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慢慢散去的时候,我的脸上已然湿凉了一大片,伸手入水,冷冷碧清的一掬水,捧起,按上脸颊,松开手指,复又放下。
轻巧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湖水里撩拨,思绪再一次慢慢飘荡。
望着这一片碧波荡漾的水域,我恬淡地笑了。
水域的浩瀚,素来都是我的企盼。
如果有一日,死神来邀请我,我愿意选择水湄做我最终的归属。
我喜欢与水交谈,期盼成为她罗衣上的锦饰。
却因为学不会忘我,她也一再强硬地拒绝我。
柔滑的碧水自手心徐徐静流而过,如一匹质地精细的上好的丝绸,从手背的肌肤上俏皮地挑逗,却随即跃开。
又似一只灵动稀罕的月宫玉兔,一步三回眸地逃逸而去,深深地诱惑着你,让你忘记一切,只想眼前,尾随着它飘然若归。
于是,我便被迷惑了。
于是我便真的忘我了。
急不可待地去亲近那柔和的水泽,那样的温暖,那样地安心,我甚至觉得也许是回到了前世的那个父亲的日日教我念书的书房,抑或是在我呱呱坠地时期才待过的母亲那温情的怀抱。
我深深地迷恋上了此刻的暖,企图让这温暖的水域接受整个渺小的我。
微细的水流声轻轻滑过我的耳际,这是多么和谐的声音?笛的清亮、箫的空灵、琵琶的慷慨、古琴的风节、钟鼓的恢弘,甚至是奥秘庄严的梵乐,此时也不及它每一个微弱的节拍。
醉了的我,没入水面之前,在心底自语:接受我罢,让我成为你的浪花,求你做我唯一的依靠。
那一刻,我真的以为我是一颗被遗忘的贝壳,回到了日夜思念的水乡泽国。
人间的喧嚣与嘈杂离我,是多么的遥远啊。
依赖水域的浩瀚,只缘于她是如今当我完全地将自己托付时,唯一不会背叛我的存在。
愿从此,真能滑进温柔的国度,洗我一身红尘。
我请求走到水之尽头,请投我于任何一处汪洋,让我永远安睡于温柔的怀中,或沉或湎。
请珊瑚花葵扮我,教鱼族龙群葬我。
那么,千百年后,我也就化成水。
日出时,攀着太阳的肩去到天上,成云或为霞。
便能够居在千障云山里俯对人间的水泽。
我在水中怡然微笑,用尽全力去拥抱她的温暖。
却不料她的怀抱竟渐渐逼紧,轻柔抚慰我的那双温柔的手刹那锁紧了我的咽喉!惊惶地睁眼,温暖蓦地不见,为何只剩下寒冷迫不及待地刺探着我的躯体?为何,为何我已忘我这片亲近的水泽却要推我拒我,将我抛弃排斥?我只是想要一片依偎的暖,然而,清澈碧色的湖水顷刻变得血一般鲜红,仿佛那一夜的噩梦!鼻尖的气味不再是水草的清淡,完全蜕变成了浓稠黏腻的腥气。
我开始慌了,拼命地挣扎,试图摆脱满身的血污。
苍白细瘦的手指费力地向上刺去,想要拨开笼罩在头顶、蒙覆在眼前的层层血色,摧之欲呕的水云。
然而尖细的手指,怎么敌得过越来越沉重的小腿,与逐渐僵硬的身躯?是的,它们正冷笑着向我宣告,你,逃不了了。
认命地闭上眼睛,放弃了,因为讽刺地,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负隅顽抗的人,即使是面对生与死的抉择!这样的灭顶之灾多么的真实,多么的生动呵……露出了将要在人间留下的最后一抹自嘲,我缓慢地阖上了眼,不愿再多瞧一眼那丑恶的红色。
就在时候,朦胧中听到扑通的水声,后来便是渐渐往上,往上,直到鼻息间又有了新鲜的气味,昏昏沉沉的我在摇曳间明白自己上了船,在平稳躺在草地时知道自己上了岸。
张开酸涩的眼皮,随即映入眼帘的却是那个向来冷漠的男人,此刻正铁青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他的手死死地按在我的胸腹上,将我的肋骨压得好痛,我只觉得僵硬的全身只有那一处还有感觉,是痛,痛到感觉它仿佛就要断裂。
痛死了,放开你的手!沙哑地叫唤出声,虽然不得不承认是他救了我,然而我一点都不感激!如果可以在被他救起与溺水中选择,我宁愿就在那片恐怖中长眠,因为这个人带给我的恐怖灾难与折磨,绝不会比那样少一丝一毫!不知道那是否一种迁怒的心情,温柔的湖在眼前幻化成记忆中战栗的血海,于是,看到他的情绪又恶劣上了千百倍。
我凶恶地瞪着他放在我身上的禄山之爪,可是仿佛过了许久的时间,他却仿若未闻地纹丝不动。
喂!你聋啦,我叫你放开你的手,听到没有?终于,在习习凉风在泡过水的皮肤上掀起一块块细密疙瘩的时候,寒冷将我的的耐性消耗殆尽。
然而,再恶劣的态度换来的还是那死一般的沉默,阵阵的寒意快将我逼疯,而他僵尸一般模样更是刺激得我只能借由不停的咒骂与挑衅来试图触动他,哪怕是激起他一丁点儿的反应,至少带我离开这个要命的地方!你就那么想死么?!三番两次跑到水边来,要不是你刚才挣扎了,我就让你死在那水里头算了!反正救你几次都没用,全是浪费!在我再无力气抱怨而准备放弃的时候,这一顿劈头盖脑的呵斥,把我惊得张大了嘴巴。
那只讨厌的手慢腾腾地从我的身上移开,骤然捏紧,一记老拳抡上了我腿边的草地,湿湿的泥土如锅里的油一般四溅,蹦得数尺高!剧烈起伏的胸膛是他波动的情绪,他是在愤怒么?是罢。
可是,为什么?这个男人真是莫名其妙!我就算是跳河跳湖跳海,又干他什么事?!错愕之后便是全身的气血上冲,猛地移动想站起身,却忘了身体早就在水里麻痹,手臂还没撑起多高便一个发软地又倒在地上,不用你假好心!我又没要你救我!你可听见我求救了么?这话甫一出口,铁青色的脸不见了,可是我总算是见识到了什么才能称作是面色发黑了,你想死是没人阻止的了,像你这么没用的人死了也省心!我就站在这里看着你,你再跳啊!你跳啊!我保证,这次我一定动也不动地坐在这里看着,再救你我就他妈的不姓凌!说完这话,他就真的一屁股坐在了我湖岸边缘的草地上,冷冷地看着我,嘴角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分明是在嘲笑着我。
我呆若木鸡地坐在地上,傻愣愣地望着他,却不知该作何回答。
身上的寒意一遍遍席卷呼啸,忍不住地哆嗦颤抖,想要回府,却无法开口。
怎么?动不了?要不要我帮你一把,把你再扔下去?他忽然立起,见我仍是不动,三步便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还来不及反应猛然拽着我的手就往湖边拖,我这才想起挣扎着甩开他的手,现在舍不得死了,刚才怎么就舍得了?一路上撒泼似的乱抓地上的草,妄图缓冲他拖行的速度,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矮木桩被我如稀世珍宝一般死抱着,蹭破皮都不撒手。
谁说我要去死?我只是……只是……难不成我要对他说我只是想成为浪花么?我知道那有多可笑。
只是什么?放开了我的手,径直来到木桩旁蹲下,审视我狼狈的脸。
我只是想要学游泳罢了!估摸着他听不懂游泳的意思,我灵机一动地胡诹,身上却因为冷而止不住地打着颤,当然其中亦有气愤与紧张害怕的因素。
他什么都没说地看了我一眼,蓦然打横抱起我,你给我记住,你要嫁给我做我的妻子了,以后就是我的女人!我要娶的是女人,可没有娶个牌位进门的打算!他说什么?没有什么打算?我今个儿要是真死在这里,难不成他还会我迎块木头进门么?我啼笑皆非。
小竹!快去打水,你家小姐要沐浴!这个粗鲁的男人就这样抱着冷得直发抖的我,一脚踹开我房间脆弱的门!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
脆弱的门被猛地打开,一阵凛冽的风呼啸而来,吹散了一室烟雾缭绕的水汽,伴随着门外丫头的一声爷,夫人正在沐浴!您别……也惊醒了水晶帘后花瓣汤浴中迷蒙欲睡的绝色美人。
你回来了。
看到来人,我浅浅地笑,笑意未达眼底。
嗯。
没有情绪的回答,出来一起用晚膳。
新婚第二日,早朝时出门黄昏才归家的他说罢,掀帘出去,须臾便是外间的一阵错落有致的摆盘声音。
慢吞吞地从浴盆中立起,低头望向自己的身体,指甲抠进木盆的缝隙,脸上的笑一片寒凉……跨出硕大浴盆,捡了屏风上的冰蚕素衣随意系上,何必那般麻烦呢,反正一会儿还不是要脱的,脸上的笑冻成了千年冰霜……外头的晚膳还在铺摆,我不急,闲闲地将我们的房间环顾了一遍又一遍。
沉泥金砖铺漫地,软丝精纱透绿窗,紫铜鎏金焚香炉,百年梨花雕书案,千岁画兽红木床,飘紫垂苏长穗缔,和一床扎眼的朱赤织锦万寿万福鸳鸯被枕,妆台上那副鹤顶双花蟠枝烛台里的龙风烛早就燃得涓滴不剩,只有底部蜿蜒委落的血红蜡渍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不知怎么,满室的红惹得我烦燥厌恶之极,可这些蜡渍却刺得我的眼睛好疼,仿佛有液体又要从里边出来。
我赶紧昂起首,阻碍它们的流泻,真的,不能再流泪了,没有了那个疼惜你眼泪的人了。
外屋的喧闹归于寂静,我将原先的浅笑安放回脸上,走了出去。
明天,我要把里头的被褥装饰都换一换。
不出声就是没意见,我拿起玉筷吃起来。
我要把东屋最里头的那两件间打通,造个沐浴汤池。
玉箸夹起一片粉色的樱桃肉,突然想起来。
他执箸的手顿了顿,睨了坐在旁边的我一眼,最后淡淡道:想造就造罢,不过要淹不死人的那种。
呃?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