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嘉和十一年,蛮夷猖獗作乱,屡屡犯禁我朝边陲重镇。
钦赐勇睿大将军上官德攀亲率大军扫平蛮夷。
是年八月末,大战告捷,收复失地,将番邦蛮夷赶出边镇。
其运筹帷幄,屡战屡胜,军威赫赫,逐令蛮夷闻风丧胆,听其名而遁逃。
呜呼!哀哉!叹番邦贼子诡计多诈,将军不幸被害,牺牲沙场。
然,其功勋世人当记。
今赐陵园一座,择万年吉地于良辰日夜赶造。
园内置祠,受万民敬仰,长明灯永世不息。
钦此。
一纸圣喻,结束了祖父的一生。
工部奉了嘉和帝的旨意,日夜为祖父赶造陵墓,数十日便告竣工。
至于陵园则慢慢再修,须先让祖父落了葬。
皇帝对祖父感念重用,自闻祖父之噩耗,亦是心中郁结,惋痛不已,工程告完那日,亲自前往验查,只见大片临时移栽来的树木之中,掩映着宛若山峦的将军墓。
又见墓前,一座骏马踏蛮夷的石像,栩栩如生。
这才点头认可。
工部又择了吉日,按照皇帝的旨意,从帝都到茂陵,近百里的路途送葬。
成千上万的百姓与当时出发一般乌压压地人头攒动,他们皆是自发赶来的,与当时的欢欣激昂不同,个个悲痛欲绝,真心悼念着这位为我朝立下千古功绩,为保卫百姓安居乐业而付出鲜血与生命的代价的,为启曦王朝争来边境安宁的勇睿将军!一时间,人山人海,哭声震野,竟到了一片混乱的地步。
最后,竟然不得不动用到御林军来维持秩序。
简单庄重的灵车由两匹好马缓缓拉着,百年楠木的棺材中是祖父的安详的遗体,巨大的奠字贴在棺前,白幡素帛,长帐飘飞。
凄凄惨惨兮兮。
皇上的御辇凌驾棺前,父亲走在披麻戴孝的家眷的最前面,百官尾随在棺后。
我坚持着跟随丞相、式微他们,步履蹒跚地走着,脚是酸了是疼了,都不自知。
只希望可以默默地送祖父最后一程,尽一尽孝道……百姓们都自愿穿上素服,一路跟随,送葬几十里路……一抔一抔的黄土浇淋上躺着祖父残留在世上的躯壳的棺木,一点一点地消逝不见,人最后的归宿,都是归于尘土罢。
皇上令随侍太监念完祭词,上了三炷香。
百官三鞠躬朝拜之后,安慰了父亲他们,便一同随驾离开了。
丞相和我们是最后一个。
拜祭完后,我们仍旧驻留在墓前,丞相他们欲安慰几句,我只是想要再多看一眼。
父亲跪于祖父陵墓之前,三杯清酒没入陵前黄土,漫天的白色纸钱四散飘荡,一盆旺火熊熊燃烧,火舌吞吐着渐渐放入的冥钱。
父亲烧着纸,惶惶地自语:父亲,你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呢?这一大家子的重担就这么转到了我的肩上么?你说过会回来的啊,临走前还说有重要的事告诉我呢。
如今你这么去了……一行清泪滑落,父亲虽是个文弱书生,却也是个顶天的男子。
我自有记忆一来,便从未见过父亲的一滴眼泪,我想除了儿时,他也从未流过任何的眼泪罢。
此刻却是悲痛难抑,泪洒满襟。
我呆呆地立于一旁,陪着父亲默默地垂泪,却不敢惊动他们。
在泪眼迷蒙的浮光中,却见一人素衣而来,步履沉重。
纱巾轻拭了拭泪眼,想要看清那个模糊的人影,那人越来越靠近,面色晦暗惨淡,随即教我一愣,又在转瞬之间恢复,是啊,这不是合情合理的么。
他们毕竟还是家人呵……不是么?颀脩……丞相正在宽慰父亲,一些节哀顺变的言语。
父亲颔首致谢,恭敬地听着。
然,在一抬首之间,不经意瞥见了颀脩愈来愈近地行来,随之色变,嗤之以鼻,你来做什么?!我……颀脩的脸色甚是憔悴,素来最是开朗明亮得宛似日光一般的眼眸变得暗淡无光,两个眼窝深陷,周围乌青了一片。
昂藏七尺的身躯此时却显得有些佝偻,衣衫穿着倒是同往时一般干净齐整,可是却偏偏将素服前襟的由上数的第二粒盘扣系错了……你什么你,这里所有的人都不想看见你。
父亲紧紧握着拳头,眉头紧皱得在额上刻画出了一个川字。
颀脩几乎是以一种哀求的眼神与姿态来面对父亲,我只是想来祭拜父亲,拜完我就走。
替他送一送终。
哼,送终?你又不是他的儿子!父亲?你还认他是你的父亲么?王爷你啊,不是与我们一家都断绝关系了么?父亲他老人家怎么高攀得上您啊!您可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有权有势的雍璟王呐!怎么纡尊降贵跑到这里来了?我们真是受宠若惊啊。
父亲无视他恳切的态度,对着他冷嘲热讽了起来,眉目之中满是痛色,你可记得当初我是怎么几次三番地找你?都说长兄如父,你自己摸着良心说,从小到大,我是怎么对你的?甚至比对……哼,你现今可长本事了,怎么还会有我们这般拖了您高官厚禄的亲戚呐!您认错人了罢?我,我不是……颀脩的脸色刹那死灰一般,向后踉跄了几步,张大了眼睛,开口却只吐出几个字而已,后面的话似乎被硬吞了回去嘎然而止,神伤地垂下了头,仿佛随时便会倒下去一般。
我受惊了一般杵在一旁,不知是该去扶颀脩摇摇欲坠的身子好,还是上前去劝解父亲好。
扶了颀脩便无法面对最最疼爱我的父亲,可是若我站在父亲的一边,却真实地感到会刺伤了颀脩。
因为我看着他的样子,我暗暗猜着他必定是有隐衷的罢!其实以我的身份,是没有任何立场去说什么的。
可是这么一声不吭地站在一旁却觉得亦是不行,是以,只好筹措不已地干着急,想要劝解父亲几句却终是讷讷不成言。
不是?不是什么?我不要听你的借口,你不配做父亲的儿子!我父亲没有你这样的不孝子!你给我走!这里不欢迎你!父亲他几乎是咆哮着怒吼了出来,指着颀脩的鼻子一颤一颤地耸动着肩膀,气愤的情绪可见非同一般。
颀脩腾地跪了下来,对着祖父的陵墓磕起了头,一个,两个,三……忽然,父亲猛地冲上前去一把拽开了他,把他顺势推倒在了地上。
谁准你磕头的?!不许你拜他!你给我滚!现在、立刻、马上在我眼前消失!否则我见你一次打一次!父亲真真是气昏了头了,竟然真的想要动手打他。
我骇了一大跳,众人赶紧拉开了父亲,趁这个机会,我赶紧上去搀扶起了颀脩,在他耳边悄悄地道:颀脩,你听我一句,还是先离开这里罢。
或许,或许可以改日再来。
反正这里不拒百姓,人人都能来的。
而上官大学士他们亦不会日日都来,等再过几日我陪你再来一趟罢。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方才轻吐出了一个好字。
我背对着所有的人,伸直右臂置于与襟同高的空中,手掌朝下地轻缓地摆了摆四指,缠绕在小指上的粉色纱巾随风柔柔地舞着,向他拼命使者眼色,颔首会意地传达出要他离开的讯息。
他最后凝望了一眼祖父的墓碑,才转身难过地离开了……满园翠色碧树之中,远去地身影慢慢地只见得清一个移动的点儿,然而那个点儿所散发出来的悲伤却晕染了一大片的天,一大片的地。
向这边蔓延开来,铺天盖地地涌来,远处传来的羸弱的夏虫吱鸣,可能是颀脩心里的哭泣声么?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人渐远,酷夏临此冷于冬。
世侄啊,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大将军去了,你可要好好保重自己啊。
上官家今后就靠你了。
告辞了。
丞相大人拍了拍已经平静下来的父亲的肩膀,抱拳告辞。
好。
丞相大人走好。
凌公子,素瓷小姐,恕在下不远送了。
父亲移步送了不多。
贤侄留步。
丞相向式微挥了挥手,径自走在了前面。
式微走到父亲身边,请节哀。
也随后离开了。
我向父亲他们福了一福,跟上了式微他们。
回去的路上,我神色复杂地注视着式微的背影,一样的寡言,一样地深沉。
不是没有怀疑过祖父的死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眼前之人所为。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千人所指,动手的机会恐怕是几乎为零的,况且一点也没有那样做的理由。
再者,那日式微的愤怒是十足的赤金,半分也没有掺假,应声而碎的桌几是再也拼不回来的了。
所以,我信他,这一次。
而今,我反而觉得目前最最重要的是关于颀脩的事情,心里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不行!我得去找他,现在就去!丞相,素瓷还有些事情,你们先回府罢!我对着丞相歉然道。
丞相颔首,好罢,记得早些回来。
式微深深地睨了我一眼,却不开口,此刻我亦没有心思去管他,返身急奔向雍璟王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