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瓷，你来了啊，快到厅里去坐！还是，去你房里？甫一进门，大婶就喜滋滋地笑脸迎了上来。
就在厅里坐坐罢。
我含笑地应道，想来定是在厅里已经预备了茶点糕果，再挪到我房里也是麻烦事一桩。
画馆的一切还是原来那样，只是少了些下人，多了两个把这座府邸当作家的人，很好。
在这个世上，我还有一些余力去照顾和帮助别人，真的很好。
转环着手中的杯盖，一小口一小口地浅啜，宁然微笑地望着青航和大婶母子两个其乐融融的画面，想着我即将到来的幸福，仿佛手里捧着的这一盏热气腾腾的冻顶乌龙都是那样的甘甜醇美，比冰糖熬煮的出来的燕窝都要甜蜜百分。
青航，你不是还有事情么？先去忙罢！大婶挑了个挨得近的位置坐下身来，笑呵呵地对着青航说道。
站在一旁的青航随即向她颔首，又转过来向我致意，小姐，我还有事，先走了。
我让下人把那些聘礼抬去你屋里，现在正在搬呢。
对啊对啊，你是没看到，方才吹吹打打可热闹了呢，那汎粼公子的排场可真是不小，素瓷你可风光了。
我按你说的替你收了，那些礼堆起来多得跟座小山似的，恐怕要搬一阵子了，我们先坐着喝喝茶，等一会吧。
大婶接嘴道。
好。
青航又道：小姐，你多坐一会儿罢，今晚就在这里留饭罢。
是啊是啊！大婶我在你来之前早就吩咐了厨房，今天小姐回来要多加菜，什么都备好了，全是你喜欢吃的，可一定要留下来用饭呐。
大婶一听青航的提议，立刻兴冲冲地附和道，一脸喜气，笑得跟朵菊花似的。
我淡笑不语，只是点点头向他挥了挥手表示答应了，他便返身走了出去。
放下茶盏以后，大婶执起我的手，悠悠说道，素瓷啊，虽然我是长辈，可是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呐。
青航他爹死得早，那个时候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还不都是靠我做些小买卖苦苦撑着，可是那日子过得是一天比一天艰难，一日比一日更苦啊。
一天的进帐勉勉强强只够我们娘儿俩喝粥，还不一定都吃得饱。
大婶……那时冬天的夜里，我摸着青航的头，看着他熟睡的样子，却常常因为家里那个空空的米缸而一夜都睡不着觉。
孩子身上的衣服实在是太破了，补丁好几层都不知道再怎么去补了，用碎步紧紧巴巴拼起来的被子一点御寒的作用都没有，他老是在睡着的时候都在发抖。
我没有办法，只好紧紧地抱着他，可是其实连我这个大人都没什么温度，一碗稀粥都是让他先吃饱，剩下来的我都舔得干干净净，想想也知道吃不饱的。
可是，看着这个孩子，我却总觉得对不起他，吃不好、穿不暖、不能让他去书塾……她看着我的眼中澹然有泪，有些模糊，其实，再早以前更年轻的时候，我也不是没想过改嫁算了，至少日子可以比较轻松，可是我又怕别人会说我的孩子是拖油瓶，改嫁过去的人家里会欺负他，让孩子受委屈。
所以，只好咬着牙硬是拖着孩子跟着我过苦日子。
听着这样的一番话，我真的想要大叫着让大婶不要再说下去。
因为，我是真的受不了了，不是受不了他们的苦，而是受不了大婶对青航的爱，这一种我渴望到发疯的爱。
如果我的母亲能有哪怕只是大婶那样一半的母爱，不，只要三分，那么我的满足便能够到达无以复加的地步。
我永远也想不透，母亲到底是为什么不能对我好一些，有了父亲的疼惜，就真的不可以拥有一些母爱么？这到底是为什么？我的眼眶渐渐湿润了起来，伸手按了按大婶的肩头，大婶，不是的。
你是个很好的母亲，非常了不起的母亲。
我相信青航的心里一定了解你的艰辛，他是个好儿子，将来也一定会好好地孝顺你的，将来他的成就一定会让你骄傲的。
我不指望他什么成就的，只要以后每一天都像现在这样，我就已经很满意了，人要懂得惜福。
而且，我们有现在的生活都是托了你的福啊，大婶真的是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的大恩大德啊！大婶抹着眼泪絮絮叨叨，一副好像我是观世音菩萨的样子。
说哪里的话，我只是举手之劳罢了，也没有刻意出过什么力。
不不不，要不是你，我们的日子一定是落魄穷酸，上顿不见下顿，青航哪里会像现在这么出息啊。
可是，他上回却做出那样对不起你的事，我一直没有机会与你说，这一次就老着脸皮再替他感谢你的宽容，大人大量。
大婶说着激动了起来，一定要跪下。
我眼明手快地在她的膝盖要着地之前一把扶起她，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您一个长者给我这个小辈儿行礼，这不是要折我的寿么？大婶，您千万别啊！我这个大粗人学不来人家文邹邹的话，只能用这个方式表达我的歉意和感激，可是既然你这么说，那就不跪了。
大婶被我的这个理由劝服了，这才作罢，然后看了看我，又道，我一直都嘱咐青航，要他记得你对我们家的恩情，这孩子心里也是一清二楚的，素瓷啊，往后要是有什么事情要他去做的，他一定二话不说都会帮你办得妥妥当当。
真要有什么事，我们虽然没什么本事，可是只要是做得了的，你一定要开口啊。
好，好。
我频频点头，大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我交代了青航任何人都不能知道我要他做的事情，看来他保密的很好。
感动地望着情绪逐渐平稳下来的大婶，心里又凭添了几分歉疚，虽说青航本事很多都是我教的，我也帮了他们很多忙。
然而我要他做的也许会让他们的生活更加风光富贵，让他自己身价暴涨，显贵无比。
却也是极其危险的，可能会一夜落泊，可能是浩劫一场，甚至威胁到一家的生命。
谁帮了谁，谁又欠了谁，其实真的说不清……哎，真没想到素瓷你的本事竟然这么大，那时候赵老头娶了你那个跟仙女儿似的娘就让我们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哪里知道生出来的女儿不但更加好看得把人眼珠都吓出来了，还有一身惊人的本领啊。
大婶擦干了眼泪，又开始从头到脚打量我，那神情跟看自己出色的女儿那般自豪。
我被她盯得不好意思了起来，哪有您说得那么夸张，说您把我说得太好了罢。
我可没有半点夸大，大婶我活到现在，还没见过哪一家的姑娘能够把你比下去呢！我看就算是那些个皇帝妃子皇孙公主的也统统都及不上你。
大婶说得诚心，说得得意，复又夹杂了几丝伤感，唉，可惜你爹娘，都没能享到你的福，却教我给沾光了。
可怜你爹娘那么疼你如珠如宝，却不能看到你现在过得这么惬意，还有了这样的好归宿。
心里蓦地一紧，不知道要怎么去接大婶的话。
是啊，和他们生活的几年不是没有体会到他们爱愈性命的疼惜，然而一颗像死水一般绝望的心却总是拒绝着那样一份温暖，刻意地与他们保持着距离。
不曾体味过暖，那么寒冷便不会更冷。
很久都没有再想到过他们了，要不是大婶这一提起，他们只怕仅仅是占有了我封存的记忆里最犄角旮旯的一个只有铜钱那么大的地盘，随便的一张纸片便可掩盖得找不到踪迹了。
如今被大婶这么一掀，才想起，我这个窃了他们女儿身体的贼为他们做的竟然只是两口薄棺，和一间连风雨都无法遮蔽名为念想却毫无其功用的破屋子，从来都没有怀念过他们，哪怕只是拈一朵花，喝一盏茶的功夫，想来真是汗颜。
我真是对不起他们啊，什么都没有做过……惭愧地回想，不自禁地把心里的话说出了口。
这怎么能怪你呢？他们走的时候你才多大呀，一个小姑娘还能撑起一个家么，我一个大人带个儿子都不行，更何况是你呀，这只能怨老天爷不给你们一家多一点在一起的时间呐。
大婶叹息地安慰我。
使劲地摇头，喃喃地念着只有自己才听得到，才听得懂的话，不是，不是的。
要不是他们走了，我可能还是一直依赖着他们，什么都不愿想，什么都不想做，每天都过着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
是他们的死使得我迫于无奈要维持生计才……要是我早一点……他们就不会因为病痛，饥寒，这么早就走了……是我对不起他们……啊？素瓷，你说什么？早一点？大婶对于一个小女孩因无法承担起一家人的生活而愧疚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只好随便找话地哄着我，他们不会怪你的，他们也真是厉害，把你教成这么能干，什么都会，还看上去一副大家小姐的作派。
我就纳闷了，你们家也请不起教书先生，你这么些才能是打哪儿学来的呀，是不是你娘教你的？嗯，一定是啦，看你娘那样子，一定也是很了不起的人物，可是怎么就会嫁给你爹那么老又那么穷的人呢？呃，对不起啊，大婶胡说的，你别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