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当第一缕阳光透入绿纱窗户,散了一地金黄的时候,我便已然由睡梦之中转醒了,实在是心里惦记着汎粼。
小竹撩起水晶帘悄悄地多了进来,应该是来瞅我的情况的。
对着我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小姐,是要再瞌会儿子,还是现就起了?大早起来,神清气爽。
我原就未曾有什么病症,只不过是这段日子里来过于担惊受怕,连日绷着神经不敢有丝毫的携带放松,先头是惊恐不止,之后又是为汎粼提吊着一整颗心儿,是以,耗损了太多的精力。
又加之鲜有进餐,身子更是亏虚了不少。
昨儿个那一碗的清香小米粥下去,又将原先缺了多时的觉全都给补了回来,现时可是全好了。
真是可惜了那一身儿的软玉温香了,如今有成了个竹竿美人了。
小竹边替我着衣,边也用不知是惋惜还是揶揄的口气儿喃喃嘀咕着,不时地拧着眉,一个明显的川字在额际不时浮现出来。
拈指轻弹了下她那个光洁的额头,斜觑着,又来调笑你主子我,也不知是哪家的傻丫头伏在我床边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死命拽着我的手都不肯放开,还在我耳边抽抽答答地念叨个不停,说什么‘小姐,你不能有事啊。
’‘老天爷啊,你折我的寿罢,让我家小姐好好活着。
’……一串一串的。
这些话是我在迷迷糊糊之间听到的,现在想来,心里倒仍是一阵一阵地泛着暖意。
我……那个……小丫头装傻充愣,开始心虚地打起马虎眼儿了。
那日给你这么地调笑了一回,就立时出了这么晦气的事儿,这第一回是掉了许多肉,第二回可就不知道要少什么了。
你偏还来说笑,难不成是想教我再给掳走一回么?怕只怕这一趟便没那死里逃生的命了……我面色微沉,故意黯然地喟叹道。
果不其然,小丫头一下子慌了神儿了,伸手便上来蒙我的嘴:我的好小姐!这话可是随便说说的?应了验可怎么办呀!您别吓唬我,现在回头想想我还心有余悸着呢。
好好好,是小竹的错,小竹给您赔不是,这往后啊,我再也不打趣您就是了。
这要是真的再来上这么一遭,您让我怎么办呀,干脆随您一块儿去了干净!静默地瞧着她良久,看着她一张一翕的双唇越翻越急,这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心头一阵阵地泛起了酸楚,又盈满了感动与温情,这丫头,是将我当成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眉头一动,轻拉开她覆在面上的手,反腕握在了手心里,真真是个傻丫头,别说我没怎么样,就是有朝一日,我真的不在了,你也没有这跟我去那地儿的理啊。
那阴曹地府又不是福地仙境,有什么好去的。
就算我走了,还有相府里的人会留下你照顾着你的,丞相是个好人,这府里又清净,式微少爷虽说不是个随和的人,也不至于会寻你什么不是,断不会教你的日子不好过的。
要是住不了相府,你也可以去找青航大婶他们,那画馆仍旧在我的名下,而且看在我帮过他们的份儿上,定会好好对待你的。
思起大婶他们,说话间口中又掺杂些苦涩……我不要他们,我只想跟着小姐你……小竹的声音陡然一颤,一声呜咽冲出喉咙。
跟着我,是最坏的结果啊,哪一条路都比这条要好得太多了。
只是这样的话倒不好再说出来了,这要是说了,怕是真要大清早地卖起金豆子来了。
我赶紧岔开了话题,这档子事儿遇上一次也就太足够了,哪有那么好的运气?要再有第二回,就真把人全当成了傻子不成!好了,咱们不说了,再往下边讲,可就是触自己的霉头了。
走了。
净了手脸,整装完毕,带着她便朝汎粼的府邸那儿去了,真是有些迫不及待了呢!甫一进他府里,只见下人们还是如往常一般做着自己的事情,井然有序,没看到一丝紊乱,我便如同放下了心头的大石,一颗定心丸药算是进了腹内。
这地方我造访的趟数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府中的下人们已是个个儿都识得我了,一来,似我这般未出阁便大剌剌进出男子府邸的女儿家实在是罕有,二来么,便又是因了我这副教人过目不忘的皮囊了。
这不,那开门的小厮看到我,便二话不说地领了我们,径直地便来到了汎粼卧房的门口。
我尴尬地干站在门槛儿前边踌躇不已,只因自己虽是堂而皇之地登门,但入室的礼教还是守着的。
我与汎粼皆是发乎于情而止乎礼,这男子卧房……我心头焦急汎粼的状况,稍一犹豫,便提起裙摆推门跨入。
小竹称不打扰我们说话便在门外候着不进了,我一想便点头随她了。
许是开门声惊动了卧床的汎粼,他微揉惺忪的双眼,乍一见我,甩了甩头,又愣愣地注视着我。
瞧他和衣而卧,睡眼迷蒙的模样,便是大大地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没看花眼,是我来看你了。
瓷儿,你怎么来这儿了?你没什么事了罢?怎么不多歇息歇息呢?一连串的问题向我扑来,带着些微的责怪。
我宁和一笑,扶着他慢慢地完成了他欲坐起身的动作,并如小竹昨日那般迅速地取来旁边的枕垫搁在他的腰后的位置,拉上锦绸的被褥覆于他身上,同样地掖了掖被角。
我没事了。
倒是你,伤怎么样了,那伤口没有发炎罢?他含笑着摇了摇头,没事的,大夫说过些时候就会好了。
那伤口也长得挺好,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啊,你去门外唤一声下人,今日似乎是该换药了。
我听着,向门口迈了几步,启开了门,向候着的那个下人道:烦请去取你家公子需换的药品、缠带送进来。
哦,对了,再打几盆温水来,拿几块白巾子。
多谢。
不一会儿功夫,东西都送来了。
嗯,就搁在桌上罢,接下来的,我来就行了。
我微笑地朝那人道。
瓷儿?……汎粼疑惑地瞅着我。
我走到他的床边,坐在了床头凳上,我想看看你的伤,让我替你换药罢,……真正看到他那伤口复原的程度我才能彻底地放心,所以,换药一举我是势在必行的。
然而,真到说出口的时候,对着他,还是不能自抑地羞赧了起来,这短短一句话的音量越沉越低,似是要低到尘埃里去那般。
这,不太好罢……不知是怕那些伤口太丑太过狰狞,会吓到我,还是他亦不好意思了起来,口气甚是犹豫。
担忧地望着他,眼神之间却是坚定无比,让我瞧瞧。
不然,我不放心。
半晌,他叹了口气,宠溺地笑了笑,好罢。
可是你要看的,别怕哦。
怎么会,又不是没见过你的伤。
呵!……净了手,边说着轻柔地除去了他披着的外衣,小心仔细地拆开了那些反复缠绕的绷带,才一见他满是伤痕的背脊,我便是倒抽起一口冷气。
背上统共有数十道的刀伤,交错攀附,有些浅的已经结了痂,大块肩胛骨上有三条特别深的伤口分外瘆人,八寸来长的口子凹凸不平地嵌在了整个高高肿起的肩胛上,发炎的伤口渗出不多的血丝,还有一些白脓,应是那时没长好感染的。
原来白玉般的肌肤,如今却是背上没一块好肉。
我知道要使化脓的伤口好起来的法子,最好就是把那里边的脓血给通通挤出来,只是这疼痛非是常人可以忍受的,教我如何下的去这手呀!见我长时间地愣着不动,汎粼心下已是了然,还是让下人进来处理罢,都弄过好几次了,不怕的。
瓷儿,你还是别动手了,怪脏的。
闻言拿起小刀的手紧了紧,我强自镇定地将其在烛火上烤了烤,执意道:不用,我可以的。
汎粼,让我来,好么?言语中带着哀求。
他一怔,温柔一笑,好罢。
刀尖轻轻滑过流着脓血的伤口,奈何原来的地方却是覆了一层褐色的痂子,不用劲便挑不破,必须用刀子将那已经长出的痂子揭开才能清理那伤口。
左手纤细的手指按在伤口周围肿得老高的肌肤上,微微一揿便是一个小坑。
右手紧捏着小刀尽量放柔力道地稍稍一使力,却见汎粼眉头紧皱,一滴滴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滚落下来……登时手臂颤了一下,一小块痂便在我不当心之间掀了下来,一声低低的、压抑的,几不可闻的抽气声传了过来,我的心中骤然一阵刺痛。
盯着汎粼握成拳的手掌,暴凸出青筋的手臂,和牙齿紧咬的咯咯声,优柔寡断只能让他受更多的苦处,还不如利索地处理了,省得那痛一点一点地折磨。
打定了主意后,便不若方才那般谨小慎微的了,我使刀快速地在那些痂子上削开几条口子,手指施力压着准备好的一根消了毒的两寸细竹管在那些伤口周围一点点地滚动,那些结着焦黄色病痂的伤口被挤压得似是变质半腐败了的葡萄一般‘噗’的破了开来,随着我每一次的用劲,夹带着黄色粘稠汁液的脓血从破裂开的伤口里被渐渐地挤了出来,直至将里头的乳白色中带红黄的液体通通挤出。
像这样,处理了所有的伤口。
我扔下了手中的刀子竹管,长长地松了口气。
将白布巾投入了温水中,湿了湿。
撩出,拧干。
仔细地将他的所有伤口用清水擦洗了一遍,幸好原来胸前那个又深又骇人的伤口长得还算不错,没有化脓。
换一盆水,一块巾子,再帮他把上身都擦了一遍,此时的我,什么羞涩什么矜持都丢到了脑后去了。
让他侧靠在床头,别碰到伤口,如此反复数遍方才作罢,仰头看了他一眼,一张脸已然惨白如纸,唇色亦是泛白,只能虚软地斜靠着床檐。
在各个伤口上细细敷上拿来的羊脂玉瓶中的药粉,一圈一圈的绷带缠绕了上去……一切完成了之后,才把那巾子和旧绷带丢回盆中。
瓷儿,别哭。
这点伤不算什么,没事的。
汎粼羸弱的声音响起,慢慢地提起手臂伸向我的脸来。
我诧异地瞪大眼睛,却感到眼梢边一抹冰凉,低头怔怔地望着他手背上的那颗水珠……汎粼,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是我连累了你,……我再也克制不住地伏进他怀里,语无伦次地啜泣起来。
这一道道狰狞瘆人的伤口,长在了他的身上,却也深深地拓在了我的心上,再也磨灭不去……傻瓜,说什么傻话呢。
他虚弱地搂着我低低哄着。
我不敢将自个儿的份量压在他身上,轻轻地退了出来,你才是傻瓜呢,那么小的口子都能给你硬生生地扯开到这么长这么深!你是要我的命么?又待了些时候,汎粼精神显是不济,我便让他躺下,两人也不说什么。
只是握着他的手,让他闭眼打瞌。
坐在床头凳上等他入睡了,我便悄悄打开门,带了小竹走了。
回府的大街上,坐在轿子里,不意与一个人的轿子擦肩而过——是母亲,只见坐在描金小轿中的她凝眉忧容,神色匆匆的样子。
我甫一惊,然再一掐算日子,应该不是,也就也不作多想了。
勿遗阁回府后,我只进了些粥食便躺在美人榻上准备打个盹儿。
才要入梦,便不清不楚地听到一些吵嚷声,还夹杂着一些的哭诉。
你来做什么?是小竹的声音。
我找素瓷小姐。
小竹姑娘,求求你,让我见见她罢!是大婶,带着哭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