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青草,弥漫着浓郁的香甜气息。
然而我知道,这已非去年的美好味道。
正如从前你是属于我的,但多久之前,我却不得而知。
如果当初,我没有那般任性而强硬,是不是能够改变这一切,能够,留下你?怎么样?你是真的没事罢?可不要强撑啊。
我略带关切地道。
不过二十板子。
这点小伤算什么。
他语气甚是轻松。
唉……开不出你对丽妃这干姐姐倒还真是有情有义啊。
竟敢为了她的事和皇上顶杠上,你们的感情难道就深厚到如斯地步?我真是对你佩服佩服啊。
我不悦地讽刺他。
他不开口,只是淡淡一笑,却明显捎带着些许悲凉。
我更是加深了疑虑,试探他道:颀脩,我可否问你一件事?他似是早已猜到我要问什么,重重点了下头,道:你说。
我也不顾忌了,索性将满腹的疑惑摊开儿来了说道:你到底为何要认尚书大人做干爹,认这丽妃做姐姐呢?这两人皆非善类啊!为何这样问?不是好人?就不能是我的亲人么?他明白我所虑,也知我所指何事,然,却明显没有要为我解这惑的意思。
我有些气恼,是他同意了我问的,却不回答我,到底是何意?却又耐着性子道:所有的人皆知晓这家人的品性,你堂堂雍璟王不会比我这小女子了解得少罢?我只是不明白了,你纵使放浪不羁,却与他们显然并非同道中人,为何偏又要趟入他们的污水中,把自个儿也搅得混沌不清?为何这般作贱自己、认贼作父呢?他们到底不是你真正的亲人呐!一番话将我的情绪亦激荡了起来,我是怒其不争呐!真正的亲人?他依旧是云淡风清的笑,眼眸的光却在我的面上长久滞留,瓷儿,你会不会因此儿讨厌我?呃?我尚未自方才的激动情绪中平复下来,被他这一问噎得忘了说话。
你不会因此而讨厌我、远离我的,是么?我自他的镇静的神色中见到了从未出现过的真挚、慌张,与焦虑,宛如一大片积厚的冰面下湍急暗涌的河水,滚滚澎湃。
他仿如立于万丈崖边的危险眼神紧张而绝望,却依然强自镇定,放射出所有希望的光芒那般地望着我,我的眼同时被他所刺伤,我不忍,心都被他这般的神色莫名地揪疼了。
却仍然倔强地抬起头凝视他,粉拳一捏,尖细的长指甲在掌心刻下了四道月牙儿半弯的印记,让疼痛磨灭心中浮起的不该产生的不安与歉疚,摆出脸色冷淡:若你再继续这般为虎作伥,我想,我会!语罢,一连贯地返身走了出去直至出了王府大门,不敢有丝毫的停驻,不留给他一丝的余地。
可以想见他此刻的面色有多么地阴骘,然,我却不会为了安慰而说谎,纵使看到了他的希望,即便他有天大的苦衷,我却是不会哄骗的。
我,从来便是这般。
钟鼓寒,楼阁暝。
月照古木金井。
深院闭,小庭空。
和衣椅躺在一张紫木美人榻上,脑海中不断现出白天儿颀脩的那个眼神,搅得我烦躁不已,翻来覆去地始终无法入眠。
瓷儿,有空去替我看看丽妃罢,只是看看。
其实,她也并不是那般恶毒的……这是颀脩对我的嘱托,我本欲不加理睬。
然而那个眼神……唉……算我欠了他的,他帮了我那么多次,就当是还人情罢!再说,只是看看,也没什么。
第二日,我来到了宫里,打通了关系,让我得以进入冷宫瞧瞧丽妃的境况。
所幸,她无法出来,我要进去看看倒也是行得通的。
在侍卫的掩护下,我轻轻推开了冷宫的大门又迅速地合上。
一股霉腐的气味扑鼻而来,呻吟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此起彼伏。
角角落落的地方到处坐着站着衣衫不整、头发散乱的女人,这些人哪一个不是曾被皇帝抱在怀里软玉温香的名姝鲜妍?如今疯的疯,这没疯的迟早也会忍受不住,冷宫中自尽的女人,还少么?谁能忍着过暗无天日,见不到一丝希望的日子,就算是不愿放弃,硬要带着期盼的那些女人,所有的期冀最终只是痴妄罢了,石沉大海茫茫无期呵……冷宫,是真的很冷呵……每一个女人在这里都是瑟缩在旮旯的稻草与棉絮堆中一动不动,阴冷的风自支离的纱窗间灌进来,就连我这个只进入一小会儿的人都感受到了这阵阵寒意,手背的皮肤上纷纷立起了点点的小疙瘩,更不用说是常年呆在这里的女人们,她们的膝盖因这样阴湿的天气泛起了刺骨的疼,是以,才忍将不住断断续续地呻吟着……这一间不大的破宫室竟能容纳这么多犯下了过错的女人。
四面的墙泛着黄,还有许多人为弄上的脏黑污迹,有些甚至似血凝结在上面后变黑的印子。
这里的棉被亦是破烂的,几人合盖一条,毫不御寒。
桌椅少有不是缺胳膊少腿儿的,连只像样完好的茶杯也没有。
看来丽妃的这些日子过得不是一般的艰难啊。
我在这群落魄的女人中寻找着丽妃的身影,轻而易举。
虽然憔悴不少,病弱不少,面色也不似以前那般艳丽红润了,可她那份骄傲矜贵的气势尚未在这短短时日中被消磨了,从而使得她如同鹤立鸡群,一眼望去教人只会注意到她的存在。
我推门进来的时候,她许是以为是旁人,欣喜地望向我站立的地方,见到来人是我,那笑容急遽地降温下来,冰在了脸上,冷笑道:你怎么会来?是来看我的笑话的么?还是替谨妃那个贱女人来验证我到底有多惨,处境有多凄凉?她不理我,坐到这屋里仅剩的一张老旧的梳妆台前,拿起一只斑秃的细狼毫对着有条条裂痕的铜镜无比认真地描起了眉来,边画还在嘴里嘀咕:我要用最好的面目见到皇上,他一定马上就要放我出来了,他会来接见我的,我得画得再漂亮些。
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还想狡辩?我靠近这个死不悔改的女人,不禁气道:要不是雍璟王拜托我来瞧瞧你,我才不会多管闲事地踏进这里半步!颀脩?她画眉的手停了下,不信我的话,轻撇嘴角嘲讽道:你当我是傻子,嗯?他拜托你来的。
他自己不会来么?还想骗我!说罢,得意地笑着,仿佛我讲了一个十分有趣的笑话,但那笑却又是极尽奚落。
我却也不气了,同这样冥顽不灵的女人又有何好计较的呢?我冷冷道:你不知道罢。
他为了求皇上放你出这冷宫,和皇上顶撞起来,被皇上打了二十大板呢。
我看是活该。
什么?!他怎么样了,没事吧?描眉的笔瞬间拿捏不住,啪——的一声瞬时掉落在了地上,她惊诧地望着我,希望我回答她。
看来她还是有些兄弟情意的,颀脩的这顿板子也不算全部白挨,只是也没什么用处罢了,是改变了皇帝的意思,还是扭转了尚书的态度,还是感化了丽妃的性情?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呵……我只是不咸不淡地道:他没事,丽妃娘娘,你现在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你还好罢?我?我有什么不好的,我当然很好,难道你看不出么?她强笑道,弯腰将地上的那只秃笔拾起,继续努力地在她的眉前画描,依旧想要描出一个美丽的眉型。
你看我这样漂不漂亮?皇上可是最喜欢我这种眉式了,皇上他其实也是非常喜欢宠爱我的,再过几日,他就会命人放我出去的,到时候,我一定要漂漂亮亮地见他,让他更喜欢我,离不开我。
所以,我要先上好了妆等他接见我。
很快会放我的,很快。
说不定就是明天了。
她虽在问我,却并没有要我回答的意思,只是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仿佛迷失了路的孩子一般害怕,手上的动作却是忙乱不已,直至最后的那一句话出口,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闪现出火一般的明焰,对!明天。
我明天就可以出去了!娘娘,你……我愣愣地看着她的样子,我想再不放她出去,只怕也是晚了,这不是失心疯的征兆么?放心,我绝对不会教你们给看笑话的!在我的提醒下,她回过了神儿,那个跋扈骄傲的丽妃又回来了,一如从前的正常。
我长吁了口气,还好,她没在我面前疯。
临走前,她让我给颀脩带句话,叫他和尚书大人宽心,说她不会有事的。
回到府里,椅子都还没沾上,小竹便跟进了房里,对我道:小姐,汎粼公子似有急事寻你呢!哦?我寻思着会是什么事情,他有没有说什么?什么都没说。
不过他要你去他那里,还派了人来接你,那些人现在正等在大门口呢!好。
我知道了。
我现在就去。
转身又出去了。
坐着一顶小轿到了汎粼的府里。
刚下轿,就见到一个修长的身姿在门口站着。
我与他目光胶着,相视而笑。
是汎粼。
你终于来了。
清润的嗓音响起。
嗯。
找我有什么事情?跟我来。
他向我神秘地一笑,牵了我的手朝府里走去,一直到进入书房中。
才进去,却见一个金发碧眼的大小伙子背着手伫立在房里,我先是稍稍一愣,待看清了那人,随后粲然一笑——布莱恩!你怎么来了?我惊喜道。
素瓷,好久不见了。
大男孩的脸上依旧满是阳光的温度,明亮的笑温暖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