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怎么会去认刘尚书做义父的呢?我试探地问道,现在这般看来,心里多少也算是有了些把握的。
这……他转过头望了一眼坐在身侧的我,了然地一叹,是啊,当初你指着我鼻子骂我寡情薄义的时候可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不是时候’?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看来,今天是时候了。
我……,僵直地坐在那儿,不知该说什么好,舌头跟打了结似的瞬间不灵活了。
这一刻,颀脩的表情异常严肃,什么都瞧不出来。
后来,和他相处了那么多年的时间,我才渐渐明白,每当他摆出这样的一副表情,便是他有放在心底最深处的隐言,或是至关重要的计划要向我倾吐的时候。
他摇了摇头,用一种应该称作是……呃,温柔的表情凝望着我,你什么都不必说,让我说。
我的脑袋不由自主地点了几下,他就开始了他的讲述:上官府很好,上官府的人也都很好。
待我如亲,父亲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疼我如珠如宝,直到有一天……我,我突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只是父亲的养子。
那时的我很难过,可是在心里,却是更加地感激父亲,他真的是待我恩重如山,没有他,便没有我……说到这里,他忽然别过头去看着天,停下了他的叙述,等了片刻,当他再转回来的时候,却有一颗闪耀晶亮的水珠点上了眼窝与鼻梁的夹缝间。
想装作视而不见的,可是那一粒晶莹的斑点真的太碍眼了,这,不是我所认识熟悉的那个颀脩啊!不是那个总是揶揄我,万事不经心的颀脩啊!这样的颀脩太陌生了,我,不喜欢。
于是,额上的两弯细长的黛眉慢慢地挨紧,鬼使神差般地,伸出了拈着纱巾的手,想要替他抹去那颗刺眼的泪滴……忽然,那只向前伸出的玉臂在颀脩面前几寸的地方顿住!那是因为,有一只比女人更加白皙,却比女人温暖的多的手掌捏住了它,阻碍了它的动作,不让它继续地前进。
所以,薰了龙爪花香的纱绢就也在空中随风翩跹,盈盈摆动,偶尔,轻柔地拂过他丝绸一般的面容……*龙爪,不是忽地笑么?我只是希望你笑一笑,不行么?我被他突如其来的手吓了一跳,敏感地颤抖了一下,错愕地看向他。
求你不要,不要对我好。
否则,我会放不开的,真的,……多么苦涩的话,就如同此时此刻眼前的人一般,心里,应该是更苦的罢。
可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我是绝对无法将之与印象中开朗不羁的颀脩联系在一起的。
可是,这样的话出口,便注定了我的却步。
所以,当他缓缓放开握着我胳膊的手时,举在半空的手就这样离他越来越远地缩了回去,而拈着香巾的手将它攥紧了起来慢慢地变成蜷握的拳头。
不是没有看见他失望落寞的表情,可是这也是必定的,不是么?对他,我是真的不能付出他想要的那些,因为早就给了别人了。
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去按住前胸,感受那颗贴身而置的东珠微凸的真实感。
不是不明白他要的是什么,犹记那次劫难匆忙赶来救我的他脸上慌张担忧的表情,就算是傻子,也会明了的罢。
可惜,我已把所有的爱情诚挚地献给了汎粼,涓滴不剩,因此,便再没有什么可以给他的了,有诗云:恨不相逢未嫁时。
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罢。
是以,宁可他失望,也不能给他希望。
欠什么都不能欠了情呵……鼻侧的那一点在我们的相顾无言中很快被风干,忧郁低沉的嗓音再一次响起,好像从风中传来,随着我一日日地长大,对于父亲的感恩也在一天天的加重。
我拼命地读四书、学六艺、练武功,总是在想,终有一日我一定会出人头地,到时候便可以报答父亲了。
五味陈杂地静静听着,这样的他教我不能不想起自己,很久以前,我不是也这么费尽心力地学着一切不知道有没有用的东西么?不为自己,只为父亲。
只是,我是出于对父亲的亲情,而颀脩,更是对祖父的恩情罢了。
原来我们,是这么相像。
大哥是状元,是大学士,所以我告诉自己不可以抢了他的风头,不可以比上官将军的亲生儿子优秀,所以,所有念过的书册都束之高阁,成了废纸。
父亲不同意我跟着他去冲锋陷阵,怕我出事,因为我不是他亲生的孩子,所以他更加地庇佑我,所以,所有练过的武艺都没有施展的地方,只能用来防身罢了。
可我并没有气馁,仍是千方百计地想要去做些什么,为了父亲。
最后,我决定要去经商,名,让大哥去得;那我,就为上官家去赚来利,让我的恩人们可以过更富裕舒适的生活。
从那以后,我就一门心思地去经营,上天也算待我不薄,终于让我做出了一番成绩,还让我得到了皇上赏识,我总算是没有辜负了父亲的一番疼爱教诲。
看着他略带安慰又有些骄傲的神情,我打心底里佩服起他来,其实,我也知道,虽然被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是他如今的这样一番局面可不是上天平白赐予的,这之中的辛苦艰难怕是只有他自己才清楚的,绝没有他口中的这般简单。
又想着他对报恩的执着,以及其中的种种考量,情不自禁地暗暗红了眼眶,这个颀脩,还真不是一般的傻啊……纵然是这样,仍然觉得不能把父亲对我的好还上十分之一。
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听到了我的愿望,十六岁那年有一日,父亲把我叫到书房,让我去做一件事情,他说,那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让我去完成。
又说那个任务是很困难的,将来,我可能会被他赶出家门,我会被上官家的人憎恨,被天下的人唾骂,可是他能信任的人只有我,只有我可以帮到他。
当时,我心里只急着想要帮父亲完成一切他吩咐的事情,觉得这是一个天大的机会,便什么都没考虑就一口答应了他。
本来以为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谁知道事到临头,我还是感到难过懊丧得要死,早知道……他的手反复地摩挲着身边的青草,夏天快要结束了,秋风掠过,有一些草儿星星点点泛起了黄色,颀脩说到烦闷焦燥的时候便一记记地拔着身边这些与总不同的黄草。
我晃了晃脑袋,认真笃定地道:不,我知道。
没什么早知道的,早知道是这样,你也会去做的。
就算让你回到当年,有机会给你重新再选择一次,我相信你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的,去接近尚书大人的。
他愣愣地望着我,半晌自嘲的笑了一笑,你什么时候成了我肚子里的虫儿了,怎么什么都猜得到啊?原来,在小瓷儿的眼里,我就是这么傻的一个人啊?见到我再一次的颔首,他又呆了呆,这一次却没有再笑,我想,或许你说的是对的罢。
反正,这世上的事都没有重来的,也没有第二遍,答应了便是答应了,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
父亲既然要我接近尚书,得到他的信任,我就彻底一点,干脆认尚书做了义父。
多年的时间,在那人的百般试探千般考验的情况下,我终是得到了他的信任,直到为了让他完全相信我,终于还是如父亲预料的一般,叫我与自己的亲人脱离关系。
脸色一下子又变得惨白惨白的,我想这或许已经成为了他心里永远的痛的罢。
我记得写断绝书的那一天,父亲对我说了许多的话,他说他对不起我,让我受了这么多的委屈,尤其是大哥那边更是要多担待。
我反复地摇头,心道无论他要我干什么我都一定会竭尽全力的,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大哥他不知情,在一般的人的眼里我都是大逆不道的,更枉论是自小视我如手足至亲的大哥呢。
因此,我是决计不会怪他的。
父亲要我忍辱负重,我就忍辱负重;父亲要我隐明投暗,我就隐明投暗。
不管对错,不论好坏只要是父亲的意思,刀山火海我也照闯不误,杀人放火我也照样执行到底!我惊恐地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疯狂,眨了眨眼睛却又不见了,仿佛只是我的幻觉而已,那么,那一日上官大人在朝廷上拿出的证物就是你给他的了?以为他会点头,然而他却摇了摇头之后又点了点头,本来我的确是给了父亲一本重要的笔记,那是我多年来潜伏在尚书身边秘密搜集记载他贪赃枉法的证据,那天我清楚地记得,交给他的时候,他还欣慰地拍我的肩说,委屈的日子快结束了,再过些时候,他会正是宣布这件事情,让我回到他的身边,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谁知道,父亲他就这样……本来?那事实是……?他倏然眯起了眼睛,连高挺的鼻子都向上耸动了一下,事实是后来父亲不知怎么莫名其妙地收到一本尚书大人亲笔所写的帐册,考量再三,觉得那一本更有说服力,而我能不显露就别显露了,所以就用了那一件当作证物。
这么奇怪?那祖,呃不,上官大将军可曾向你提起那本帐册是从何而来?嗯……没有,他不肯告诉我,说不知道为好。
可是,上官将军他已经走了,这样一来就没有人能够证明你所说的话了。
低眉望他,我忧虑地道。
是啊,再也没有人能证明了。
瓷儿,你相信我么?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甚是不确定,忧伤的神色中掺杂着许多的不安与惶恐。
以极其缓慢的速度颔首两次,缓慢、但是却尤其坚定,我信你,真的。
可是,你真的打算一辈子就这样背着这个原本就不该属于你的污名么?你为何不试着去和上官大学士解释解释呢?说不定,他会跟我一样相信你说的,那么你不就能回家了?家?没有父亲的家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不愿放弃,继续游说,不愿让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流落在外,没有亲人的温暖真的是很可怜的。
这一生,我定然是没有回家的机会了,可是颀脩,他还是可以试图努力去挽回的啊。
你还有其他的亲人啊,大学士,你大哥从前不是对你极好的么?难道你真的不想寻回你们兄友弟恭的昔日情谊了么?听见我的话,他又一次沉默,各种的表情在脸上一一掠过,有温柔的、忧愁的、痛苦的,应该是在回忆与父亲多年来的兄弟之情罢,然而,这其中浮现在脸上最多的,却是彷徨迷惘的神情。
良久之后,所有的情绪都归复平静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回忆过一般。
末了,抽回脑后的手揉了揉额头,又慢慢地下移,直到大手将他那两道好看不输给女人的眉,和那一双星辰一般此刻充斥着血丝的眼眸全都遮了起来……还是算了罢,大哥对我的误会这么深,不可能仅凭我的言辞就相信的。
何况,这么大一件事情,也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的清的,半点依据也没有,大哥他又凭什么要相信我说的话呢?瓷儿,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善良单纯,愿意没有理由地便去相信一个人的。
反正也已经这么多年了,我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了……善良?单纯?这是颀脩眼中的我么?我迷迷糊糊地听着,最后,分明听出他末位那句话出口时的勉强,更加不想让他放弃哪怕是只有一星半点的希望,忽然之间,我的脑中灵光一闪,对了!那本册子呢?!他挪开了捂着眼睛的手,诧异地盯着我,什么?你说什么册子?哎呀!就是你交给大将军的那本册子啊,搜集尚书大人罪证的那本啊!我着急地一边比着手道。
我,我不知道,交给父亲后我就没有再问过。
他被我说得好像燃起了一丝希望之火,不过却又在一会儿功夫之间被全数浇灭。
这么看着他落寂悲痛却强压自抑的模样,我实在有些受不了这样颓唐的颀脩,骤然心中无名火起!你,给我起来!快点!我嚯——地站起来,凑过去试图拉起他来,开始死命地拽起了他的手臂。
他弄不懂我这个完全没有任何征兆的举动,小心地闪蔽着,却不肯起来,瓷儿!你到底要做什么?!走,跟我回墓园去,堂堂正正地祭拜你父亲,给他上香磕头去,去跟大学士他们解释去!我奋力地与他抢夺着他的胳膊,一面动作一面恨恨地喊道,我就是见不得你这小媳妇的模样,哪里有半点你颀脩的样子啊!男人力气终究是比女人大的,在他的左闪右躲中我始终抓不到那只手臂。
不,不行的。
大哥他不会相信我的,怕是到时候仍是没祭拜到父亲,又给他骂一顿了。
他不是跟你亲哥哥一样么!给他骂两句又怎么样呢?你给我起来,还想不想祭拜你父亲了?合着先前儿在大将军墓前都是假的了?合着你说的那些恩情亲情都只是放屁呀!当,当然不是!不是,那你就给我起来,跟我走!不行。
起来!不……啊!……拉扯之中,我只顾着去够他的手臂,全然忘记了脚下,及地的素衣裙摆被我不小心地踩了一脚,一个不稳给绊了一下向前倒去,眼看着就要亲吻上绿油油的草地,瞬间害怕得全失了反应,只是缩着脑袋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唔——一声闷哼响起,感觉到了身下的人肉垫子,我赶紧睁开了眼。
颀脩的整个人都垫在了我的身下,一双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肩。
原来,接触地面的那一刹那,颀脩立刻勾过我的身子,将我揽在怀里,我便这样扎扎实实地投怀送抱了一回。
只是,这尖尖儿的下巴硬生生地磕上他的胸肋骨,看来这美人恩果然是不好消受的啊。
可事实上,我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一张薄面在贴上他胸口的霎那就涨红得跟那一剖二了的西瓜一般,说话也结结巴巴的了,你,你可以放开了。
起,起来啦你!不对,你先放开我啦!见他半晌没有松开手的意思,我的脸蛋随着时间在逐渐升温中,这个暧昧的样子令我越来越尴尬,握起粉拳垂没反应的他的胸口。
这个家伙!竟然占便宜占到我身上来了!等一下,求你……耳畔的声音闷闷的,他,又用了求这个字。
我安静了下来,也就由他这么不尴不尬地抱着,嘴上还是不放弃地道:你跟我去墓园祭拜大将军,好么?也算我求你了,好么?我是真的不喜欢见到你这难过颓废的模样,我不喜欢看到这样的你…………好罢。
可是,我不见大哥。
半晌之后,他给了我一个这样的回答。
你!我刚要发作。
瓷儿,我不是要放弃解释,只是等我找到证据,找到那本册子,我一定去向大哥证明我的清白,努力让上官家再接受我,好么?现在,再给我一点时间罢。
他移开了拥着我肩膀的手臂,诚恳地望着我,那眼睛里多了一份保证。
我颔首,好罢。
我们现在就走!在他松手的时候,我就立刻抓住了他的胳膊,这一次,他乖乖地随我站起身,跟着我疾步地向墓园走去。
然而途中,我却在纳闷地想:不是他执意要去祭拜的么?怎么现在倒成了我求他去了呢。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啊!……瓷儿,你怎么了?想什么呢?他的声音遽然跳出。
什么?怎么了?我抚着胸口,白了他一眼,问。
什么怎么了,我是问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啊,大哥他们都走了,我们去罢。
我俩一直躲在远处静候着父亲他们离开,现在终于是走了。
去罢。
我陪你。
看着他燃香,看着他叩拜,我就一直陪他默默地跪着,跪了好久好久,直到日落西山,倦鸟都归了巢,真的是好久好久……*蟹爪丝瓣竞缠绕,彩团绣球韵独稀。
终日缄口暗蓄势,秋来涣涧笑满川。
龙爪,实则黄花石蒜,因其 花朵宛若一个半展开的双层绒线织就的绣球,花瓣细长卷曲,呈反卷的漏斗状,如龙爪蟹足相互缠绕而得名,形状十分奇特少见。
还有一名为忽地笑,是因此花在夏季无声无息地凋零消失,地面上不留任何痕迹。
但在秋天花茎则忽然拔地而起,出人意料地迅速开花,宛若一张张笑脸忽然出现,给人以愉悦的惊喜。
而红花石蒜,正是被人们烙上凄美刻痕的先叶后花,叶败花出,花不见叶,叶不见花,生生相错,花、叶永不相见。
似遥在彼岸,被人们叫做彼岸花的曼珠沙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