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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摩擦

2025-03-30 08:34:54

一棵虫蛀的树,挺立而高大的外表,逐渐空凿腐败的心。

定会有那样的一天,在凌厉的寒风中,彻底堕落。

肃静宁谧的相府外,站着送别的人,与即将远行的人。

小竹说,大军已在三天前整装出发,今日务必要我随式微一起上路。

小竹说,因为我的寒症,凌式微硬是拖了这几日,直到见我转好,才在皇帝大怒之前准备上路。

小竹说,皇上曾表示让凌式微先行离开,待我病愈之后派人送我过去,却被断然拒绝,差点又引出大祸。

为什么?非要带我走?究竟有何目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从来我看他,形同他看我,中间所隔,又何止一层纱而已?木然地站在一旁,小姐,这一路上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啊,这些日子瘦得都没人形了。

你……一路保重啊。

小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眼中噙着泪花。

我不知道她吞下的是什么话,尽管她从未问过我,也大抵能猜出些许罢,只是没有问出口。

我感激她的不问,沉默地点头应着,出神地盯着她搀住我的一双手。

素瓷,真是对不住,这一趟定要辛苦你了。

我也训过式微了,也不知他怎么了,非要带上你,还是去那么危险的地方,甚至不惜动用到皇上。

这孩子素来倔强,我替他跟你先赔个不是。

路上小心,照顾好自己。

望着走到面前悄悄对我说这一番话的丞相那一脸歉意,摇头,再点头。

义父,我们该出发了。

凌式微冷不丁地插来一句话,才使我茫然地抬头环顾四周,果然,几名武功高强的随行侍卫都笔直地坐在了马上,他则立在毛发乌亮的流风旁。

然而,最关键的却是,没有马车!你应该知道我不会骑马。

骤然蹙起的眉与淡漠烦躁的语气极大地显示出了不满,我的马车呢?没有。

瞪大了眼,不可置信,那你想让我怎么去?用脚走么?我可是病人!虽然只是装的。

身子一晃,凌空而起,片刻后已稳稳落在了逐风的身上,直到他也坐了上来,在我的身后扬鞭而走也没有动弹,因为我忘记了挣扎。

当想起抗议这回事的时候已跑出了几里路那么远,摔下去是你的事,断腿也好,死了也好。

可恶的声音在后上方响起,恨恨地盯着那双圈着我有力的手臂,压下扑上去狠啃一口的冲动。

我还不想死,尽管这是一条我已经不想要的命,却不能放弃,也没有资格。

耳边的风不断呼啸,伴着我又一次沉入了自己的世界,往事如一袭龙卷风般扫进了内心深地,所有的回忆轮番上演,我又一次成了记忆的囚犯,观赏那一幕幕连成无限伤痛的戏,自我放逐,自我折磨。

每一次即将陷入惊恐与剧痛那一出的前夕,总有一只手勒上腰来,集中精神,如果你要是不想落马的话。

如此反复,分了我的心,也奇怪地减了我的痛。

然后便是想着想着,大起大落的马背剧烈的颠簸,搅得头昏脑胀得我无暇思量,只觉浑身疲累,更伴有呕吐的感觉,恨不得把胃都给掏空了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晕马的感觉慢慢消失,却又因为始终跨坐大腿里侧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每日坐于马上痛得泪水总会不小心溅出,幸好他坐在我后面。

心里已然咒骂了无数遍,却未提只字,忍着,什么都能忍。

忍虽是忍,还是怀疑他是否在故意整我呢。

所有的思绪汇聚在忍痛上,没了乱想的空间。

急速地赶路,暂时停歇,没有客栈投宿的荒郊野外,在夜深人静的帐篷里安顿下来之后,躺在陌生的野地上辗转反侧,毒雾一般的情绪记忆再次散溢到了每个角落,逼得我喘不过气来。

而这一次,我选择了逃离,因为我怕自己真的会溺毙其中,再无生还。

折磨自己,可以;彻底放手,是我的奢望。

外面的风很大,冷风袭击着我任凭处置的身体,吹醒了我急需空气的头脑,吹起了身上的鸡皮疙瘩,吹不散心里的人和痛,不一会儿,脸颊上便如被刀刮了似地疼起来,然而这点痛又能算什么呢?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听到旁边帐篷的动静,我回过身去,讶异。

这话应该问你自己。

斥责地向这边走了过来。

淡淡地扯起自嘲的嘴角,睡不着。

看来,这一路似乎还不够累啊。

几不可闻的自言自语,或许只是我的耳朵出错了。

反射性地问,什么意思?去无人应答,真的是听错了呢。

好像站了很久的时间,吹吹了冷风是能醒脑,不过病刚好也别待太久了。

即便是明知我的装病,和为了躲避出门而装的这个原因,他丢下这句话就离去回帐了,只是似乎那帐门没有拉好,留了一条缝出来。

十数日的快马加鞭终告完结,在当地官员为将军准备的别居安顿下来,大军也在城外扎营等候。

我一刻不停地帮忙打理琐碎的事情,就差没干粗使丫鬟的活了。

大概也只有这样把时间塞满,才能让我不想到汎粼。

然而事情也总有做完的时候,无事可干的我奇怪着凌式微数日里的悠闲。

大军在营中休息,也不见什么将领来与他谋划打仗降敌的事宜。

又悠哉了两天,他带着一些人出去。

而我又空了下来,正想把自己关起来的时候,他的一位副将跑了过来。

秦疏,有事?挑眉淡淡地问一声,这些天常常出入才稍稍记得住名字。

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浓浓的剑眉,莽莽撞撞的性子,此刻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将军交待今晚要在别居设宴,让我来找小姐,请小姐掌管着。

哼,把我当管家,把手下的将士当使唤佣人了?你想怎样就怎样,果真都由你说了算么?我偏不理你。

忘着我那一脸的漠然,秦副将倒是为难了,虽是将军的吩咐,可看着我的神情又不好勉强了。

为何设的宴?就算不想理睬那人,那别人撒气摆脸子也不是我的性情。

见我松了口,他一脸热络,庆功,平乱完结。

不会罢?早上才出去的就轻松解决了?好罢,你派人去采买些鸡鸭鱼肉,时令鲜蔬。

我这就去厨房看看。

见秦疏偷偷长舒一口气,我想我是做对了罢。

然而,当我踏进混乱的厨房的那一刻起,就不得不开始后悔了。

二个厨子和堆得盆满钵满甚至筐满的菜肉,竟然连一个打下手的佣人都没有!要我也亲自上阵的意图显而易见了,满腔的怒火又不好发作,只能咬牙一忍,拼命想那些该死的菜色,接着和那两个厨子马不停蹄地烹调开了。

傍晚时分,早就派人将宴几安置到位了,一道道令人食指大动的菜色上桌,口头指挥着临时叫来的小兵一一摆放妥贴,拖着已经握不住铁锅铲的手臂回房,一出门一行人迎面而来。

走在最前面的自然是他,后面一摞红光满面意气风发的正是他手下的一干少年将领。

从他们身边经过,低低说了句,宴席都已备好随时可以开始,我回房了。

就想尽速离开,谁知沉重的右手却被猛地攫住,大惊之下我一把甩脱,喉咙口蹦出的字句也陡然尖利起来,你干嘛?!跟大伙儿一块庆功。

不要!这是命令!啐,真是可笑!我冷哼一声,命令?我是你的士兵?瞥见他那一双鹰一般的眼睛瞬间眯起,气氛一下子凝结起了,后面一干人都看出了他的不悦与气氛的尴尬,换了一种软一些的语气,陪笑又道,再说,我一个女人,混在一群男人堆里,总不大好罢。

现在不能惹怒他,因为我不知道后果是什么,可否承受得起。

在没心思与他斗的情况下,还是能躲则躲,少惹为妙。

是么?我可不这么觉得,你不是最喜欢这样子,什么样的男人都逃不过你的手掌心啊,不是么?这句话是俯下身在我耳际讲的。

什么?那一瞬我不记得他的口气如何,然而言下之意严重地污辱了我!任何一个女人听到这样的话都会气血上冲的罢,我不知道别人会是怎样的反应,口中的一股腥甜硬是往肚里逼了回去,只有簌簌抖动的胸肩显示出此刻汹涌的怨怒。

好,很好!右手的拇指死命地搓着食指关节的边缘,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在他耳边冷笑道,就算有朝一日落魄到成了千人枕万人尝的勾栏院妓,哪怕就是要饿死了,也休想我会做你的生意,接你这个伟大高尚又干净的恩客!阴郁的脸色陡然一变!空气霎那降至冰点,我面色煞白挑衅地瞪着他,像只斗鸡般僵在当场。

周围的人不明所以,纷纷过来说和,听说今儿个的菜都是小姐准备的,真是辛苦你了,理应好好谢你一杯,我们都是只懂得行军打仗的粗人,不拘这个的。

除非小姐嫌弃我等?另一位副将董暝被已感觉到不寻常压抑氛围的众人推出来劝道。

打仗又不光靠蛮力,我撇了撇嘴,各位过谦了,下等女流之辈岂能与诸位同席?一个不字未出口,还想借机嘲讽那人两句来安抚刺痛的心,却听咔——,门框应声砸裂,整个人连拖带拽地被弄进了厅里,扯到他右手边的桌几后,这一路跌跌撞撞碰翻不少酒盅碗碟。

对不起。

是我的错觉么?对不起。

见我毫无反应,那低沉的嗓音再度传来。

我可以确定是真的了,可是,这是怎么了,他脑子坏了么?恍惚间,我傻傻地顺从他按在肩头的手坐了下去;恍惚间,酒宴开始,一室的谈笑风生,觥筹交错;恍惚间,灌下了众人敬来的酒;恍惚间,一杯接着一杯,想把自己灌醉,岂料却更清醒。

大家敬将军一杯!真是了不起啊将军,不费一兵一卒就此收复恶党乱匪。

有您这样的将军是启曦百姓之幸,也是我们兄弟的幸运。

不认识的年轻小将眼中带着闪亮的崇拜光芒。

不费一兵一卒?忽而忆起早晨那人胸有成竹出门的模样,举杯的手顿了顿,还是往他坐的方向睥了一眼,又尽数倒入口中。

看来很多事,我都是一无所知的呀。

曲终人散,酒罢人亦去,看得出个个酣畅而归,竟可怕地无一人酒醉。

复杂地目送他们,在这小小的院落里散散酒气消消食儿,夜凉似水,月明如洗,直到酒醒身子冷得打颤才回房。

房里一灯独亮,疑狐地推门而入,却见他端坐桌前,桌上放着一口茶盏。

这么晚来我房里做什么?我站在原地。

他抬眼扫向茶杯,却没看我,醒酒茶。

径直走到床边坐下,不用了。

复又加了一句,已经醒了。

两人一时无话,静默半晌,眼皮不自主地打起架来。

来了这儿又不说话,他待怎地?恹恹欲睡得我才欲赶人,你怎么不说话?不是有话问我?醇厚的音色在寂静的夜空似一壶浓郁的状元红。

啊?不是他擅自进我的房间,合该有话要说么?怎么反而倒过来了?刚才酒宴上你的眼神难道不是有话要问我么?笃定的食指扣起了桌面。

这句话一出,我才记起是方才酒席上听那小将的话时曾满是疑惑地偷觑了他一眼,殊不知被他抓个正着。

不想问什么你会不知?只是要不要说原就在你,我可不愿意自讨没趣。

是人就有弱点。

嗯?我是说人都有他的弱点。

夜色中蓝星一般的幽瞳对上了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