可惜,我做的次数却是寥寥无几。
每次都谗得那小家伙儿直落口水,吃光了后的睡梦里唇角依然挂着一缕银丝。
这些,终究已成往事了罢。
只是那前生的梦境了。
我抚上下巴,揉了揉发涩的嘴角,只一瞬,就又展开了一个慵慵懒懒的笑,好不娴熟自得。
是那样的天衣……无缝……回身去瞧倚在对边儿朱栏的谨妃,亦是望着那满目的荷花,神色却不知偏离到了何处,空洞,虚无。
谨妃向来打扮简约素婉,今日亦是,湖碧银纹蝉纱丝衣,衣边领口金银行云流散,前襟一枚朱红如意结松松系着,素白里衣一朵若隐若现的青粉双色并蒂莲,迎风飒飒的青烟紫绣游鳞拖地长裙,清丽温润。
一个优雅带愁的堕马髻,点翠嵌珍珠岁寒三友头花簪于发顶,脑后一只金镏银镶黑曜石蜻蜓草虫头,仙娥妆略略描画,清新脱俗。
娘娘。
好意地点醒她。
在这个诡计丛生的后宫中,作为妃子的她可没有半分放松的权利。
提着心儿正是捧着自己的命,历经了多少的尔虞我诈,怎可教人算计了去?她仿佛醒了过来似的,向我了然地笑了笑。
哒哒哒的脚步声远远将近,再看来人,证明了我的思量是正确之至的。
来者何人?来的是一位富态的贵妇,绛红金凤袍、五蝠捧寿簪、紫金舞凤珠冠、碧翠佛珠、镶玉金绞丝雕花镯、连那戴在手上的指甲套儿亦是稀世珍品,定是身份极为显赫。
这样的装扮,此般的年岁,这女人恐怕……太后万福。
果然如我所料,谨妃拉着我就向正缓缓步来的人下跪行礼。
我便跪了下去,道:民女素瓷叩见太后。
平身罢。
太后和颜悦色地道。
是。
当我站起了身,欲抬头迎向她。
却不料瞥见了她身后的那一个人儿,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不稳地朝后退了几步!如果说遇见父亲的那时我多少做了些心里的疏导,而这一刻看到面前的这个人——我的母亲却是我万万想不到的。
不!或许不是想不到,只是,只是不愿意去想。
对于她,我在内心的最深处,宁愿那上一世的诀别相送是我们最后一次的相见,宁可自我欺骗般地相信她,是疼爱我的,相信她为我流下的那一滴珍贵的眼泪,情愿……可是,上天再一次忽略了我的恳求,偏偏,事与愿违。
既然琼儿已那么大了,她嫁与爹几许年了?眼前的人与前世里的模样重叠了起来,记忆中彼时的她已是位不折不扣的成熟妇人了,而此时的她,尚存着三分稚气。
却仍旧是格外的尊贵,盛气凌人。
瑰丽蝶纹底的大红纱袍,上缀栩栩如生的大朵牡丹,中衣一件团花织锦与卷忍冬叶作衬的和舞凤,高高的金边领子翘起,衬着雪白的颈项,下身一条袅娜的描金画裙。
桃尖顶髻,金嵌米珠喜在眼前头花贵气逼人,金绞丝灯笼蝴蝶钗安置耳后。
蝉髻高耸,翠钗金作股,钗上舞双蝶。
那玉容媚雪,花貌生春。
只可惜姿态过于霸气,破尽了所有的柔婉之色。
原来,母亲从来都是这样一个强势的女人呵……太后带着我们在凉亭中坐下,宫女即刻便奉上了瓜果茶点。
你就是端木丞相府上的素瓷姑娘呀。
哀家可是听闻你很久了,却一次都没见到你本人呢。
今儿可是偏巧遇上了。
太后笑眯眯道,老听皇上和谨妃提起你又端秀又灵巧,贴心得不得了。
民女惶恐。
是皇上与谨妃娘娘谬赞了。
不必谦恭,听闻端木大人此次献送进宫的新茶叶正是出自素瓷姑娘的点子啊。
哀家对这口味儿正是欢喜得不得了呢。
谢太后过奖了。
只要您老人家满意就好。
满意满意,太满意了。
太后喜笑颜开道,对了,哀家还听说你给司空家画了一幅画儿,穆瞻是爱不释手呢。
是不是啊,艳汐?母亲的名字是艳汐。
嗯。
冷漠的语调。
我与之对视了一眼,她一脸的阴郁,一双美眸陡眯起来,鹰一般地锐利。
我的神色却极是慌乱,扭头向别处,心已是紧缩成了一块石头。
忽然有些委屈,她终是不喜欢我呵,从来,都不喜欢……哪怕是改变了时间,改变了空间,改变了容颜……心,奇怪地疼了起来,不能自已。
太后,您若是喜爱,那教素瓷也替您描一张罢。
谨妃提议道。
这个嘛,要看看素瓷姑娘愿不愿意帮我这老太婆画喽。
太后揶揄道。
太后娘娘若是需要,素瓷自当尽力而为。
出宫的道儿上,我犹沉浸在那百味的情绪之中。
却是雷克斯迎面走来。
嗨,小瓷儿。
一如既往地热情,一如既往地…..呃,赖皮。
前次不好意思呵。
我错怪你了。
我莞尔一笑。
嗯?是么?妖媚的面上掠过一丝窃笑。
我已经知道你对那些人的处置了。
哦,这件事情啊,没要紧的啦。
笑的跟朵花儿似的,那么以后,你可以对我客气点了罢?哦?我对你很不客气么?奚落道。
嗯啊,每每你见着我的眼神里尽是嫌弃之色,可别不承认。
不过这话说回来,我真有那么令你讨厌么?那口气儿像足了闺中幽怨的娇妇。
知道他是故意装出来的,我没好气道:是有那么点。
他刚要又摆出那怪异别扭的表情,我却克制不住地笑了起来,脸上欢快的光环不胫而走。
真是个活宝贝啊!乍见我如蕾绽放的笑颜,他先是一呆,随后亦舒畅地陪着我笑开了。
笑得更是放纵大声。
那一日的笑我始终记得,记得这个极是妖娆绝媚的男子所扮的逗趣表情,记得张狂地在庄严肃穆的皇宫之中大笑的放肆,记得这个为我执着一生的男子。
银铃般的笑回荡在宫墙殿梁间,我们都没有在意,我想,我也许有些明白这个众人皆知的雍璟王的不拘旧礼了。
也有些明白这个我印象中的登徒子了……回到启曦没多长的光景,汎粼的原料生意却已成气候了,就连丞相他们制香料所需的材料也去他那儿进货了。
我心内自然是替他高兴的,又想到他亦是为我而留于此处,心头沁入丝丝甜意。
这天,我去他府里,府门口,家丁却道他与一位姑娘出去了。
哦。
素瓷小姐你瞧,公子回来了,不就在那儿么。
那人伸手一指,我随他示意的方向放眼望去,他可不就在街对面儿么。
正要过去,走了几步,却是硬生生地刹住了脚步。
方才有些远没瞧见,这走近了才察觉他正与一个女子在说着什么,眼中盛满了宠溺之色。
那姑娘背对着我,是以看不清她的容貌。
汎粼将手中的一束美丽郁金香递给了她,片刻后,她便离开了。
我就这般地驻足在那里,双脚宛如钉在了时间的门上一动不动。
静静地,静静地等着他。
他往回府的路踏了几步,赫然停滞,惊诧。
我知道,他看到了我。
瓷儿,你怎么来了?清润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我来替端木丞相跟你订货的。
我扬起头给了他一个明朗的笑容。
这次需要什么品种?薄荷。
好,我知道了。
一面说着一面进了他的府邸,大门合上,他带我走进了屋里。
好了。
你们下去罢。
是对跟在后面的下人们说的。
我见家丁侍女都退了出去,一时无话,便要离开了。
好了。
事情也讲完了。
那我走了。
背过身刚要出去,却被猛地一拉,一阵眩晕之后,整个人跌落进了那个熟悉温暖的怀抱……瓷儿,你生气了?什么?我傻傻地问。
刚才我与一位姑娘在一起。
没有,我也不是这种小气的人啊。
我向门口而望,怕他看见自己此刻丑陋的表情,心慌地蹭着脚步。
司空素瓷,你可真够虚伪的!你就是这么小气的人,更是个十足的胆小鬼。
不敢去问,只是胡乱地去猜,排斥着不愿意接受的答案。
瓷儿?干什么?我竭力控制着,平淡地回头,呃……他以右掌轻托起我的下颚,四目相抵之间,终是我挡不住他的凝视,慢慢地闭上了眼眸。
我自紧张地抿了抿唇,殊不知更是深刻地加重了这其中的挑逗魅惑之色……他轻柔地用指尖触碰着我的发丝,然后是娇美白皙的粉颊,再来是微微翘起的红唇,捧住我的后脑,头一偏,唇已然贴了上来,一种温润的触觉自唇间传来,如兰花般优雅迷人的香气缭绕在唇畔。
我心旌摇荡,下意识地害羞着欲后离拒绝,谁知他的唇却是如影随形地捕捉了过来,带着芳香与甜蜜。
感到他温热的舌在我的嫣红的唇瓣上滑过,在嘴角边儿一抵,竟是探了进来!然而,我虽是心擂如鼓,却是微启朱唇,纵容了他的侵入,羞赧地伸出丁香小舌,与他的纠缠在了一起。
随着这亲吻吮吸得愈加深入,越发的热烈,他身上的、口中的、清雅的、甘醇的、如兰似麝的气味飘落下来,涤荡着我的每一条的神经,令我醉倒在这醇香的火热缠绕之中……他的爱怜的吮吻,我便以柔软樱唇应着他的索取,将这个吻演绎得更为炽热,久久痴缠。
我想我是将所有潜藏在心底的不安的爱意在此刻尽情地释放了……我们两人的心儿一齐沉醉,直到我再也喘不过气,长吻至终,却仍是舍不得分开。
流连地,蜻蜓点水般地不断轻轻啜吻,断断续续地交集,星点的触碰,诠释着深受着各自隽永铭心的爱意。
……方才的姑娘是谁?我将通红的脸蛋埋进了他的肩窝,衲衲地问。
吃味儿了?真是傻瓷儿呵。
他柔道。
汎粼……仿佛适才的勇气转瞬消逝殆尽,从来不再。
你猜得没有错。
她正是我对你提的那个女子,这次只是顺道儿来看看我,买些鲜花罢了。
那郁金香……我犹自耿耿于怀。
是她买的。
我不会再赠与她你最挚爱的花儿。
嗯。
我只想自私的收藏他仅给予我的郁金香,汎粼,你可想知道那年我于你的书信的回言?什么?永夜留人在远道,遥来音。
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来归?怨孤衾。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卷一 之弎 芳树欲归聚俦匹:第二十六章、祝寿]月亮看上去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圆一阵风又吹散了几片落叶面对一整个正在溃败的秋天是行走的我穿越了你的痛楚还是你的寂静关于此次的新货已经讨论了再三了。
如今,路遥知马力,我的本事倒是真的教丞相他们折服了,而那日久见人心么,应亦是颇有成效了,至少丞相对我已很是信任了,每次的新货都会让我亲自参与,并请教我的想法。
这次的薄荷凉茶我们可以这般做……我向他们详细地叙述着这次的构想。
好。
素瓷啊。
我们有你这个帮手真是何其有幸呀。
每次你都有奇特新颖的好点子,如今我们的茶俱是广受推捧,生意是越来越大了。
许多的货品都被抢购而空了呢!丞相笑逐颜开道。
义父,不如我们将制茶的作坊再扩大了罢。
再招些人,便能应付那些预购茶叶而不得的商贾们了。
凌式微提议道。
对啊。
好,那此事就交由你着手去办了。
是。
对了,再过十日是谨妃娘娘的寿辰。
皇上召见我们去宫中庆贺,式微、素瓷都得去。
这寿礼,就要劳素瓷去费些心思了。
丞相和煦地对我笑道。
好。
我定会好好准备一番的。
应承是应承下来了,只是到底要送什么于谨妃呢?堂堂一国贵妃,对于那些个金银珠宝已是不屑一顾的了,而上妆用具前次已然进献过了,再说那稍嫌了小家子气了。
唉……我独自谈着起,揉着微微发疼的太阳穴。
小姐,还在为谨妃的贺寿之礼而烦恼么?小竹见我连连地谈着气,便出声儿问道。
是啊。
你所这娘娘在宫里边儿可是什么都不缺的,该给她什么样的东西才好呢?我忧郁地用莹白的指甲拨搔着锦缎流苏的桌布。
也是啊。
贵妃娘娘什么稀罕玩意儿没见过呀。
要不小姐你再画幅画儿给她?我生辰那会儿你送的那幅我可是如珠如宝地藏着呢。
小丫头一脸的骄傲。
傻丫头。
唇角抿出一丝笑意,我已经替娘娘画过一幅图了,再画就没什么意思了。
啊?是这样啊!那怎么办呢?不过,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呢!我的语气悠长且充满了玄机。
小凤战篦金飐艳。
舞衣无力风敛。
藕丝秋色染。
九月十二宫中今日乃是谨妃的寿诞,丞相、凌式微与我皆是应招入宫。
晚膳时分,大家聚于锦绣宫中为其祝寿。
来人除却我等,还有灵妃、我的祖父、父亲与……母亲。
众人围坐于膳桌边儿,皇帝自然是主位,谨妃次之,灵妃挨着,其余人则分坐在旁。
原是要大肆地铺排一番的,可是朕的爱妃偏偏不愿热闹,就只邀了你们这些爱妃爱臣。
只好小宴各位了,所幸谨妃的小厨房的菜色都是极精致的,可不比朕的御膳房差了去啊。
皇上似是十分欢愉。
是啊,皇上。
如此这般,臣妾已是荣幸之至了,就请诸位在这里小酌几杯罢。
只可惜太后她老人家身子有些不爽,无法前来。
谨妃惋惜道。
娘娘,这是我们一家人的心意,望娘娘笑纳。
在这儿恭祝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祖父开口了,说着,命人将一件紫貂轻裘自锦盒中取出,这一看便是那罕见的雪貂儿的皮毛,这冬日将至,此物御寒甚是有效。
希望娘娘欢喜。
司空大人太客气了。
谨妃含笑道,似是对那礼物甚为满意。
姐姐,我也有好玩意儿要送与你呢!哦?是什么?鬼丫头。
你瞧。
只见她命身后立着的宫女亦是打开了捧于手上的盒,从中拿出一顶雪帽儿,与祖父所赠的貂裘正是可相匹配,均是最上等的雪貂毛制的。
看来妹妹还与司空老将军想到一块儿去了呢。
是啊。
这一过秋,天可不就要冷了么。
此刻送正是时候呢!灵妃笑嘻嘻地道,妹妹在这里祝姐姐生辰快乐。
这快乐可是顶顶要紧的了。
谢谢妹妹了。
端木大人,你的呢?这别人都有了,也不能独缺了你们这一份儿了罢?谨妃转头向丞相揶揄道。
丞相呵呵一笑,道:那是自然。
只不过,我们的贺礼却不在我处。
他看向我,可是要问问素瓷了。
哦?素瓷姑娘,你备的可是什么礼呀?皇帝饶有兴致地问。
我击掌两下,门外早就候着的宫人便抬了个巨大的架子进了里边儿来。
走至离我等一丈之远,在我的一声停后立住了脚跟。
只见那架上还遮着块红布,大伙儿有趣地看着我。
掀罢。
我道。
扯下幕布的同时,我闻得四周响起的抽气之声。
只因那幅巨像中的人物便是此刻端坐于主位的二人。
画里,谨妃与皇帝神情依偎在一起,且这像的尺寸几乎与人等高了,栩栩如生,如同活脱脱的真人一般。
素瓷知晓谨妃娘娘对皇上的心意,是以才在这里班门弄斧了。
此画不如司空大人与灵妃娘娘所赠华贵,却是小女子的一片真心,现将此画送给娘娘,也在此祝愿娘娘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如此画一般永远甜蜜恩爱。
哈哈……好,素瓷你真是深得朕心,这里送得好,送得太妙了。
皇上大笑道,爱妃啊,这丫头果然最是贴心的啊。
是啊。
谨妃有些羞赧地躲入了皇上的怀里,应是不欲教我们瞧见她含羞通红的脸罢。
呵呵。
朕的爱妃还不好意思了,爱卿呐,你们素瓷可真是替你准备了份大礼啊。
是啊,连我都是大吃一惊呢!皇帝龙心大悦,丞相陪笑道。
素瓷姑娘可真是心灵手巧啊。
祖夫亦是赞叹道。
是啊,这画真是画得太逼真了。
父亲也应和着。
我微笑地看着他,父亲啊,您瞧见了么?这便是您让女儿去学的高超技艺,如今我将它们都发挥展现在了这幅画上了,您看到了,可还满意么?您的小瓷没有让您失望罢?见过了礼,皇上便与我们众人享用起今晚的寿宴了。
朕今天实在是太高兴了!……回府后,我立刻让下人来扶丞相回房。
皇上开心,丞相也许也心情好,多饮了几杯。
看来是难得能在宫里头儿这样放松地君臣同乐啊……凌式微都是没喝多少,免去那仅有的一次意外,他似乎无时无刻都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这一路回来,也都是他架着丞相的呢。
现在,他亦只是吩咐好下人煮些醒酒汤便径自回房休息去了。
几日之后的一天,我正要出去,经过了丞相的房门时,听到了里面仿有丞相与凌式微的争执声,心里自是纳闷不已,他从来都是非常顺从丞相的不是么,对丞相,他向来是言听计从,尊重有加的,这回是怎么了?好奇之下,便贴靠在门边欲听得更为清楚。
话儿透过门缝传了过来:总之,我是不会接受这样的安排的!这是皇上的恩典,岂容你要驳便驳的?你也早过弱冠了,是该成家立室了。
那可不是别人,不是普通的平头百姓!那是谁?虽说只是启曦边界的国,可也是那堂堂金枝玉叶的恒裟国公主,也不是什么小国。
那恒裟国王把她献给皇上,皇上将她御赐于你是你的福份,也是我们端木府莫大的尊宠与荣耀。
那可是圣旨!怎能让你说拒绝便拒绝的?丞相怒叱道。
不是还没下旨么?一定尚有缓和的余地。
我即刻进宫面圣去,请皇上收回陈命!啪——门一下开了,一个人冲了出来。
我被他撞了个趔趄,呆看着他,他一顿,一刹那,他如铁水将要凝固般纹丝不动,下一刻只是看了我一眼,一眼便已拉出了匹马凌空一跃翻身上去。
只听得骢马一声嘶,撒蹄狂奔而去……只是那仓促间的惊鸿一瞥,却是教我窥探出了他眼色里愤怒中透着忧伤,压抑而孤独,宛如这当空的日头所发散出的一切光亮与热意却怎么要照不到他的身上去,他的心底去。
沐浴在秋日的晴空下,只是更彰显了萧瑟,将灰暗与沉痛对比刻划得更加地淋漓尽致。
丞相跟出房大喊站住不许去的时候,早就跑得没影了。
见到我定在那儿,什么也没问,只是叹息着回房了。
皇上要给他赐婚?他竟然要抗旨?这是为何?如果接受了,那仕途不是就青云直上了么?为权为势,为名为利,这不正是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么?实在是没有放弃的理由呵……对于凌式微的心思我是全然不知,仿佛要在烟雾弥漫的地方看通透一层冰鲛纱,渺茫儿迷蒙的感觉旋踵而至。
无法猜测出他的半点心思,这可使我的算计与安全感出了不小的漏洞。
按照约定今日去找汎粼。
我前次订的那匹货好了没有?嗯。
差不多了。
过两天我就派人给你送去。
哦。
脑海之中浮现的尽是方才的情景,丝丝缕缕牵绊着我的头绪。
他这般冲进宫里,不会出事罢?不不不,这可与我无关。
我是不可能为他担心的。
我无意识地紧咬着唇。
瓷儿,瓷儿。
你在想什么这样入神呢?啊?汎粼,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改天我再来找你。
好。
急急地往回赶,总觉着像是要变天儿了……[卷一 之弎 芳树欲归聚俦匹:第二十七章、悸怖]躲进那没有季节之分的世界,在那里,你会开怀,但不是尽情欢笑;你会哭泣,但不是尽抛泪水。
刚回到闺阁,这天儿就真的变了。
前儿还是柔和的风忽而转大了,院落里的树枝被摇荡得哗哗作响。
疾风强力地刮落下枝上的萧索黄叶,圈起地上的委顿枯叶,猛烈地在空中翻滚着。
漫天飞舞的秋叶之中,轰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成片遮天的乌云黑沉沉地压将下来,天色急速转暗。
似金蛇狂舞般的闪电不时在浓墨色的天空里划出一道道刺目的口子,仿佛疯狂地欲将这天幕撕裂开来,扯成碎片!汹涌低闷的阵阵雷声中,豆大的雨点自空中砸落了下来,渐近的雷声越来越是震耳欲聋。
混合着一声紧接着一声的霹雳,碎玉一般的雨点声穿梭于勿遗阁的房顶屋檐之上,一霎间,雨珠已是串连成线,哗的一声,大雨便铺天盖地倾斜而下,泉涌一样的雨帘自檐上滚落而下……我怔怔坐于窗边,门户并未栓紧,忽地被狂风拍开,锦帐纱帘齐齐翻飞。
老天的咆哮声回荡着,四溅的水珠和着穿堂而过的冷风扑将而来,侵袭到了身上,激起我一阵阵的寒意。
举世齐黯,天地间似只我渺渺一人乎?静默地坐着,仿若一尊石塑的雕像,纹丝不动。
也记不起要去合上窗棱,只是痴痴凝注着这雨,似乎是就这般要下到了天荒地老去了。
惶惶然只我一人,面对这天地的狂暴肆虐,承受这雷霆震怒。
恐怖在心中无限制地扩张开来,塞满了胸壑,好像身体里的血液都冻结成了冰,一寸一寸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心头的惊悸围绕而不去,不详的预感如一条生了根的藤悄悄地蔓延直至遍布了指尖发梢,待你发现之时已是摆脱不去……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我生平第一次迷信地想到。
小姐!不好了!小竹就在这时这样地奔了进来。
小姐你怎么门都没关上?窗也是!仔细这般着了凉了。
乍见屋内亦是风雨大作,她赶紧动作一一合上。
见我始终没有反应,她上前摇晃了我下,小姐!嗯?怎么了?我下意识地问。
你知道这早晨的时候式微少爷不是跑出去了么?原来他进了宫,也不知怎么了,惹得皇上忽然大怒,一气之下把他关起来了。
什么?!我反射性地噌地一声站了起来,良久才缓缓颓唐地滑落回椅子上,好像一下子被抽尽了所有的力气,连抵住扶手都显得无能为力,虚空地软在椅榻之上,寻求不到可以支撑点。
嗯。
我知道了。
这意外是意料之外的,他和丞相毕竟是皇帝眼前的大红人,他们不会皇上对其的宠爱浅薄如纸。
且我深信他们的势力绝不只明面儿上的这些,一定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如若不然,司空一门不会被凌式微扳倒得如此容易,搞得家破人亡;但,亦是意料之中的,自古起来这君王的宠幸是最不可信的,似他这般冲入宫,势必触犯圣颜,忤逆了圣意。
皇上的话,便是金科玉律,是说一不二的,哪里是做臣子的可以违背的。
真如他清早这样强硬的态度,只怕是……就这样?小姐,怎么办哪?你怎么不说话了?真是急死我了!这丫头都跳脚了。
能怎么办啊。
现在是什么状况?我的面无表情吓到了她,许是她对我的无动于衷十分惊心。
还被关着,丞相大人听到这消息后立刻进宫去了。
我在心里讼咒似地默念了一遍又一遍的司空素瓷,不要管,不许插手这件事!小姐,要不你进宫去向谨妃娘娘求求情吧。
她冒汗的手心扯着我的胳膊道。
还是等丞相回来了再说罢。
你先下去罢。
我冷淡地道,然,从始至终都死命攥着绣花手绢那只拳,却更是愈紧一握!小姐,你……小竹似还欲说些什么,却再瞄了眼我一直紧绷的脸,好罢。
轻轻退了出去。
我该去设法救他么?司空素瓷!你别忘了,他可是你的仇人呐……或许这个劫他过不了,那么司空家的惨剧便不会上演了?父亲与轩儿便不会就那样离我而去了?所以,不要管,别去管!且让他自生自灭罢……这是最直接最安全的了,没有后顾,没有遗祸的了。
式微,你一人可以换得我一门的平安。
便算是我的自私了,可我亦只能这般自私了。
不不不,现在,他毕竟尚未害过我司空家,便也算不得我的什么仇人了。
既非有仇,我又是何苦这样子恨他呢?况且,我仍是未弄清他要覆灭司空家的缘由,说不定,这其中只是个误会呢?如若解开了这个结,保不准谁,都不会出事了?对对对,且式微这人平常虽冷淡寡言,倨傲凌人。
但却也分明不是个奸恶之徒。
若是就这样死了……思及此处,我的心蓦然一抽,牢牢擒在拳头中的手绢便被松了开去,漫无目的地飘然下坠……下坠…………丞相一到府,我便去了他的房间。
大人,怎么样了?他沉郁地摇了摇头,道:皇上此刻还在气怒中,我费尽唇舌都不下旨放人。
这傻小子,不晓得是哪里不对劲了。
赐婚这样大的恩典不愿意,还敢跑去顶撞圣上。
唉……丞相疲惫的眼中全是苦恼之色。
还是我明日一早入宫去求求谨妃娘娘罢。
我下定了决心。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丞相虽是这么个说法,可料想他也不会是无能之辈儿,这位极人臣的堂堂丞相亦不是谁能做得的。
定会有法子就式微的。
就是这般,那么……就由我出面罢,纵使我不去救,他也不至于被皇上给处死了。
既是这般,我便算是还他前次帮忙的那个人情了,这样一来他对我的防备还会更减少几分罢。
现如今,我的心思也只是想要弄清式微将司空一门赶尽杀绝的动机了。
我在心中想自己重复申辩着千百种这样做的理由,却还是忍不住暗暗地自嘲:这些,真的是理由么?因为我的内心却拼命地叫嚣着:勿遗阁中深受到的怖意绝不是因为他,不是为他而揪心!不是!然,是不是,我自己,又何尝知晓呢?翌日起身后,我即早早进宫去找谨妃了。
唉,这式微到底是怎么回事,真是……谨妃听了我的讲述,亦是疑惑不已。
娘娘,不管怎么样。
求您劝劝皇上罢。
丞相大人与我都没了章法了,现下只能靠您了。
皇上对您疼爱有加,您帮式微说几句好话,把他先放出来再说罢。
我求道。
这样罢,素瓷。
你先回去等等看。
我即刻去找皇上说说情。
谢娘娘了。
端木府一定记得您的恩典。
好,去罢。
直到申时过后,小竹兴奋地跑进阁来对我道:式微少爷回来了。
我慢慢向厅堂走去,进了里边儿,便看到了他。
昨日出去时的玄色服已是一身的尘土,他向来只着墨黑色的服饰。
脸色甚是憔悴,一对眼眸却依然炯炯有神。
满身污渍的他丝毫没有历劫而来的落魄,仍然绷着那张脸,那张微脏但却无损于他的俊朗的脸。
注意到我的来临,丞相开口道:你这小子。
此次幸亏素瓷去求了娘娘,谨妃向皇上求了情,这才放了你出来。
否则,有你的苦头吃了!你啊,得好好答谢她。
他转身望着我,却半晌没说话,最后只冷冷地憋出了两个字:谢谢。
真是没诚意。
嗯。
你没事就好。
我客气道。
他又忽略我了,义父。
这次对不起,给您惹麻烦了。
算了,既然你不愿,那也没办法。
你没事便成了。
无奈的语气。
这场风波总算是在这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中告一段落了。
一日,小竹随我上街添购些日常要使的物什。
忽地忆起这正是大婶开店的那条街道,便顺道儿去看看她们娘儿俩,也好用些午膳。
一进饭馆,大婶见了我们煞是热情,忙里忙外为我们去打点最好的饭菜。
我拉了她坐下,陪我闲话几句。
了解到她这集茶馆、酒肆、客栈于一身的修憩之地的生意是越来越好,小虎子的这个老板也是当得有模有样了。
正当我们边吃边聊之时,却听到一阵吵扰的敲锣声,敲得我是烦躁不已,又闻得一声儿接一声的肃静。
跨出门口,倒是要好好瞧瞧是那个大官摆那么大的谱儿!连丞相和祖父这般位高权重还尚且不曾如此嚣张过呢。
店门外的街上,人群统统往边上退来,乌压压地站满了两旁,却硬是让出了中央足足有四五丈宽的道路。
只看得到前面举着管牌,后边跟着随从,那正当中,是一顶极铺张显眼的轿子正被八人抬着经过。
这是谁的轿子啊?好大的排场。
我嫌恶地问道。
却听得四周尽是一片抽气之声!周围的众人马上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盯视着我,纷纷张大了嘴……这是当朝的尚书大人。
国都的百姓有谁不认得他啊!小虎子愕然地对我如是说。
怎么了?他很有名么,人人都认识他?我感兴趣道。
岂止是有名呀!每回上街都是如此,不准有一人挡了他的道儿。
晟康的老百姓没个不怕他的,他还有个女儿在宫里做皇妃,听人说好像被封为丽妃娘娘,权势可大着呢!不就是个大臣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皇帝。
小竹不服气地插嘴。
嘘……姑娘这话可千万别给他的人听见,否则就要倒霉了。
小虎子急吼吼地伸手捂住了小竹的嘴,低声说道。
放,你放开!小竹羞红了脸,费力拉下那只覆在她红唇上的手。
对,对不起,姑娘。
小虎子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火烧火燎似的。
呵呵呵呵……我和大婶一块儿笑出了声来。
丽妃的父亲呵……哼,真是有什么样子的爹有什么样的女儿啊!这俗话说得好,正是龙生龙,凤生凤,这老鼠的儿子么……呵呵……[卷一 之弎 芳树欲归聚俦匹:第二十八章、天涯]迎着太阳,看着远方。
你,我,同沐在这片温柔的夕阳之中。
你的承诺,一语成谶。
前世过往,我一并抛却。
寂寞、伤痛,止步在这里。
你会替我把月缺变成月圆,我用未来换你我的圆。
天涯,天涯,你是我的天涯呵,爱你,爱你,烙于心!又隔了数日,黄昏时分,汎粼把我要的货给送了来。
府里只我一个,丞相早朝去了,式微去谈扩大作坊的事情了,这收货之事自然是落到了我的头上。
确认完,我即时吩咐下人将货品送到作坊去了。
前些时候你急着去办的事办好了么?嗯。
那事儿已经解决了。
这就好。
汎粼,你都不好奇是什么事情么?为什么你从来都不问的呢?我欲言又止道。
好奇啊。
可是我不想强求于你,既是你不愿说的,且又明了你不会愿意欺瞒我,更是不想教你为难。
那,又何必问呢。
我望着他的眸中,一片澄澈。
如斯体贴的男人啊,懂我、知我、为我而想,司空素瓷,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并非不愿意告诉于你,只是这是别人的事情。
抬头注目于一怵天空,试图向他解释,其实,只是在安抚平息自己对他隐瞒的歉疚感。
瓷儿,我懂。
还未待我说完,一根长指已封住了我开合的唇,虽然你什么都没跟我提过,可是我想我是懂你的。
我真的不需要任何的解释。
自相识那日起,你便已悄然在我心内烙下了一个疼痛而深刻的印记,在你第一次离开的时候,发现了自己对于慕恋的食髓知味与思念的煎熬,那个印记便因这思念而愈渐痛楚。
似乎从未对你说过爱,可是我却深切地感到你的脆弱。
眼前渐渐雾煞煞地一片。
你可记得我曾说过,我总是在你的眼中见到一股旷世的忧伤?我并不知那到底是什么,也未想过逼问于你。
可我却想要展平你落寂时紧蹙的蛾眉,你可知道你总是在不经意间周身笼罩着一阵迷雾,让人不得接近,我只是个凡夫俗子,庆幸可以走入你的迷雾之中。
即使表面坚强,但我知道你并非真是那般的,你总是惊恐而忧虑,不安的心却偏装得云淡风清,无关痛痒。
他定了一眼在我的脸上,所以,今日我要给你一个承诺。
无论到了何时,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今生我定会永远陪伴在你的身旁,不离不弃!终我一生,也只要你一人。
湿重的雾气迅速地在我的眼框中洇染开来,所有的感动排闼而来,我不自禁地窝进他的臂弯里,汎粼,有你真好。
我,何其有幸!我,又何德何能呵!绯红迤逦的晚霞自远处散溢蔓延而来,直至头顶,一段,又一段,恰似九天仙女以天梭妙手织就而成的缕缕轻纱,透澈而飘逸,宛如和风舞蹈着。
淡淡金色的阳光由薄暮中层层云端穿刺过来,早已失却了日头照耀万丈的强势,那日头已是鲜丽通红,仿佛一颗烈焚的火球!欲要燃尽生命的最后一丝力量直到精尽,至死,而方休。
正是这样一片霞光晚日,在两个相依相惜,相知相恋的人通身晕染了开来……多少年了,有多久,没有触到日光的温度了,那种由心内破茧而出的暖意。
哪怕是在七月盛暑,正午当空的日光下,依旧还是冷的。
冷得发颤。
这样的暖热的阳光,纵使迫近西山,却是我此生第一次感受到。
汎粼,我会铭记一生。
这暖,不只是高悬于天际的太阳赐予我的,只因你,我的心才重新有了温度。
司空素瓷的胸膛里的这颗温热的心,是因你而跳的!没有你,它只是一潭深不见底的寒冷刺骨的死水。
幽咽泉流冰下难。
汎粼白衣修长的身影消失于关合而上的府门,我却迎着夕阳,依然伫立在原地凝视着家丁已插上门闩的那扇相府朱门,久久未曾移开视线……司空素瓷,或许仇恨不是那么那么的重要,亦或许你可以选择放弃它?父亲已非你父,一切都已是前尘往事,过眼云烟。
既是前尘,可不可以就将这些尘埃,以一柄拂尘轻拭抹尽,挥扫而去?既是往事,就让它随了风,幻化作了点点光影,粒粒尘土,自手中流逝而去罢!就让这些恩怨如那空中的薄烟轻云一般,由微风吹皱遣散,消逝无踪罢!谁说你是福薄之人?因为,你的一辈子也可以是欢喜的,是温馨的,是无牵无挂的。
现在,你所倚靠依恋的这个男子,是值得你托付终生的,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风花雪月从来都是变幻而无常。
老天爷,我,司空素瓷求你,这一次,我要将这些前尘往事统统笑着遗忘过去。
这一次,求你成全于我!我会由衷地感激于你,自此,再不怨天!这样的一位男子,风儿也会为他而停,细雨亦会因他无声。
我这样卑微的一个女子,能拥有他,就已是上天许我的莫大的恩赐了,再加上这样的一个承诺,我,怎能不惜福?只要他想,我愿意陪他走遍天涯!他,便是我心中完美的天涯……从那一刻起,我的脑中便萌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这是一个炫美而绮丽黄昏,亦是我刻于心上,尽我一生也无法忘怀的黄昏,彩霞、夕阳,汎粼的承诺……自此,它与他,便成了我心头的一滴泪,直到最后变作了一颗鲜红的朱砂痔……自式微抗旨的那桩事之后,丞相是越发的器重我了。
近日里,他与司空府亦是来往不断,交情愈加好了。
回回我们制出了什么新茶品都让我去送些给他们。
这不,今儿个又去了。
素瓷姑娘啊,这厢又是什么新品种呐?老爷子笑呵呵道。
嗯啊,此次是番红花制的香片。
我微笑地解释着,这番红花又称是藏红花,既是花儿亦是一种珍贵的药材与香料。
好处甚多,此花对于活血化瘀,凉血解毒,解郁安神兼具有非必寻常的效用。
真是好东西啊。
只不过每次都麻烦姑娘你专程送过来,真是辛苦了。
大将军不必客气,能来您府上是素瓷的荣幸,素瓷乐意之至。
此话乃是发自肺腑之言,对了。
小女子是您的小辈儿,又恰与您的长孙同名。
你若不弃,可直接唤我素瓷。
这亦是我的小小心愿呵……好好好。
也是,都来那么多回了,还姑娘姑娘的,也略显别扭生疏了。
老头子我以后就叫你素瓷了。
祖父连连点头赞同道,还有,改天也邀端木大人来这儿,我一定要好好地招待你们。
好,一定一定。
先谢过大将军了。
我作了个揖道。
就在这相谈甚欢之时,司空府的下人递上了一张请帖给他。
他笑着展开,却立刻皱了下眉头。
父亲,是哪位送来的这贴子?父亲问老爷子道。
是尚书大人,他请我们明日到他府上去。
哼,这种人,别理他了。
随意寻个借口推掉了罢。
父亲的态度似是十分地憎恶那人,口气中充满了不屑。
我微愣了一下,鲜少见到这样的一个父亲。
记忆中永远温文尔雅的父亲是恬淡的,在我的心里有如神砥一般高大却慈穆温和,万万没想到天神般的父亲也是有脾气的!呵……换了个身体,变了时间,竟没料到过得见这样微妙有趣的一幕呐……不。
我们得去。
祖父思量了半刻,才严肃道。
父亲,为何要去?没准儿还会碰上他呢!神情中透着我看不懂的痛惜。
尚书大人都送帖相邀了,执意不去怕是驳了面子。
去,一定要去。
尚书大人?那不就是丽妃的父亲么?想来这人还真是挺招人厌的呢!连我父这般宽厚的君子都对他这般……这日往宫中去陪灵妃。
素瓷,你来啦。
见了我,她欢愉地道。
嗯。
今日得空,来瞧瞧你。
她拉着我好心情地聊着。
来,尝尝这些小点心。
一块切得匀称、方方正正的萨其马递了过来,我已经用银针验过了,这些糕点没有毒的。
什么?为何会有毒呢?伸出去接的手一颤。
这都是丽妃命人送来给我的,自上回她在我这儿厉害地闹腾过后没多久,那姿态就跟变了个人儿似的,老赠这赠那的,搅得我是莫名其妙。
她微颦嗔道。
哦?有这事儿?我亦是颇为怀疑她的意图。
是啊,总没事便送些东西过来。
就像这些个点心,刚开始我还疑它下了药呢,仔细确认了才知道是真的没加任何的料,你说是不是奇了怪儿了?那语调中的意思可是没有因丽妃的示好削减半点的厌色。
我却了解:灵妃啊灵妃,这丽妃定是明白了你的整颗心儿没一分是拴在皇帝的身上的,对她自是没了威胁。
现如今对你极尽讨好,还不是想着要收买你。
依你今时今日的地位,和皇帝对你的眷宠比她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长此以往,与你的关系慢慢改善,欲化敌为友,再利用你讨些宠幸也是十分合理的事情,再是正常不过了。
然,这些话却是不能说出口的。
于是,我便道:也许娘娘你可以考虑与丽妃娘娘缓和下关系呢。
我才不要呢!她那一家子就没出个好人,她和她那臭名昭著的老爹是一个德性。
灵妃滑稽地揉了揉自己小巧圆润的鼻头,撇了撇嘴角坚决道。
你说的是尚书大人么?听灵妃都这般讲,我对此人更是好奇了。
嗯。
你也听闻过这人的恶名了罢?灵妃颔首道。
稍有耳闻,不过不是很清楚。
这个人呐,仗着是朝中大臣,又因了丽妃成了皇亲国戚,竟干些欺良压善的龌龊之事。
而且看得出此人很有野心,似对这朝政……灵妃这是话中有话,意有所指。
我当然也不是傻子,自然通透,那皇上岂会坐视不管?圣上可不像是位昏君呐,我自以为他睿智得很呢。
对于皇帝会就这样放任尚书这一点我却是尤其不信。
皇上也想办了他。
可是纵然是天子,这尚书的官位也非说罢免就罢免,要贬谪就贬谪的。
那也得有十足的把握证据,否则他的那些门人,那些靠着他升官发财的人可是会想尽办法袒护帮衬着他的,他的爪牙在官场上可不是一星半点的。
所以说,就是皇上治罪,那也得是有理有据的。
不然,便是寸步难行。
皇上自个儿也是在发愁呢。
娘娘你怎么如此清楚这事儿呢?我疑狐地注视着她。
有些是听宫里的太监婢女说的,也有与谨妃闲聊间无意提到的。
怎么了?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没什么。
那娘娘,这些个事情雍璟王可知道么?或许罢。
怎么想怎么觉着怪,他更是教人摸不透了,难不成是与尚书同流合污,臭味相投去了?也不是良善之辈啊,可是他又帮过我,唉……正说着,却有一个宫女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娘娘,谨妃娘娘那里出事儿了!什么?!在这里吆喝一声,对此文有兴趣的可以去首发的晋江网看看,那里是首发所以比这里的更新快一个月。
现在大概到了70章左右了。
地址如下:[卷一 之肆 枫叶千枝复万枝:第二十九章、画毁]什么?!灵妃反射性地自椅上站起,随即风风火火地便出了宫门。
我自然是尾随其后,转念间停驻了脚步,问那宫女: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点。
丽妃娘娘在谨妃娘娘宫里闹腾呢!那宫女倒是说话简略。
我微微蹙眉,皇上知道么?还不去寻了皇上来!谨妃性子温婉,定会在那泼辣的丽妃那里吃亏的,怕是只有这皇上才震得住她。
是,是。
那宫女这才醒悟过来,飞奔了出去。
我也快速地往谨妃的宫殿赶去。
锦绣宫的门庭大开,里头传来丽妃灵妃相互攻击的言语,还没进去就见一撂儿的宫人立于宫外,全都是一幅噤若寒蝉的样儿,可能是被吓着了罢,抑或是这里边儿的两个主儿谁都不能得罪,站在一旁什么也不做才是身为奴才的明哲保身之道,呵……识时务者为俊杰呵,恒古不变的道理呀。
你这个贱人!还有你这个小贱人!竟敢推我!丽妃尖锐刺耳的嗓门乍又响起。
我赶忙跑进去看情况。
这不进还好,一进去倒是也唬了一跳!满室的狼藉,凌乱的桌椅,地上尽是花瓶的陶瓷碎片,一堆的碎纸片之中俨然是谨妃跌坐在地的身子,旁边是先我进来而正欲扶起她的灵妃,另一边花钿歪斜云鬓乱的丽妃也是坐倒在地毯上,怒目对着灵妃骂骂咧咧,一派泼皮的样儿。
然,灵妃却不再不理她,只一心想要搀起谨妃,丽妃未料到灵妃没回嘴,也是一愣。
这便使得方才还炸开锅的室内在一瞬之间沉寂了下来,却让气氛更为凝重,仿佛一弯持满的弓……奈何灵妃怎样劝起,谨妃却是纹丝不动,只捧着一些碎纸片呆呆地看着,不断地摩挲着。
那一张苍白的面容上满是斑斑点点的泪痕,一双秋翦似的眼眸却是通红了眼眶,长长的乌发有些毛躁地披散在背脊上,真是我见犹怜。
饶是再心狠之人,亦不会对这般的泪颜无动于衷罢!斑驳褶皱的纸片停留在她的掌心,早已是残破不堪,惨不忍睹了。
有些更是被肆意揉捏成了一团,欲展而未开,宛如一只只经受了猛烈攻击之后的奄奄一息的彩蝶,想要在有生之年,最后一次绽放开她们绚烂美丽的薄透双翅,去领略生命完结之前最终的飞舞,为毕生画上一个完美的句点。
然而,却也只是希望而已,这苟延残喘的拼搏却并不如愿,在半张之后嘎然而止,给世人仅只留下了那僵硬残败,脏污可怜的尸体罢了,教人怜悯,而悲哀,却在心上拓下一个长久的污点,正是那般扎眼,令人不舒服。
这些尸体,在谨妃的掌中驻留了良久,而后被满眼痛绝的她慢慢抚平,动作那般地沉重,更迟缓得如同老态龙钟的人般,那双柔荑颤颤巍巍,苍白的手背上筋骨清晰,衬得指尖指甲盖上的丹蔻格外血红,触目惊心。
抹平后的纸一片、又一片,小心翼翼地被她摊在面前的地毯上。
全展开后,一块又一块,似在拼接着什么。
我站在她不远处仔细地瞧着那些个满是颜色的碎纸,心里浮现起了一股熟悉而古怪的情绪,待我再定睛一看,却是越瞧越眼熟,电光火石之间,我猛然意识到:天呐!这,这,这不正是谨妃寿诞之时,我亲手所绘为她贺寿的礼物——那幅她与皇上相依的肖像么?!我悄悄以钩缠了素绢的手掩了因吃惊而微启的口,犹是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些躺在地上碎烂纸屑。
却在谨妃消瘦惨白的那双见手的缓缓拼凑中,看到了渐渐现出雏形的原画,不得不痛惜地承认,这些烂纸片,的确曾是那幅你侬我侬的巨幅图。
大家将视线整个投注在谨妃纤弱忙乱的身子,与一地的纸片上,愣怔地望着她在地毯之上到处爬动,竟无一人去阻止!是忘记了去阻止?还是,知道阻止不了?谁也没有注意到适才亦是坐于绣毯上的丽妃遽然站起身子,恨恨地指着地上的谨妃切齿道:你这个下贱的女人!竟然装可怜、搏同情!别以为这样,所有的人都会同情你。
你可别诬赖我!谁诬赖你了,这不是摆明的么!你竟敢撕毁皇上和谨妃姐姐的画,你这个可恶的妒妇!灵妃忍不住气哼哼地有与她顶上了,不,你不只是个妒妇!更是个毒妇!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丽妃面孔涨的通红,目眦欲裂道,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毁的这画?哼,这宫里的奴才,那么多双眼睛都瞧见了,是不是啊?灵妃冷哼道。
没人应声,应是因不敢开罪于丽妃罢,谁让她势力大呢!然,不应声,却也没人为其辩解,答案昭然若揭了。
丽妃气得是浑身发抖,指着尚留在宫室内一个宫人道:好啊,连你们这些狗奴才也敢帮着她们来欺负我,反了你们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们!那些宫女太监纷纷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还有一块呢?还有一块在哪里呢?谨妃焦急而微弱的声音恰在这时响起,所有的人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谨妃匍匐在布满碎瓷的地上胡乱地翻找着,神情迷惘而焦燥。
姐姐,你要什么?灵妃走近她,蹲下去问她。
她一把抓住灵妃的胳膊,极其认真地对着灵妃的脸喃喃道:还有一块,我怎么寻也寻不到!怎么办?怎么办呐?妹妹你帮我找找……说着怔忪地回头望向那地上由她拼接回来的那幅脏兮兮的画。
众人俱是顺着她的视线而望,只见那污破且明显密布裂痕的图却也被她补的几近完整,而那左侧上方的皇上眼睛的地方赫然缺少了一块!似乎是很小的一块,却是万万缺不得的一块。
少了它,便没有人认得出那与谨妃紧紧依偎在一起的是当今天子,这眼睛可是人的五官之一,是面部关键的特征呐!无怪谨妃如此急切地要寻那一块小小的纸片了。
妹妹,你帮我找找啊!这可怎么办呵。
我的画,我的画……谨妃就这样喃喃地伏在了那不能称为画的画儿上,两行清泪自才止住的眼角边急速坠下,仿若一串断了线的珍珠,滴滴狠狠地击打在了画上,在那上等宣纸洇染开了一朵又一朵硕大的泪花,声音响脆,如击玉皿,颗颗泪珠湮湿了纸张,模糊了本就尽是污渍的墨色,弄得更花了。
谨妃不管不顾地用袖子去擦拭,反而越拭越糊成一团,越擦越显恶心,见此情形她更是心焦,那泪便也流得更凶了。
娘娘,别擦了。
我也是叹息着俯下身子劝道。
端看这谨妃对皇帝的用情之深,只怕这宫里无人能及了。
你这个贱人!还要装!你倒是说清楚啊!眼看着凶恶的丽妃朝谨妃正要扑将上来扯谨妃的衣襟。
喝然一声厚重的男声低斥道:丽妃,你闹够了没有!丽妃身形一顿,在众人的一阵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叩拜中痴愣得忘了行礼的规矩,只嗫嚅道:皇上,我……皇帝目光由丽妃身上移开,快速地扫视了一眼殿内的样子,尤其在掠过谨妃的时候闪现出一抹疼惜与爱怜,最后将视线滞留在灵妃的脸上,道:灵妃,你说,这是怎么回事!边说着边步向谨妃,亲自将她扶起,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皇上,丽妃把素瓷姑娘在姐姐生辰那天送的那幅画给毁了!灵妃蔑视地瞧着丽妃。
你这个小蹄子!竟敢在皇上面前诬蔑我!如果此刻丽妃眼中放射而出的根根毒针是真,只怕灵妃早就是千疮百孔了。
皇帝眉头一皱道:是真的么?看向怀中的谨妃,双目紧闭,脸躲避地别向一侧,贝齿却是狠咬着红唇。
那还有假!皇上,您瞧瞧谨妃姐姐的模样,还能冤枉了她不成。
谨妃姐姐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知晓?她何曾说过别人半句不是,即便是丽妃处处相逼,她也只会忍让罢了。
她不愿说丽妃的不是,可事实正是如此,这里的宫女太监可都是证人!灵妃见谨妃不开口,打抱不平道。
一宫的人皆是赶紧低下了头。
冤枉啊,皇上!这画不是我弄坏的!你要相信我啊!皇上一副了然欲信的样子教丽妃惴惴不安,迫得她大声疾呼。
冤枉?好。
你说。
朕给你一个辩解的机会。
皇帝眯起了眼睛审视地打量着丽妃,道你以为朕真的对这后宫之事一无所知?平日里只要你们相安无事,你虽跋扈了些,也就纵着你些了,可今日之事,你的确是过了!朕可记得你和谨妃她们没什么交情,甚至还有些不和,你们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你倒是说说,今个儿怎么有这闲情逸致到锦绣宫来了?是谨妃邀你来的么?我……丽妃张口欲辩,却是词穷,哑口无言,只挤出一句:皇上,奴婢真的是被冤枉的。
还要做垂死的挣扎么?我心内冷笑。
你口口声声说冤枉,朕给你了机会,你却解释不清,教朕如何信你?皇帝已是薄怒。
真的不是我做的!是谨妃她……丽妃看到皇帝的脸色铁青,害怕地指着谨妃道。
够了,丽妃!你是想把这朕的后宫闹得鸡飞狗跳么?朕一再忍你,你却不懂得适可而止!成天地寻其他妃子的麻烦,给她们气受,为人刻薄,犯了这样的大错还不知悔改,还妄图狡辩!看来这次朕非得要好好治治你了!皇帝喝断了丽妃的话。
皇上,是这个贱人她……丽妃似是还不依不饶地将这污水要泼到谨妃身上,难道她还没看清皇帝的盛怒皆是因谨妃而起的么?哼,你这个坏女人指着谨妃姐姐做什么?害得她这样伤心,还想怎么样?灵妃性急地凶道,难不成还是姐姐自己把它弄坏的?真是笑死人了!灵妃!皇上清了清喉咙,阻断灵妃,对丽妃肃穆道来人,把丽妃押下去,让她在冷宫好好待着去!丽妃死死地盯住皇帝,惊呼到:皇上!您竟这般对我!立时眼泪夺眶而出。
皇上,丽妃也不是故意的。
算了罢。
始终未发一言的谨妃此时不忍心地劝道。
爱妃,你不用替她求情,她是不会感激你的。
皇帝冷冷地剜了丽妃一眼。
丽妃呆若木鸡,不过马上回过神来,狠命以手背将面上泪迹抹去,带着浓重的鼻音语调寒冷地道:对,皇上说的没错。
我是不会感激你这个贱女人的!这下子她恐怕是彻底将皇帝激怒了,果然,快把她给我押下去!皇帝失态的一声吼。
御前侍卫一拥而上,刚要碰到丽妃的肩膀。
慢着!我自己会走,你们不许碰我!谁碰我剁了谁的手!丽妃整了整衣衫,骄傲地走了出去,好似一只孔雀。
啐。
都被关进冷宫了还摆谱。
谨妃姐姐你不用对这种人发善心,活该被罚进冷宫,最好她这一辈子都别出来!灵妃不屑道。
这个灵妃,真是口无遮拦!这皇上面前竟这样说。
我赶紧扯了下她的衣袖让她住嘴。
幸好,皇上犹在盛怒之中,未注意到她的话。
娘娘,别伤心了。
我依旧只能如此劝道。
素瓷啊,对不起,白费了你的一番心血。
我……她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语不成句。
没关系的。
这幅画早就已经印在娘娘和皇上的心里了,不是么?毁了就毁了罢。
我开解她道。
好了。
爱妃,你好生歇息罢。
朕要处理事情,先走了。
见谨妃渐渐平静了下来,皇上亦放下心来,又对我们道灵儿和素瓷姑娘你们就留在这里陪陪谨妃罢。
[卷一 之肆 枫叶千枝复万枝:第三十章、探望]从什么时候开始,是我闯进了你的内心。
第一次的负气争吵,第二次的执拗误解,还是,第三次的纵情大笑?原谅我的任性,如果我有能力预知未来,如果早知道结局,如果可以重来一次,那么,那么我一定会对你,好一些,再好一些。
可惜,时光已逝,鸟儿不再歌唱,风儿也已吹倦,遗留下的只有我深重的遗憾……翌日相府今个儿刚起身,小竹便入阁与我说:相爷早朝回来了,让人寻你、请你去厅堂呢,似乎是有事。
噢。
知道了。
我慵懒地打了个哈欠,顺便伸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道快来帮我梳洗罢。
让她替我松松绾上了头发也就行了,我向来不喜那些繁复的发式,梳的时间太长,且扎起来的时候勒得老紧,扯得头皮生疼生疼,火辣辣的,这不是找最受么?依稀记得母亲与琼儿皆偏好变换那些繁多的发型,用以装饰的荆钗银栉、花钿步摇数不胜数,俱是琳琅满目,教人眼花缭乱的。
她们以此为美,的确,这样华丽的盛装是十分容易引来众人的瞩目,因为她们皆喜爱被人捧于中心,使她们更显矜贵,优雅如鹿、骄傲如波斯猫。
当然,因我常只将青丝绾于脑后,以一柄玉簪固定,其余饰物一概舍去不用,对于这一点,原本就与我不甚亲近的母亲不是没有微词的,说是仿如乡野女子失了身份,堂堂将军府大学士与郡主所出的女儿怎能以这般随意的面目见人云云。
开始时,我还怯怯不安地耸动肩膀低头听她的训诫,时间长了也就麻木了,再者她说得多了也不见有何成效,久而久之也就觉得白费唇舌,索性不理不管我了。
其实,我是可以听从母亲的话照着做的,然而我深深明白这样也不会使我讨得她的欢心的,顺从是理所当然,违逆亦不会伤到她的心半分。
只因她从未将任何心思置于我身上,那番提点只是怕我折损了她与上官府的面子罢了。
可是,她又何尝不是过虑了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何曾与其他人打过交道,恐怕是府里的一花一木都没我安静罢!每每念及此,我总是忍不住地自嘲。
思绪不自禁地又在回忆前生了,直到小竹轻摇我的肩头才收了回来。
小姐,好了。
我对着面前的菱花铜镜粗略地照了照,便向大堂步去。
望了望庭院,此际正是霜柏井梧干叶堕尽,翠帷雕槛初寒。
素瓷啊,你来了,快进来。
安坐于厅堂的丞相见到了我的身影,和蔼地笑着招呼我进入。
我轻移莲步,慢腾腾地在丞相指向的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不知丞相大人寻素瓷是有何事?嗯,今个儿早朝尚书大人提及了丽妃娘娘被幽禁在冷宫里了,请求皇上放他女儿出来呢。
我们一干臣子都是暗暗惊了一跳。
丞相面色凝重道,我记得你昨儿个跟我说你进宫去了,你可知是发生了何事?噢,原来是这件事儿呀。
我知道,昨日我恰好在场见到。
我颔首道。
是么?那你跟我细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有些迷惑,想来后宫之事怎么与这些大人也有关系么?也对,后宫的局势亦是会影响到前面朝堂,莫怪乎连丞相也关切了,又来丞相对皇上的忠心与关心,定是在思量怎样辅助皇上了。
将昨天之事的始末无论巨靡地向丞相报告了一遍之后,我叹道:看来这回丽妃娘娘被打入冷宫之事确是闹得凶了,单单是整个皇宫便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是啊。
今日早朝尚书求皇上放人之时那口气儿还颇为嚣张,皇上未置一词,脸皮却是绷得紧啊。
这尚书也不怕触怒皇上,真真不知是说他‘愚勇’,还是‘愚蠢’,抑或是故意向皇上施压呢。
丞相随口说出了这样的话,脸色也甚是烦恼,应是在为皇帝谋划罢。
看来这回丽妃也有得受了,前朝暂时忍着尚书大人的跋扈,后宫之中怎样也会罚得狠些了罢。
怪只怪他们爷儿俩言行太为过头儿了。
丞相找我也只是为了询问昨日的情况,便无其他的事情了,最后左右不过是让我有闲暇是多入宫去陪陪谨妃、宽慰宽慰她,也替他去向娘娘问个安罢了。
隔了几日,正要入宫见谨妃之时,在半途中偏巧碰上了灵妃。
素瓷,你来了啊。
走,到我宫里去坐坐,陪我聊聊,我正闷得发慌呢。
你真是我的救星啊。
她亲昵地挽了我的胳膊就要走。
我定了定,伸出另一只手阻止她,摇了摇头道:等一下罢。
待我先去瞧瞧谨妃娘娘。
嗬嗬,不用了。
姐姐现在在皇上那儿呢,你不用去了,就去我宫里嘛!走罢!她扭捏地勾着我的胳膊又迈开了步子,那状似小媳妇儿的模样惹得我忍俊不禁,莞尔一笑便也乖乖跟着她走了。
在灵慧宫懒散地享用着精致的茶点糕果,闲适地与灵妃叙着话儿。
娘娘,谨妃娘娘她,没什么大碍了罢?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没事了。
现在没那般伤心了。
前几日看她难过的样子,我就来气,就想到那个可恶的丽妃!到现在灵妃还在愤愤不平,仿佛被欺负的是本人而不是谨妃,这冲脾气啊。
不过细想来也是,平日里谨妃对每个人都那么和气,就算是待下婢太监也从来都是宽宥一些的。
自然,大家都因她的难受而不是滋味儿了,何况在这险恶的宫里,谨妃对灵妃算是最为照顾的人了,难怪灵妃会因谨妃而气恼。
好了,娘娘你也用不着恼了,这事皇上定会妥善处置的。
我劝道,倏然想起,那丽妃娘娘现今怎么样了?她啊,哼,现在还被关在冷宫里呢。
听下边的宫女说那女人待在里面快发疯了!那冷宫外全是皇上指派的宫中侍卫严密守着不让她踏出去一步。
灵妃唇角边扯出一朵嘲讽的笑,冷哼道。
对那丽妃的处境有些许幸灾乐祸的意味,平日里因着没权没势总受她欺压,如今总算是出了口恶气了罢。
那她父亲,就是尚书大人不想法子救她出来么?怎么可能。
那自然是想方设法,用尽了手段了。
奈何皇上的气始终没消,尚书那个老匹夫又是不恭不敬的腔调,想出来,难喽!我遽然忆起一个人,道:那,还有……雍璟王呢?唉……他也一直在替那女人求情呢,昨日也去了。
对了,你也知道那人的性子,饶是皇上不肯放人,也不知后来怎么说的,这人一心急便顶撞了皇上。
气得皇上命人打了他二十大板呢!灵妃微颦道。
我一惊,看来这次的事情是并非轻易能平息的了。
又侃了一会儿子,我瞧时辰不早了,便道:娘娘,那我先走了。
你见着了谨妃娘娘后替我与丞相大人向她问安罢。
我告退了。
好。
灵妃点头应承道。
出了宫门,我踌躇着要不要去探望探望雷克斯。
在雷克斯的府门前徘徊了半晌,却久久不能决定是不是真的要去叩开那扇大门,想着我与他交情的深浅,想着这般的作为是否唐突,又想起他三番两次地帮我排解困难……最终,我银牙一咬,不管这么些许多了,执起了门环,让它发出了清脆的敲击声,叮……,叮……门笨重而缓慢地开了,一个家丁模样的小厮站在门里,疑惑地盯着我瞧。
麻烦你帮我向你家王爷通报一声儿,就说我是素瓷,来看望你家王爷的。
我简单地解释道。
那家丁点了点头,道:小姐请入府稍等,这就去通报王爷。
好的。
我不便乱逛,悠然地站在了由门口至迎客厅的花园小道儿上,这也是我最爱呆的地方了。
我慢慢转着身子,欣赏着这座显然经过名匠之手精心布置的园子。
这里的池塘,每一座假山,每一株植物莫不是有人花费了很大的心力设计而成的,美丽中又是独具一格,与众不同,且富名家风范。
再看这沿路的盆栽看似随意,实则件件名贵。
兰是墨兰、松是雪松、莲是地涌金莲……名贵的品种还不是我所赞叹的,令我瞠目结舌的是,这些完全不同花期的植物,竟在现今这秋尽霜浓的临冬的时节充满生命力地斗艳着!这仿佛奇迹的事情却实实在在地在我眼前呈现。
教我不得不想象雷克斯巨大的财力,勿怪皇帝要拉拢了他了……惊讶过后,以一种纯粹的心情赏析着这一园的红紫芳菲、石桥曲涧,心内连日来的沉郁烟消云散,不自觉地冁然而笑……殊不知这笑,被在这座园子的另一方的窗内注视着我的人尽收眼底……过了片刻,方才的那家丁来到我面前,恭敬道:小姐,我家王爷请你去书房。
请随我来。
书房?他不是挨板子了么?这么快好了?我蹙眉。
踏入书房门,却不见雷克斯的人影,正自不解,那家丁却没停下,将我往书房的内里暖阁带去。
难道他在里边儿?刚掀开帘子,便见他半趴在铺了厚厚细柔毛皮的软塌上,精神倒是还不错,我稍稍放心,料想他也不是那般没用的人。
我挪蹭到他身边,柔声道:怎么样?我来看看你,雷克斯。
他的眼睛里满是欣喜,却难得认真地道:是颀脩。
见到他的执意坚持,我叹了口气,道:对,颀脩。
你怎么样了?谁让他是病人呢?就顺着他罢。
小瓷儿,你怎么来了?听得我改了称呼,他立马又恢复了那纨绔公子的调调儿,媚眼如丝地打量着我。
又没正经!都这样儿了,还油嘴滑舌。
我是听说你挨了板子,好心来看看你。
我没好气道,对了,你怎么不在自己房里待着,躺在床上养着,挪到这儿来做什么呀?我……他的脸上忽然泛起了可疑地潮红,有些仓促不安。
嗯?我凑近他,挑起眉眯了他一眼。
好啦!我就是因为听下人通报说你来了。
想是让你去我房里毕竟不方便,惹人闲话。
我是没什么,你毕竟是个女孩子,对你的清誉有损,才令人把我安顿在这里见你的。
他强装不耐烦实则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哦?雍璟王何时注意起这些从不放在眼里的礼教了?我打趣他道,为我好,那我真是受宠若惊,还真得要谢谢你了啊。
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我也没要你谢我,我是怕你赖上我。
他怒视着我,最后一句话掺了些硬脾气,如鲠在喉。
这你可放心,我才不会赖上你呢!我嘻笑道。
是么?我知道……他的声音微弱,似是对着自己的言语,可惜我不直销,只闻得了他那一声是么。
当然是。
我还骗你不成么?我笃定地道。
那就好。
说话的时候,他将整个脸别向里边,当然也使我错过了他一滑而过的受伤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