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径儿地跑着,向着去王府的方向,也不知道他到家了不曾。
却在离府颇近的大街上远远望见一个人影,满是香汗地跑上去拉住她。
他见到我勉强地微笑了一下,却只是一下,再也挤不出任何与笑有关联的表情了。
神情恍恍惚惚,像一个迷失在街头的小孩子,脆弱彷徨。
可他,毕竟不是真的小孩子,他是一个男人,一个,不能哭的男人。
所以,他只好强迫自己表现得尽量沉着自持,一张跟涂了糨糊似的面容竭力维持着,干涩得没有半滴的眼泪,眼睛却是充血得厉害。
你怎么过来了?语气也是飘飘渺渺的,那声音仿佛一下子就消散在空中了,犹如一阵清风吹过。
怎么过来了……我小声的重复了一遍,当然是担心你啊。
你没事罢?空洞的眼神看过来,流过一丝暖色,唇角扯起一抹苦苦的笑意:没事?如果我真的这么回答你,你会相信么?我愣了一下,随后慢慢地摇了摇头。
他叹息了一声,自嘲地一笑,没事?真的可能呢。
是罢?我连给父亲磕三个头,祭拜一下他都不行。
可是……这……也不能全怪大学士的……他……其实也并没有都说错啊……我胆怯地嗫嚅道,想要指出事实,却又怕刺激到了他。
颀脩凝视着我的眼光一瞬间变得极为复杂,直愣愣地盯着我良久良久。
我也傻傻地望着他,看着他的眼睛里仿佛有深幽的湖水缓缓地荡漾……半晌之后,瓷儿,我给你说个故事罢。
好。
走!我们去郊野说,找一个僻静不被人打扰的地方。
我拉过他的手便急急地向城郊走去。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屈原 《国殇》*二十三年前,那时候,现在鼎鼎大名的勇睿大将军上官德攀还是一个副将。
那一年秋末,正是先帝开国后经过了多年的太平盛世后鲜少的几次战争中规模最大的一场。
上官德攀与数十万的军队一同跟着大将军奋勇杀敌。
那一日的黄昏仿佛被血染尽,夕阳的光芒仍旧咄咄逼人,滚烫地将天幕一点一点地烧成了火海。
都说,黄昏是逢魔的时刻,那是不是炼狱的大门被轰然洞开?还是,伟大的天宫失了火?巍峨耸立、陡峭险峻的奇嵬山下地势低畦的云流谷中,漫天的箭倾盆大雨一般浩浩荡荡地地自头顶落下来,自身旁擦过去。
寒光自颈间削过,一颗颗脑袋横空飞出,到落下来的时候,猩红刺目的鲜血自仍然撑大眼球的头颅下边的脖子下汩汩流出如注……数不清的凄惨嚎叫声在空旷的荒原上回响,那些尖锐刺耳的兵器相撞声接连不断,偶然划开那些惨叫声,那回音在云流谷中久久飘荡,阴魂不散……红日渐渐坠入了西天的怀抱隐遁起来,两军高昂的杀声自山谷由瓣道而上,转移到了山上,日月无光,天地变了色。
杀!浩瀚的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了这样一种言语,在昏暗的山上回荡,教人毛骨悚然。
当夕阳完全堕入黑暗的时候,杀红了眼的两军将士们各自鸣金收了兵,待到次日再决一死战。
天光朦胧的时候,明晃晃的一片,那是被数千数万的刀剑的寒光照亮起来的。
然而奇怪的是,丝毫也感觉不到寒冷。
因为,启曦王朝的军师已提出火攻,所有的木箭已被改制成了火箭!在林木丛立,满是荒草荆棘的山上如一摞滑落的流星雨一般飞来射去!射向人的身上起了火,凄惨的哀号惊起了了山林里大群大群黑压压的鹳雀,而直接投射在地上的火箭,将坠落的枯枝黄叶与树木花草一下子便点着了,星子一般的小火苗在丛中蔓延成了大团大团,火势便在这顷刻之间无法无天了起来。
敌方的军士亦不是等闲之辈,火箭也是必备的武器如缕不绝地射来,杀红了眼的上官副将突然被一直凌空而来的火箭由鬓角擦过,一缕血丝渗出来。
而他,却连擦一下血痕的功夫都没有,因为时刻搁下瞬间的兵器便是放弃了性命!不顾一切的奋力冲杀,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挥动手中的武器,这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肃杀,断肢残臂飞上熊熊燃烧的树枝……血洗过似的头颅自陡斜的山上滚下……尸身在瓣道上堆了一路……这一仗,何其惨烈!这一仗,死伤无数,血流成河,汇而成海!什么叫做横尸遍野,枕藉相叠。
只有倚靠被血水浸透得模糊不清的破旧衣衫盔甲才能够依稀辨认出那是哪一方的军士。
无数的生命在凄厉的叫喊咆哮声中消逝,银亮的剑波与猩红的洪潮好像融合了一样,交汇在了一起,化成一股股激流,在奇嵬山上肆意滚滑……血的味道与木材燃烧的焦味混合在了一起,令人窒息欲呕。
只要眨一下眼睛,就有数不清的士兵在面前倒下,那激喷而出的血,迎面撒来,教人不由得要闭上眼睛却又不敢闭,否则下一刻便会成了别人的刀下亡魂!于是,眼前便总有一片红雾一般,模糊不清。
满天的彤云赤焰中,火光冲天。
哀鸿遍野么?不!那,叫做马革裹尸,魂归黄土!血的代价换来的是一场血的胜利,敌军的人数锐减之下渐露颓势,掀翻了天的冲杀声中慢慢低了下来。
终于,许多的启曦将士杀尽了面前的敌人,渐渐都停下了动作,大口大口地喘起了气来。
天上的神明是不是感受到了人间的惨烈?或许天庭的火也没有人间的这般可怖!这里,是一个火场;这里,也是一个人间的修罗殿!神明在叹息,于是,一场鹅毛一样的大雪不期而至,飘飘洒洒,下落人世,降低了一些几乎要灼伤人的温度。
然而,却没有办法扑灭这场浩劫一般的大火。
疯狂的火势开始猛烈地吞噬着一切,植物、布料、尸体!那火犹如一条巨大而恐怖的蟒蛇,扭动着身子,吐出骇人的火信子,所到之处席卷了一切,便迅速吞进了腹内。
这条贪食的火蛇来者不拒,肚子越涨越大,似乎要将身体舒展覆盖了整个山林……雪花斑驳地兜头罩下,看上去很猛,却在接触到火蛇的一刹那消逝于无形。
止戈的修罗场一片鸦雀无声,停下挥刀的年轻副将上官德攀乍看之下成了一个十足的血人,莫说是全身的衣物头发好像一桶血水从头到脚淋下来,就连皮肤都像被洗成了通红的颜色,一双眼睛也被鲜血浸透似的,射出赤色冷厉的火焰,一支长剑已成了血剑,鲜血一滴一滴地向下滴落……身后还跟着几个士兵。
嗯啊……嗯啊……一片死寂的山林中,忽然响起一声声的细弱的婴儿啼哭。
然而此刻这么微小的声音却突然格外的清晰明朗。
震撼了每一个方才经过地狱门口的将士们的心,刚刚经历了死的恐惧凄哀的男人们,此刻,对于这种生的希望,如聆天籁,福音忽至。
一声又一声渐响的婴孩啼哭在烧得可怕的林间回荡,仿佛被唤醒了一般的上官副将开始循着那声响到处寻找着那个生命的希望。
果然在片刻之后,一个刚出生不久婴儿被他在仅剩的几棵还没点着的银杏中的一棵下发现,他将那个柔软得抱也抱不住的小小身体双手托起,染满了微干血液的手在摸探小婴儿额头的时候擦上了孩子的脸。
然而,同样是这样一双沾满鲜血的手,带给了这个怀中的孩子生存的机会,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为他的生命下了另外的一种决定,踏上了一条崭新的道路……血腥中带着温暖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后来,将军就把那个孩子一直抱回了家里。
因为当时那里已经被火烧毁了一切,生灵涂炭,找不到一丝生命的迹象。
所以,想要从那边找出那孩子的亲人便是万分之一的机会也无了,身世便成了一个永远也找不到答案的迷题。
颀脩与我同坐茵绿的草地上,慢慢地道来,空茫的眼睛里不断浮现出泪光来。
后来呢?后来?后来那个孩子就在将军的家里长大,收为养子。
从小到大,一直都视如己出。
将军的大儿子对他亦是从小疼爱有加,庇护不已。
你,就是那个婴孩?我咬着嘴唇犹犹豫豫地将心底里愈来愈深的怀疑问了出来,可其实已经是确定了十之八九了。
他浅浅地看了我一眼,苦笑地叹息了一声,瓷儿果然最是聪明。
没错,那个孩子的确,就是我。
说着将始终搭在膝上的双手伸直了一下,转而交握地放在脑后,慢慢地朝后躺了下去……* 1、当今嘉和帝的父亲孙仲显的帝号。
2、嘉和帝名孙仲潇。
3、孙仲同上官、端木相同,为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