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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逃兵

2025-03-30 08:34:54

素瓷,你可真是好久没来了。

灵妃的娇俏在秋日里依旧如是。

是啊,御花园还是御花园,照样争奇斗艳从来不管什么人事变迁;灵妃依然是灵妃,谨妃也仍旧是婉约高贵的宫中女子。

年复一年,不曾改变,是不幸?被一隅宫墙圈起一生寂寥孤单。

却也是幸呐,这一隅高深的宫墙又何尝不反作是保护的屏障。

人人都有自己的苦楚,就如我的不愿改变却反而事与愿违。

你这些日子过得如何?怎么瘦了这么多?谨妃揉了揉眉,盯着我的脸一阵皱眉。

听了她的话,不自觉单手抚面,在脸颊上摩娑了几下,强笑道,谢娘娘关心,我很好,只是前儿些个忙过头罢了。

姐姐,这边风大,你现在身子不便,还是回屋休息去罢。

灵妃似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道。

没事的,别教素瓷看了笑话。

谨妃赧然。

笑话什么呀?这可是天大的喜事,高兴还来不及呢!灵妃雀跃的面容对上我疑惑不解的神情,恍然大悟一般,还没告诉你呢!姐姐有一个月的身孕了呢,皇上龙颜大悦,现在整个宫里都喜气洋洋的。

喜气洋洋?不见得罢。

恐怕除了皇上太后和谨妃,这外人里头包括灵妃和我真心恭喜她的,数过来也不会比一只手掌上的手指头多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十分真挚地为她祝福,毕竟只有这一对还能相爱而开花结果的。

那真是要恭喜娘娘了,身子要紧,还是快些回去歇着罢。

小祺,还不快搀好你家娘娘,姐姐,大夫说了,走路可要仔细点别不当心磕着绊着了。

一面吩咐谨妃的贴身侍女,一面不忘叮嘱的灵妃向我使了个眼色,扶着谨妃走一段路送她回去。

那我回去了,你们就再好好叙叙罢。

谨妃含笑地离开了。

我站在萧瑟的风里,只有各色各态清隐消瘦的秋菊为伴,今年的菊花开得早,现在刚入秋便已是花蕊尽放了。

没多会儿功夫,灵妃便折了回来,遣退了周遭随侍的宫人,原就宁静的御花园更是陷入了低迷的寂静之中。

素瓷,你和汎粼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怎么突然间就离开了呢?拉着我的手,语气里满是焦急。

到底还是连他们都知道了,可是为何偏偏还要来问?这样的时候,我越发地感激小竹的体贴,她应该知道汎粼公子的存在与离开的,却什么都没有来问我,可以让我假装下去,就好似那一切只是一场梦而已,那么好的一个男子从来就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他的离开什么都没带走,什么也都没改变,只除了我的心……可我的日子不还是在照旧过着,灵妃若不问起,我还可以自我欺骗地以为他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在每一个人的面前假装已经忘了这个怎么也忘不掉刻入了我骨髓的人。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戳破这层好不容易才糊上的薄弱窗户纸呢?!这一刻,我甚至有些莫名地恨她。

娘娘您是如何得知的?呃,是Brain派人写信给我,让我问问你是怎么回事的。

他说汎粼公子突然回到天遥,整个人憔悴不堪整天都郁郁寡欢的,问他什么都不说,只说与你分开了。

他很担心你们,就想让我来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就像他说的那样,我们只是分开了。

我的表情与声音趋近麻木,再也做不出一丝的笑脸去对她。

什么?到底是为何?不为什么,缘尽于此,终是散了。

唉,既然你不愿说,我也不勉强你,可你自己要多保重呐。

谨妃姐姐说得对,这一阵子没见你,真是瘦的骇人,我让婢女包些调理的补品药材给你带走。

最后的一句话显然有些命令的语气了。

不用了,娘娘。

我先告退了。

我向宫门的方向迈开几步,又返身回去,嫔妃与宫外私通信件可不是小事!我不知道你们用的什么方法,可否安全。

总之切记,一定要小心!下一次,可就不知道能不能救你了!留下一脸尴尬的灵妃,虽是为了她好,但我知道由于迁怒,我的口气定然非常差。

气闷地回到相府,也不知道是在怨谁。

伴着怨闷的情绪昏然入睡,从木然到沉重,然后是喘不过气来的压抑,痛楚在梦里颠簸了几番轮回,惊醒的时候已是一身的冷汗。

醒来的时候,室内开始有些昏暗,窗外是风雨,一股冷刺钻进衣衫襟袖,像在警告,我全不理会。

我觉得此时此刻如果不去海边,我会被淹没在这荒溃的人间烟火里。

马车被我撇在了海岸的几里之外,猛烈地风吹破了手中的油纸伞,我知道离海愈来愈近了,心里的激动拨乱了踏沙的步履。

风雨中我戚戚而行,来找寻海的记忆,那是我最后的依皈。

既然不是人间争强斗狠的角色,为何不回归托依安恬之所?既然命中注定要带着浩瀚的苍茫颠沛流离,为何逼迫居住在尘嚣飞沙之上?既然早知是一段微渺荒诞的戏码,为何要如此力竭声嘶的演绎?曾是那么虔诚地在学习俯吻人间,可触目烟火,给我的是怎样的冷漠……我是一缕游魂,来寻百年前身。

海风疯狂地嘶吼吼着将我的伞掀翻,妄图用斥责的声音谴退我的脚步。

折裂的伞骨摇摇欲坠,我松了松手,放开了唯一的遮蔽,却不停下虚软的步伐。

只有这海,这片连结我两世的海,能够治我的情愁,疗我满目疮庚的心。

雨像是在绸上来回穿梭的针,自发间到脸颊,从颈项又回到鬓脚。

碧色的外裳无力地被裂风带走,仿若一片无依的浮萍。

长发纠结散乱,绣鞋陷入湿沙,寸步难行。

我悸动地举步,从来没有想到人世的路竟会凄切至此。

也许从来就注定是海天的一条苍茫的线,而不是人间一个虚假的圆。

只是自己太执著,非要一番曲折,才肯死心塌地认清人间。

踉跄地加快步子,走入土地的尽头,我走向那遥远的回忆,却不敢脱去脚下的鞋,老人说,赤足的魂魄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想回家啊,回到那个不受瞩目却有着父亲疼惜的家。

至少那里有我想要的平静,天地的咆哮骤然停滞,嘲笑似地回归安静。

仿佛它从来都不曾愤怒过,安详的海微微波动,拨云见日后泛起了柔和的光芒,温暖在顷刻间普照了大地。

……一脚踩进水里的女子脱力一般地缓缓蹲身下去,往侧一晃,倒在了地与海的边际,仅剩得一身雪白里衣的她仿佛生来便是那一条割裂大地与鸿海的浅浅的一线,完美融合,无可分离……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自己的房里,自己的床上。

难道那些风雨地海只是一场心之向往的梦境?如若是,那么这梦是不是过于真实了?手心里的微湿,是我的泪,还是海水?小姐,你醒了?太好了,快吃点东西。

捧着晚膳推门进来的小竹飞奔到我身边。

小竹,我是不是出去过?我问得迷惘,带着深深地不确定。

她显然是愣了愣,才讪笑着说,没有啊,小姐你是不是睡糊涂了?怎么了?没什么。

我淡淡地翻了个身,你拿出去罢,我没胃口,吃不下。

知道我的脾气,她叹息了一声脚步放轻地走了。

拉了张被子蒙在身上头上,把自己蜷缩在小小的一角,掌心的水渍被我捏得更紧,汎粼啊,为什么自从遇上了你,我的泪便没有断过?我真的已经找不回从前的自己了。

菟丝从长风,茎根无断绝。

无情尚不移,有情安可别?是你,让我成了羸弱却决绝的菟丝花,学会去依靠,学会去托付,可是……小瓷儿,你来啦!面前的颀脩一脸的喜悦与神秘,站在自家的花园里两眼熠熠生光。

昨日他府里的下人来告知我让我今日来他府里一趟。

你有什么事么?跟我来!兴冲冲地拉着我的袖子,反射性地要挣开,两人立时都顿了顿。

于是我放弃地跟着他走,望着前面笑得一脸灿烂的他,化去了尴尬,却不知是否做对了。

你看!放眼望去,不远处停着一个带着两只大小不一轮子的铁架子,会心一笑,脚踏车啊,你怎么把它弄来了?你认识它?他一脸的沮丧,好像一个惊喜落空的孩子,你为什么什么都知道呢。

嗯,以前在天遥的时候见过,我知道这东西其实在那儿也算稀罕了,别说在这里了。

听了这话,他才又露出得意的眼色,前几天有人从那里运来的,一看有新鲜的好玩意儿就马上想到小瓷儿拉。

你会骑它么?我这才想起。

呃,……好似嘴巴里突然被人塞进了一个鸡蛋,妩媚的脸开始有些微红,不会。

我试过了,老摔跤,把我给跌得,滋……真是疼啊!急急的辩解,这可不赖我,这玩意儿可真不是一般难控制呢。

听人说,要掌握平,平什么来着的。

是平衡罢。

我偷偷一笑,这样,我来教你罢。

你会?!这下吞鸡蛋的表情瞬间转换成吃到苍蝇的脸色。

把车推到我面前,你先骑。

我骑就我骑,三两下在他家仆人快把眼珠子瞪出眼眶的注视下把裙子在膝上大腿处打了个结,露出好大一块里裤的布料。

上古以来,女子笑不露齿,行则必不露趾,何况这般撩起裙裾至大腿!可今天,我偏要惊世骇俗!况且骇人的事我所做的有何止这一件。

在他的花园里兜了一圈,他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样,要不要试试?不要,小瓷儿,你载我好不好?眉一挑,却不知是真是假,随口应道,行啊,只要你能上来。

说着就骑开了,谁知他三两步追了上来,噌地就跳上了后座,我上来了!兴奋地乱晃。

本就失却了平衡的我就更控制不了方向了,一个不稳,那车不由自主地向一侧倒去,连人带车地摔了下地。

他一见这情形,忙用身体护住我,却还是让我的脚崴了一记。

搞什么啊,你怎么还真上来了,想摔死我啊!揉着脚不住地咒怨着,这下连脚都扭了,还玩什么玩啊?满面愧疚的人小心翼翼地试探,要不,还是我带你?半天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一瞬间,我才恍然大悟,指着他的手指微微发颤,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原来你是装不会的?!该死!是是是,我该死。

他慢悠悠地扶起车,又把我扶着坐了上去,嬉皮笑脸,小姐大人有大量,让小的来载您罢。

你确定你行?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对他的技术仍然怀疑不已,半信半疑地坐上去。

不管他会不会,但我相信他是不会让我摔伤的。

望着被我的撞倒翻落的一片狼籍,鬼斧神工的花园此刻已然成了鸡飞狗跳的牧场,风呼啦啦地在耳边掠过,前面是颀脩银铃一般的笑声,还有不时点缀的被惊吓到的府里下人的惊呼,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享受着半刻无他念的舒畅。

怎么样,今天高兴么?颀脩似是意犹未尽的样子。

嗯,很高兴。

谢谢你。

真心的,好久都没有这么轻松了。

瓷儿,你和我不用这么客气,只要你能高兴,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他的神情忽而转为无比地认真,然而却是我最惧怕的认真,这样的认真,我不能要!干什么呢?装得这么认真?不敢看他,因为我害怕。

瓷儿,你知道我是认真的。

他扳回我的脸,第一次强迫我面对他。

竭力地挣脱,瞧我这一身汗,得赶紧回去洗洗。

你累了,我也累了。

先走了,你也早点休息罢!解开裙上的结,我逃也似地奔出了他的府邸,和他的深情。

不要再逃避了,求你……闷痛的音色穿过风远远地追来,我捂着耳朵逃得更快。

你们一个一个,可不可以不要再逼我了?我求求你好不好?直到跑出了一整条街,我才驻足在路边,举目望着方才倏然失色的日光,此刻依然光焰万丈教人目眩神移,抱住自己在街角蹲了一会儿。

姑娘,你没事罢?好心的妇人走来关切地询问。

茫然地摇头,我没事,谢谢。

不用管我,拜托,谁也不要来管我。

我不想要关心,我只想做个逃兵,就在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