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行在皇宫九曲十八弯的街道上,那里流淌着天的骄子娇女独享的潺潺内河,抬眼所见的每一张脸孔,无一不刻着虚伪,雕着落寂。
每一句出口的言语,每一个行动的肢体,都有一把命运的枷锁,而我,也不过是一个戴着脚镣去狂舞的舞者,演出是精彩的,灵魂的脚镣却在铮铮作响,无力挣脱。
前面的小太监像一个没有思想的木偶一般地给我领路,不,我想他是对的,在这里本就不需要自己的思想。
绕过展转迂回的楼廊桥亭,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凝结,不知这无上的天子陛下单独急召我这个小女子入宫所为何事?素瓷姑娘,到了,皇上在里头。
小太监以他独特的尖细嗓子对我道。
一昂首,巨大的牌匾置于头顶一丈高的地方,随暖阁?这是个什么地方?来不及细想就被那小太监轻巧一推跨了进去,殿门随即被关了起来。
前方的那个明黄色的身影让我不加思索地下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磕头之后,却是一阵死气沉沉的静默,所有的一切悄无声息,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身体腿脚开始有些发麻,却仍是一动也不敢动。
皇上不叫起,便得保持那样的姿势,否则便是该死的大不敬之罪!抬起头来!终于,仿佛在经过了很久的时间后,高高在上的帝王大发慈悲一般地发话了。
忐忑地抬起头,却见帝王缓缓地走近身前来,缓缓地下蹲,与我平齐。
我慌忙低头,却被他捏住下颔,在我的脸上仔仔细细观察了好久,就在我怀疑他是不是在我的脸上找到了第三只眼睛的时候,他却道,真的是很美呢!这一声的口气却分辨不清到底是赞美还是叹息。
素瓷,你救过朕最心爱的妃子,和灵妃也一向交好,朕一直很欣赏你呵。
我一惊,心里原就隐约有些不详的预感,此刻却千百倍的涌上来。
你今年多大了?回皇上的话,二十有二。
那为何还不嫁人?可有婚配?回皇上,小女子福薄,尚未觅得良人。
是么,可是朕不这么觉的呢!皇帝站起身,一手抱胸另一手扶着下巴,望向室内的那张硕大的铁力木镂藤书案。
我的心顿时咯噔一下,皇上怎么管起我的婚事来了,莫非……?正自想着,却被他余下的话给打消了联想,素瓷啊,你可知道,今儿个早朝后,有两个人先后来求见我,请我赐婚,将你嫁给他们?这样的一句话,将我才要落地的心又横空调到了嗓子眼儿。
我暗暗自嘲,你都这么老了,皇帝怎么会看上你呢?真是杞人忧天得过头了。
可是这赐婚?而且还是两个?好罢,你说。
你究竟喜欢哪一个?皇上,民女不知此事,亦不知皇上所指何人。
我带着惶惑的神情犹疑地问,虽然心中大约有个腹稿。
你不知道?这下轮到皇帝诧异了。
是,民女不知。
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呢。
好,那朕现在告诉你。
是雍璟王和式微。
颇久未曾开口,皇上又问道:怎么样?对于颀脩我有预感,可是凌式微虽然猜测过,现今听来却依然有些不可置信的恍惚。
可是我决定装傻,汎粼带走了我的爱情,从分开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想过还会有穿上凤冠霞披的日子,民女不知皇上何意。
朕的意思?皇帝有些啼笑皆非,现在是朕问你,你想跟他们中的哪一个?看来他今日是非要下个定论了,我望着天子的容易,心里却同一团扯也扯不清的烂棉絮一般,不知如何作答。
素瓷,朕等着你回话呢!等得稍久的皇帝开始不耐烦了。
直直盯着帝王的我却是一阵腹诽:回话?还有什么好回的呢?你心里不已经分出高下了么?雍璟王和式微?谁亲谁疏只怕是傻子都听得出来的。
现在,凌式微可是皇帝身前的红人,许了他的请求还不得加倍地替你做牛做马呢!我倒好,成了你送出起的礼物,这样无本万利的买卖还不得乐死你?谁说商人是下等,连我们尊贵的帝王都是最最精明的商贾呢!磕了个头,银牙一咬,我闷声憋出了一句,启禀皇上,小女子愿意跟随将军大人!是啊,我只是个弱女子,还不是随你摆布的?果然,此话一出,皇帝竟笑笑地亲手将我拉起,好,那朕明日便下旨!这么急?难道我还能反悔不成么?第一次轻蔑地看全天下最高贵的人,却发现他也不过如此。
他今日的态度已然十分之明显了,恐怕无论我说什么都已决定了让我嫁给凌式微了。
我想就算我真要嫁给颀脩,只怕一个不还未出口,他的软言劝诱或是狠厉威胁就统统向我招呼来了,所有的陷阱早就星罗棋布地等着我,根本不可能留下半条的退路。
这样的情况,我又何必自讨没趣,负隅顽抗呢?这不是没把握的仗,而是毫无胜算!所以,弃械投降是必然的。
我知道已成定局,况且我也明白自己的选择应该是正确的,这么一来莫说跟在凌式微身边了,只怕他这辈子也甩不掉我了。
临走的时候,问了一句,皇上,谨妃娘娘今日可好?他闻言,喜悦的脸笑得越发灿烂,这是一种发自肺腑的骄傲与欢欣,很好。
明年夏天,朕的第一个孩子就要诞生了!第一个孩子?走出去,惊魂未定地摇了摇无力的脑袋,一个帝王如此爱着一个女人,一个做为莺莺燕燕的后宫数千佳丽一员的女人,却能博得如斯爱恋,与所爱的人厮守。
纵然其中隔着许多的杂尘,可我却是羡慕她的。
纵然皇帝对我说,那个人许诺再不娶第二个女人,震惊了我,却又有什么用呢?非我所思,终是徒然。
翌日的圣旨如期而至,毕恭毕敬地接了那方明黄的帛布与诸多没用的赏赐贺礼,其中还有皇帝赐给他的一座庞大的府邸,看来这相府也是待不长了。
同朝的官员陆陆续续来相府里道贺,其中还有父亲,见到他的那一日我的心百转千回却只能躲回房里暗暗抹泪。
丞相帮着他一一热情地款待,又吩咐下人打点着喜事,忙里忙外的,我这个成亲的倒像闲人一般万事都甩手不管。
颀脩还是来了,脸上一贯的戏谑笑容不见了,劈头盖脸的就是一声诘问,瓷儿,你真的要嫁给他?皇上赐婚,容得我拒绝么?他不知道皇帝召见我的事情,于是我逃避又无耻地将责任推到了那个最高的人身上。
我不敢说出那是我的抉择,生怕这样的实话再一次伤害了他沉重的心。
对不起。
他拉起我的手,一叠声地道歉,眼见你要嫁给不爱的人,我却无力阻止。
别说傻话了,这与你无关的。
轻轻抽回自己的手。
不,我要去找皇上,我就不信……还没说完又冲了出去。
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来不及制止,傻颀脩,没用的。
如今你的利用价值比不上他了啊……素瓷终于也要嫁人了。
贵妃椅上的谨妃握着我的手,笑盈盈的,皇上的眼光不错,这式微年轻有为,你又住在相府自是熟悉。
一对壁人,天作之合。
我缓缓地垂下了头,将满脸的讽刺掩藏起来。
怎么了?害羞了?本宫还以为我们大胆的素瓷姑娘都不会有害羞时候的呢!姐姐,你就别逗她了。
灵妃好心地打断了谨妃的揶揄,替我解了围。
好,我不说了。
这个你收下。
一只通体莹白的镯子赫然眼前,递到我的手上,我给你成亲的贺礼。
玉镯?怎么又是镯子?我心里隐约有些惊慌,上次收了一只就出了大事,现在见了它们总有些挥不去的阴影。
可是,娘娘的赏赐又怎能驳回呢?只好战战兢兢地收了。
姐姐,你怎么也不跟我提一声儿?害的妹妹什么都没准备,教你们笑话了。
灵妃嘟着嘴半是懊恼半是埋怨。
娘娘,该喝药了。
小祺捧着青花烧瓷药碗和一只碧色玉盅过来。
怎么?娘娘你病了?我错愕道。
不是,是皇上盯着差人送来的安胎药,日行一例呢!灵妃嬉笑地解释,姐姐现在是后宫第一人呢!谨妃才喝完药,打开那玉盅的盖子,拈出一颗桑椹果送入口中,才指着灵妃笑道,素瓷你看,这丫头多颦!小心这话传了出去,你当这宫里就我们几个啊?我也没说错啊,素瓷你瞧瞧,皇上对姐姐多好啊,就连这下药的蜜饯果子都想到了。
呵呵,现在在这后宫只差横着走路了!灵妃笑嘻嘻地辩解。
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不是小竹的话么?这个灵妃,都不是宫里的新人了,还这般口无遮拦。
不过这个性同小竹还真是像呢,我寻思着得机会让她们两姐妹相认得了。
笑过之后,才发现那两个愣愣地看着我,又见谨妃有些疲乏,便道,娘娘你有孕在身,可要好好歇着,我就先走了,不打扰你了。
嗯,姐姐你休息,我也走了。
灵妃附和着我,一同退出了锦绣宫。
与灵妃同路走了一段,她忽然停下步子,素瓷,既然决定了要嫁人,那就把过去都忘了罢。
这样你以后的日子才能过得好些。
我知道,我会尽量遗忘的。
我没有转身,没有面对着她。
不可以尽量,一定要忘记啊!灵妃不依不饶地要我保证,像个倔强的孩子,我明白她是为了我好,可是……灵儿,你自己,可曾忘记?不是要刺痛她,我问得极其悲哀。
没有等到答案的打算默默自行前进离开,因为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是啊,我想即便是她这样危险的身份,也不可能忘得了的,不是么?想念,其实是很奇妙的东西,你拼了命地想要忘记一个人,却发现他无处不在,而仅仅当你稍稍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只有此刻,他不在你的思想里。
出宫的半路,经过御花园,却遇上了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我不愿意见到的女人。
有意地避开她,企图当作没看见,从她的身边走过,却听到她的声音:你等一下。
虽然知道她指的是我,仍是选择做聋子,一直向前走。
以为她会舍不得她的架子,让我离开,可惜这一次,我猜错了。
她跑到我身前一挡,我侧身继续走,却又被她挡住。
如此反复,终于,我也不耐烦了,驻足直直地看着她。
却被她不顾形象地一把拖到了假山后头,只听她扔了句 给我去那边守着,有人来了过来禀告。
给她的丫鬟。
颦蹙这蛾眉,我搁挡开她高贵的手,整了整衣衫,才昂起头幽幽说道:大学士夫人,请问有何贵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