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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征回

2025-03-30 08:34:54

在荒凉的地方,在囚禁的黑暗中,我的时光在静静地延伸,没有崇敬的神明,没有灵感,没有泪水,没有生命,没有亲恩,没有了你。

时光仿似白驹过隙,一日日的滑走。

这个惊险刺激的夏天一点一点的摆尾游走而去,日子宛如又归复到了平静无波的样子。

我还是往日的模样,日出起日落而息,帮忙着看着繁复的生意,没事儿便呆在阁内躲懒,寻些清静。

小竹那丫头从我历劫归来时起,便成天介顿那些个补之又补的东西,誓要见到我之前的样子,说什么现在这竹竿样儿,人家还道是她这个丫头虐待主子呢!于是乎,什么当归啊,燕窝啊,一锅一锅地上,害得我现在一闻到这些味儿就犯怵,刚想说不喝,一看她满脸期待又混合着威胁的眼神,只好硬着头皮将这些要么甜到法腻要么便苦到发蒙的汤水往口中急送,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全数囫囵吞下。

再后来,只要一想到这些补药,实在是有些腿软,便三不五十的往汎粼那儿借机跑跑,探探他的伤病,顺便躲躲那些黑糊糊的大补药。

幸甚,汎粼亦正在安稳的康复之中,身上的伤口也在渐渐的逐步痊愈。

我自是不再吊胆,只是常常不免罗嗦他不可操劳,有些个什么事儿先搁置再说,过于费心碍了恢复便不好了。

每每唠叨得我自个儿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暗啐自己弄得似个老妈子,他倒是没有一丝的不耐,微笑的瞧着我的唠哩唠叨,温柔地倾听颔首。

如此一来,我在叮嘱的时候便觉着自己又像那什么都不懂得的小女孩儿,他却又是那一脸长辈的和蔼模样。

于是,越到后来,我索性说不下去了,只感到面上烫得很,一张薄薄的脸皮仿佛要滴出血来似的。

心底里又是一阵计较:从前怎么没发现自己这么容易脸红呀!这被他瞧上一刻便火烧火燎的,不过这眼神真是让人觉着掉进蜜缸里了,瘆人得很。

想得出了神儿,他见着不免又好奇,问起时,我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地搪塞了。

原来不会甜言蜜语的温柔之人更是可怕,一个眼神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溺死人了。

又是一阵无奈的腹诽……日子便是这般随性地渡过,然而我知道,这样的平静之下只怕潜藏着骇人的暗涌,风云变色的时候恐怕不久将近了。

这件压在我心头的事情不是预言,只是既定的事实。

我拒绝去细想,拒绝去接受,然而每每当我试图欺骗自己的时刻,记忆总是清晰地跳脱出来叫嚣着,然后我知道,我,没有记错,也不可能记错。

这,使得我连企图自欺的机会都没有了。

心神不定地在这种安静的时光里,我便是那般地度日如年。

细数着日子,式微快要回来了罢,祖父他……一阵一阵地黯然掠过心头,如此,我便希望他能够晚些归来,那样便意味着噩耗能够晚些传来,即使是多一日亦是好的。

抱着这样的心态,我反而懦弱私心地期望式微可以不要归来,即使不是于我他带回来沉重的打击。

只期许能够迟一日,再迟一日……然而,心底的另一个声音却时时冰冷而无情地指出:就算凌式微这辈子都不回来,你的祖父亦本来就是难逃宿命。

天意难违啊!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不眠轩运气提笔,轻描淡写,一幅青莲漫池一蹴而就,惟有一朵并蒂粉荷,恰于满目青碧中熠熠生辉,如此地独一无二,无与伦比。

一枝两生,一朵昂然怒放,一枚娇羞低眉。

也不知怎么的,下意识地随心作画,竟画出这样一幅教我沮丧的东西。

是否琼儿的阳光仍然是我永久的阴影,我终究是被她俯视着禁自弯下要去,将自己从头至脚严严实实地捂起来。

即便此刻的我,身份已然不同,而她只是一个与我风马牛不相及的小女孩儿,然而,这心里的伤疤便是再好的灵药也抚不平了的。

随手提起墨笔想要为这朵并蒂莲添上枝叶,只是思量得太过出了神儿,噗——的一声,却被惊回,急急地看去,蘸满墨汁的狼毫笔正因负荷不了这么多的墨水一滴滴地坠下,黑色的汁液落在玉板宣纸上,迅速地洇开……最为浓黑的那一滴却偏巧伏在这朵并蒂莲上,粉色的花瓣颜料隐约可见,而两朵花儿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模糊了一片再也分不清了。

哪一个闪耀,哪一个晦涩自然亦是半分也打量不出了。

我微微蹙起了蛾眉,此际再做任何已经皆是惘然了,这幅画儿算是救不回来了。

然我心中却是一片怅然,虽然不怎么喜欢这幅画儿,然而这却不是一个祥瑞之兆呐……狼毫之上笔搁,提起这幅毁了的画儿端详了好一阵子,才一点一点地揉起,直到皱巴巴地成了一团捏在掌中,轻轻地扔到了一边。

提起笔,铺了纸,蘸了墨,正要再描一幅,心里却没来由地烦躁了起来……小姐!回来了,回来了!式微少爷回来了。

人还没到,小竹那丫头喳喳呼呼的声音便强迫入耳。

执笔的手顿时一抖,一滴墨又溅了下去,噗落在纸上。

那只手便僵在空中,低头望去,浓浓的玄黑便黏得化不开似地仿佛滴在了我的心尖上,窒息的感觉一浪一浪地涌起。

终于,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小竹已然跨进门来,雀跃地道:小姐,你听见我说的没有?式微少爷回来了。

说着欢欣地来摇我的胳膊。

我狠狠地闭了一眼,硬声硬气地道:回来便回来罢。

有什么可乐的,我知道了,待会儿便过去。

她被我这一抢白也是讪讪地收回了手,只是撅着嘴儿不甘地嘀咕了几句:小姐好没良心,式微少爷也算对你那么好了。

这第一次打仗出远门儿回来,也不关心关心。

我明明听得清楚,却只是装傻,心里只是沉浸在失去祖父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不断提醒着自己:总是要面对地。

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厅堂的方向而去,却总是期望这条蜿蜒的游廊没有尽头,永远也不要走完便好了。

期望终究是期望,也没多久,厅堂的朱门便赫然映入眼帘。

丞相,还有风尘仆仆的式微两个一目了然,话不多地慢慢聊着。

看他的神情满是疲倦,不及细细端详,却明显感到风刀霜剑、日晒雨淋了数月,原本俊美无俦的脸被刻画得粗旷英武了十分,眉目口鼻刀刻一般棱角犀利了起来,素来沉郁的脸庞凭添了许多,许多……许多我说不出的味道。

该怎么形容呢?对了,煞气!抑或是说浴血奋战后的杀气!我忐忑地朝他们走去,即时丞相发现了我的到来,含笑着向我点头。

我裣衽一礼,有些心生胆怯,面对他小心翼翼地问候:你,回来了啊……嗯。

他微愣一瞬,随即平稳地与我对视,半天没有言语。

我由自尴尬不已,便没话找话:仗打完了?胜了么?一切……还顺利么?一迭声儿的三个问题,前两个确是闲谈,这最后一个却是我顶顶关心的,也是最不敢问出口却迫切寻求答复的。

甚至我擂着鼓的心儿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着:或许,会是一个不同的结果。

他却没有立刻答我,我的心便被提到了嗓子眼儿,沉默了良久,他才握紧了拳头沉声道:大胜而归,皇上龙心大悦,可是,上官大将军他……牺牲了。

我一个不稳便跌坐在他们身旁的一把玫瑰椅上,这样的一句话,将我的所有期冀碎裂成了齑粉,四散分飞。

仿如一堆奄奄一息的篝火,靠着几许星星点点的花苗在费力地燃烧着,妄图可以再带去一些光热,给予片刻温暖。

哪知道兜头便是好大一盆凉水毫不留情地浇灌下来,扑面了所有,一刹那暖意转为冰冷,满地的死灰。

原以为这是已知的结果,嘉和十一年夏末秋初,帝封勇睿大将军上官氏战死沙场,这个事实更是板上钉钉一般,我心中的那些,最多也只是愿望罢了,终究还是敌不过命运呐。

可是,虽然十分地明了,以为可以默默地接受了。

然,事到临头,心痛仍是抓得人喘不过气儿来,无法自抑。

而且,我记得父亲说过,祖父是被敌军淬了毒的冷箭穿颅,死得相当地惨烈。

念及此处,我的心里更是阵阵发寒。

唉,怎么会这样呢?丞相大人颇为痛心地惋惜道,大将军英勇过人,又智谋无匹,怎会……?最后一役中,我带先锋包抄他们,已显胜局。

敌军节节败退,将军嘱我穷寇莫追,小心有诈,可我杀红了眼,没听他的劝,一路追去。

将军观察着他们逃跑的样子,大喊不好,可那时我已经追至极远处。

他命人追寻我们,在横尸遍野的沙场上带队策马疾驰,哪知那些尸首中竟有一人诈死,立起便是满弓一箭,却偏偏射中了将军,当颅一箭,避无可避,将军他便这样去了。

可恨我赶回,施救不及,虽杀了那贼子,却挽不回将军的性命!此人目露凶光,一字一字咬牙切齿,充满了对蛮夷的深重仇恨,啪——地一掌,椅边的茶案散了架。

我怔忪地听着,心里空荡荡的,实质上,似乎我比他更有理由仇恨那些蛮夷,可是我却作不出任何的反应,也不能如他这般自然地激动。

只因这个理由永远也只能埋葬在我的心底,不可公诸于众,压抑,再压抑,是我唯一能做的。

茫然地向他们告退,竭力掩饰着悲伤的情绪,不自觉地回到勿遗阁,不知不觉地过了一天。

清冷的月亮又一次西挂在天边,而我本来便少得可怜的敬爱亲爱的人,却又少了一个。

月亮不管是朦胧难辨,还是盈满透亮,美丽的月色,昔人却是永远也观赏不到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但愿人长久,却真的真的只是渺小的人们卑微的乞求罢了,只可惜,上苍对这样在人心中深切的乞求从来都只是付之一笑,不加理会罢了。

反反复复的画面自脑海中闪过,上一世祖父的和蔼,祖父的慈祥,祖父的宠,祖父的爱,一遍遍地温习着,心口闷闷的。

窗撑支起半面的窗户,我一个人迷离地立在镂花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上了红漆的窗框,夜风透过茜色的纱窗,吹拂得衣袖翻飞,对着漆黑的夜,莹白的月儿,我久久凝望……这才发觉,原来,夏末的夜,果真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