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焉知双泪垂 > 第二章、梦断

第二章、梦断

2025-03-30 08:34:54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想要太过拐弯抹角,我直接切入问道。

一大早登门让他也吃了一惊,现如今又没头没脑地这么问,颀脩先是一脸愕然,却有立刻噗哧一声轻笑,怎么会不记得,你那一次可真是够凶啊,我从来都没见过你这么特别的女子。

谁教你不但抢了我们订的货,还那么放浪轻浮,那时候真是觉得你非常讨厌!回想起那一次的会面,自己也不免有些好笑。

他装出一脸无辜的表情,我是觉得你很有趣才忍不住地想逗你。

叹了口气又加了句,再说那也是我的真心话啊。

有趣?!我登时啼笑皆非,敢情他当我是唱戏的拿来逗乐子呢?什么真心话呀?用力地白了他一眼,今个儿心里却没功夫细想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我只是来要答案的,可你到把我气走都是咬得死死的,不把那批茶叶让给我,怎么后来又松口答应了呢?他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盯得我好生紧张,还不是有人来找我,请我必须要让给你的。

什么?怎么可能?故意装出吃惊的样子。

上了套的他仿佛也有些错愕,随后又是有些了悟似的,怎么不是你拜托那个人的么?哪里啊,没有啊,是谁?这个人这么厉害么,他一开口你就答应了?继续装傻。

上官汎粼,不要告诉我你不认得他哦。

颀脩的眉峰揪成了一团,他是养父的小儿子,我们那时候,呃,很久没见了。

上官家人说的事情我怎么能不照办,而且我欠他的,也很多。

别说是让茶叶了,甚至……伤感又覆上了他的脸庞,然而在听到我最害怕的真相的一刹那后,世界都安静了,无心再听其他,无力去管其他。

迈着好像是灌了铅一般沉重的步子,我恍惚地向门口离开的方向而去。

你和他……要幸福哦!颀脩魔力般的轻叹在身后传来。

原来,他是全都知道的。

然而这一句祝愿仿佛催命一样急遽扩大了讽刺,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跨出府门的,也不记得有没有回应他,只是逃离命运一般狼狈地落荒而去。

曾经心中有过一条的,以为最最无限且坚牢的绳。

用来系山岳云层,作我游憩之所。

系飞瀑流涧,作我接水之坛。

也系旭日之光,为羽翼。

系夕阳落霞裁衣。

月宫广寒无梯,我便循绳而上,有风飘然,轻柔抖落,一身尘埃羽衣。

有一日,登临极峰,揽绳,去系千年之前,万年之后的盟约。

而绳脆然而坠。

是不是断了?是不是断了!是不是,断了。

断了…………原来是惹恨还添恨,牵肠即是断肠,我把自己关在房里两天,沉浮在伦理与情感里不能自救,渐渐在爱河里无力挣扎缓缓下坠。

小姐,门外有人找你。

……冷着一张敷了霜似的苍白脸孔,竭尽全力说着同样冰冷尖锐的话语,无情地对他,也对自己。

就是不爱你了。

不对,我爱你,我爱你,真的爱你。

这事上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这般荒唐可笑的事情都可以发生,还有什么不可能,汎粼呵,我亲爱的叔叔。

爱上你,是我最大的笑话!我是笑话,是因为爱上你,却不只是因为你。

狠狠地咒骂着自己,然而却丝毫解不了他的痛,也解不了我看着他绝望痛苦的心疼。

望着他心碎如死跌倒在地的模样,我的心千疮百孔,差一点有一个与他远走高飞逃避一切的念头就要爆裂开来。

记住哦,说定了你就不能反悔,你要把他让出来,不然我们就玉石俱焚!组织可是心狠手辣的,没有我……你不会希望得不偿失罢?惊怒地听到他欲死的心情,我登时失去了理智,凌空一个巴掌过去,不要以为你那死来要挟我,我就会妥协,就会嫁给你,你休想!好罢,你要死就死罢!一个大男人还要死要活的,真是丢份儿,我爱过的汎粼才不会是这样的!汎粼,原谅我,我是真的不愿你受到伤害,那种我所承受不起的可怕伤害。

不愿再看到这般失魂落魄的汎粼,疯狂奔出了府门,冲进了大街,把自己逼向最俗最吵杂最向来讨厌的地方,让自己在人潮里被挤。

于是,就被挤进了狭长幽暗的小巷中,在寂静无人的小巷里,抵着石墙的我却再也支撑不住自己,蛇一般地下滑,下滑,顿地,抱膝,埋头,痛哭出声……哭得声嘶力竭,泪水涟涟,耳边依稀仿佛掠过古怪的风声,转瞬化去在这死角的地方。

我以为人间的鹊桥,虽不比天庭的炫丽美伦,却是我一砖一瓦的苦心的圣殿!我以为人间的气候,虽不比天庭的清明逸朗,却是我们比翼同飞要共此一生的牵挂!我以为人间的箪食瓢饮,虽不比天庭的琼浆玉液,却是我淡蔬粗茶甘之如饴的珍馐美味!却原来,是恁地可笑、可悲。

我坚信的约誓,是四月残败的柳絮。

终念的记忆,是荆刺丛生的刑地。

手已成茧足亦结痂,人间的鹊桥早成废墟。

放眼苍茫,满目凄惶,要问沧海桑田一个情爱的天长地久,山川静默不语,说这一卦,人间无处可寻觅,此情唯有天上。

我踉踉跄跄去熙攘的市井探问,好心的行者摇摇头,说,确是没有这样一条路,没听说过这个方向……前世的流离.盼到今生才又聚,为何不能同羽同翼?为何曾经的约誓断章成荒唐之言?为何地能久天能长,人间的爱情却离了又聚聚了又散既允了我的爱,却为何如此收场?罢了,罢了。

一切终是奢求。

……我把我的泪,流进了他的手掌。

端着药碗的手不住地颤抖,温柔清雅的汎粼有上官家的人的固执,逼迫着我的解释与缘由,真的是上官家的人啊,只是我粗心地从来不曾发现。

深吸一口气,开始了我遥远而荒诞的故事,我的前世,我的穿梭,隐去了许多不能说的事和人,包括我们的仇人,还有欺霜姑娘。

我只希望他,可以活得比我轻松,不该知道的不必知道的,就真的不用知道了。

没有包袱地好好活着,就是这一生我可以为他做的,我最大的期许。

所有的负荷,我一个人背。

所有的苦难,我一个人受。

只要他,好好活。

不敢去看他,缩回捧着碗的手臂横在眼睛上,遮住我止不住地羞愧的眼泪。

我是如此地懦弱无能,为自己寻找了数不清的理由,却终是发现配不上爱你的真相。

汎粼,我配不上你。

我最美丽的梦,如那条绳,就此断了。

……小竹!又不是第一次出门,你收拾这么多做什么啊!忙碌混乱的身影在紫珠帘后晃来晃去,沉浸在哀伤的心绪中走不出来的我靠在美人椅上,对她雀跃准备的兴奋无可奈何。

然而受不住她的叽叽喳喳掀开帘子一看,立时惊叫出声,足可以装得下两个昂藏大汉的曲纹雕兰樟木箱被塞得门都要合不上了!可是这次不一样啊,以前都是去海外谈生意,可是这次是去平乱,打仗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当然要多带点东西啊。

需要的时候却找不到可怎么办呢?小竹在一边不停地念叨,还不停地往那木箱里加东西。

在她整理的时候,我又一件一件地翻出。

首饰、衣衫、胭脂水粉……天哪,连御寒的手炉,貂裘都备上了!又不是就这么不回来了,带这么多,你也说了是打仗,这像什么样子啊!故意不去看她嘟起的嘴,装作生气地一样样地拿出放回原处。

那一副小媳妇受委屈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在表示对我的不满,还是抱怨式微少爷,这个式微少爷也真是教人搞不懂!男人打仗那么危险的地方,做什么坚持要把你带去!是啊,为什么呢?这次内乱令皇帝头痛不已,而平定乱党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凌式微这个大将军的头上。

具体的我也并非很清楚,只知道此次的那帮乱党极其凶狠,已经接连掳杀了好几个地方官员及将士。

乍看好像是一群乌合之众,其中不乏绿林或山匪,却仿佛在那一群规模不小的乌合之众的背后隐约感到一个幕后的黑手在稳稳地操控着,是以,才让那些人造成了不可小觑的危害性。

然而,这些事情原本是应与我没有一丁点儿的关系的,所以我又怎么会清楚呢?连续把自己压抑在房间许多日子的我,失去了走出房门的心情与力气,不想面对任何的人,任何的事。

空荡荡的房间,安静是唯一的声音。

干燥凋零的九月,整整数月把自己锁进牢房,锁在一座心狱里,恍恍惚惚就连过去都与我无关了。

甘愿这样对待自己,就像是一种无助的报复。

直到某一天,凌式微闯进了我的黑屋子,把我抓了出来,对我说让我跟着他去打仗。

以为他是开玩笑,然而又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我最最不愿见到的就是这个罪魁祸首,紧捏着拳头因为不知道下一刻我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举动,拒绝地挣扎着要逃回房间,怀里却塞入了一道明黄的圣旨,那是勒令我不得不从的东西。

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两日后跟我出发。

硬邦邦的完全命令的口气,真像他啊,可是好像比从前又霸道与强硬许多。

又是逼迫,为什么每件事情都是这样,我多想请他放过我,我是真的不愿出门。

然而明白已成定局的我还是无奈地收起那道圣旨,我明白了。

把他关在门的后面,继续把自己关了起来。

为什么不?看自己精疲力倦满身凌乱肮脏地腐烂在空空的屋子里,也是一种痛快,不是吗?我享受这种自虐一般的痛快,我爱上了我的伤口,我爱上了它的溃烂。

不要愈合,就让它痛罢,痛得钻心,痛到极致!这是我无声的抗议,无能的报复。

我知道我伤害不了人间,但我可以伤害人间里的我。

*此章部分句子改自台湾作家简媜的散文《水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