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刚强的武器跨入这肃杀的角斗场,耳边脑后是震耳欲聋的叫嚣,赌徒的兴奋,庄家的笃定,与命运带着一丝趣味的冷笑,统统抛却身后。
我们就这样对面站着望着,笑着开始算计,这残酷而嗜血的游戏,正式开始了。
我的新家教人非常的吃惊,画馆比不上它的庞大,丞相府比不上它的肃穆,上官府比不上它的精致,甚至连雍璟王府都不如它奢华!曾经教我赞叹痴看到目不转睛的雍璟王府花园却被我此刻所驻立的这片后院硬生生地比了下去。
这群峰起伏,气势雄浑而玲珑剔透的假山,环绕着一面颇大的如镜清潭,青树傍岸,垂柳拂水。
雕栏绣槛的飞楼横插中央,是一处绝佳的赏景亭台楼阁。
到处遍地的佳木葱茏、奇葩闪烁,花木深处清流隐约,一座小巧的青苔石板桥沟通路径横跨溪涧。
桥一端深处数十步,却是赫然左右而分的两座林苑,桃林与竹林。
春日落英可缤纷,夏可倚竹而眠。
而另一端,是豁然开朗的枫林与梅园。
正值秋末,红枫似火,踽踽独行其中,踩踏着松软的枯黄枝叶,有被风强迫坠落的孤单叶子坐在我的肩膀上,怜惜她不愿被污泥所染的自命清高,如我。
然而即便是我停滞不动,顽固的风儿依旧不肯饶过她的那一点小小骄傲,强硬将她狠狠甩在泥地上,最终还是不得不接受命运的残酷无望,亦如我。
这里的一切皆是我的喜好,不知道那是碰巧还是刻意的安排,难道他竟了解我至此?若是如此,那么我对他的了解又如何?只有一星半点罢,或许连那一星半点都只是表面的,为何?为何不公平至此呀……满府的奇花异草,却惟独缺少了郁金香。
很好,不是么?彻底忘记过去?弯腰拾起那片不甘的红枫,带出林子在清渠中漂了漂,放入纱绢里洇干,置入袖中。
既然改变不了自己苦涩的命运,帮一把不愿堕落的她又何尝不是一种寄托?新的府邸里到处都是生的面孔,我静静地走出府门,或许没有一个人发现。
……怎么,要出远门?望着面前的女子眼底掩饰不住情思与笑意的闪亮眼眸,和她那手提一只简单包袱急不可待的模样,我以为已经坚不可摧的心终于还是被戳痛了。
嗯,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你尽管放心,你托我的事情我已经交给手下抓紧去查了。
既然你履行了承诺,我自当遵守约定鼎力相助。
对了,我这里有一批人手可以拨给你使,他们会对你言听计从的。
我走以后,会跟你通过霍青航保持联络的。
美丽的女子身手利落地带着满面的笑意就这么离开我的视线。
幸福在她就要去的地方,那是我退让放弃的幸福啊,那是我永远失落的幸福啊。
……在回去的路上逗留了许久,跨入府门的时候才发现已是日当正午,还来不及研究天上那一颗灼人的火球,却听见一个不认得面孔的家丁的惊呼:夫人,你可回来了!爷一回来就找你呢!见不到您,却问谁都不知您去哪了,正大发雷霆呢!我们这些小跟那热锅上的蚂蚁一样,都不知要怎么办了。
快随我来!看来他们是真急真害怕,我赶紧跟上他的脚步,辗转来到他的书房。
你去哪儿了?他一见我的面,便是一声大吼。
一听这话,我转身就走,我是嫁给你了,可没说你有权利限制我的自由,上哪儿都不干你的事儿!倏地脚步一停,别跟我说什么三从四德,小女子我出身低将军你不是不知,粗鄙惯了,那些在我眼里狗屎都不如!冷颜相对。
你别闹,我也没说不让你出去,但你必须得知会一声去哪儿。
他眉头仿佛都打起了结,眼里闪烁的光是不是我看错了的关心与担忧?谨妃的孩子没了。
谁闹了?凭什么要……等等,你说谨妃的孩子没了?什么意思?才要反驳的我半路反应过来,但尚未明白他的语义。
小产了。
什么?!怎么会?而且太医说谨妃恐怕此生都要膝下无欢了。
怎么可能?呵,难道是……?瞳孔蓦然扩大,机械地盯着他的脸庞。
仅有的几下颔首肯定了我的猜测,最阴毒的‘无以为继’。
手背不由自主地掩盖住张大的唇,对于一个女人这是何其悲惨的事啊,对于一个妃子这是多么险峻的境况啊,而作为爱着的人的女人,不能为他生儿育女,是一件多么绝望的事情呐。
不可能。
宫中的眼线这么多,岂是轻易可下药的?想起在宫里的一举一动都有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况且那安胎药每次都有皇上关照看护,专人送去还经过试药,我反射性地否定。
龙颜大怒,下旨彻查,发现是有人在谨妃娘娘每日盛放安胎药送服的桑椹蜜饯的玉盅盖上下了落胎药。
那蜜饯果子必须冰镇着口感才最佳,所以试过果子之后一直到谨妃亲自服用前都没人打开过。
就算试了也查不出什么,药抹在盅盖上,退一万步来说旁人就算服了又如何?落胎药又非毒药,只有怀上的才对她们有这么可怕的伤害。
所以怎样都是只有谨妃一人被害,这般周详缜密的计划,下毒之人定是算计了很久了。
我被他的一系列分析惊得脑子都转不过弯来了,太可怕了,我知道宫里的都不是常人,却未料是如此骇人。
查出是何人所为了么?还没,皇上已经下令封锁消息严密调查了。
我去看看娘娘。
说着往门外迈去,却被他一把抓了回来,有些愠怒,你干什么?现在别去,宫里不太平,也不是你能干涉的。
再说你想好怎么安慰她了么?呃,没……我怎么没想到这一茬儿?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脑子越来越不好使了,怎么越来越说不过他了?那就想好了,过些天再去罢。
别添乱。
……闻得谨妃流产的消息五日后,我第一次踏入锦绣宫。
数日前,同样的宫殿,同样的陈设是那样的热络欢喜,然今日,却是这般的沉郁压抑,教人喘不过气。
踌躇地在宫殿内室的精绣的子孙万代葫芦屏风后,望着躺着妃子床上一动不动的谨妃,犹豫着该不该上前叨扰她的歇息。
尽管已有了心理的预备,然而身临其境瞧见形容枯槁的她心里仍旧是一抽一抽的。
素瓷,你来了?过来罢。
可能是我的动静吵醒了她,也或许是始终都没有入眠过。
娘娘,你怎么样,有没有好一些?赶紧站过去,坐在宫女为我安置在她床边的紫木圆凳上,帮着要坐起来的谨妃把姿势调舒坦了。
没什么,只是,他一定很失望。
依靠着别人的扶持才能坐稳的她突然惆怅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皇上失望是必然的,只是你自己更要好好保重才行啊。
劝慰的话语早预备了许多,然而话至唇角却千回百转不知从何说起,终于只是这最普通而无用的一句。
皇上可来探过你?忽而想起这最最紧要的一桩。
来的,日日都来。
每一次看他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就心里发酸又愧疚。
她的眼睛是那样的浑浊,望着我的脸却又似没有看到我那般只是喃喃自语,他是那么期待我肚子里的那个,欢喜得日日在梦里笑。
可是,我却这么不争气,还是辜负了他,这么一折腾,不知何时才能得偿所愿了。
我心里难受,食不下咽,他每晚牌子都不翻了陪着我,哄我进食。
可是素瓷你说怪不怪?他明知道我最爱美了,却老不让我照镜子梳理,你瞧瞧这宫里连半块亮的都没有。
不可置信地捕捉她的目光,是皇帝将她保护得太好了,所以瞒下了那事情?应该是的,否则以一个女人,一个母亲来说,这样的灾难是决计承受不住的,隐藏事实的确是于她最好的选择。
现在想来,皇帝是真真以一个男人而非一个帝王的身份在爱恋着谨妃了,他的宠爱他的呵护完全是出于一份真情而非浅浅的惜花之情了,若非如此,这样一个病体羸弱,形容难以示人又无法生养的女人,试问哪个男子还会瞧一眼?更不提是天地只一人的君王了。
如若不是,又有谁会体贴至此?只是,这帝王的宠爱呵护,是琼浆,却也是砒霜啊,不是任何人都能承受的。
是啊,我说皇上做的对极了。
都病成这样了娘娘你还照什么镜子呢,好好躺躺养着,等你好了爱照多久便多久。
她恍若未闻,很虚弱很虚弱,面色苍白中微微泛着暗青色,可是到此刻都是平静的,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样不是一个滑了胎的女人正常的反应啊。
诺大的宫殿里片刻沉寂,对着这么一个平静如斯的女人,我不知道究竟说些什么才算是妥当。
一拍额头,突然想起,对了,娘娘。
我带了些丞相和呃,式微他们为你新研出的补品,说是要给你好好调理调理。
女人小产同生个孩子一样危险得很,不好好调养只怕伤了身子的根本,可得仔细着呢!丞相不便进宫还特地到家来嘱咐我监督着你服用,式微也派人去找名医尽快给你补回元气来。
娘娘,你放宽心。
一定很快就能再怀上的!到时候,我可要沾沾光弄个现成的姨母当当。
唉,你怎么了?别哭啊,这可是大忌伤极了眼睛的!她的泪水骤然不停地滚落下来,我慌张得笨手笨脚地就伸手去拭那泪滴,哪知越揩越多淋了我满手,忽地记起皇帝对我的叮嘱:帮朕劝劝,自从小产后她好久都没开口对朕说话了,就算说什么也只有两三句。
也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快急死朕了。
倏然住手,走出去将外室的所有宫女都遣走,回来时就看到谨妃已经轻轻地抽泣了起来,虽说她的年纪长我许多,正是如此便让我有一种如姐如母的感觉。
然而此刻的她,不过是个失去孩子愧对爱人的女子罢了。
想哭就哭罢,这里没有人了。
我知道你是怕给皇上添烦恼添伤心,可娘娘你要想想你这么不哭不闹强装无事,只是让自己更憋闷身子更衰弱,皇上日日对着这样的你难道不是更担忧么?两个人都是彼此心尖上的,又有什么是不能分担体谅的呢?任何事情摊开来让对方明了也让他帮你承担不好么?不要像……唉,算了。
想哭就好好哭一场罢,只是哭完之后记得要好好活下去,因为你的一辈子是需要好好珍惜守护的。
好了,我也只能说到这边了。
还是我在这里你不自在?我现在就出去。
门被打开还未阖上,便听到里头爆发出的一声嚎啕大哭,还有含糊不清的一些嗫语,……我对不起你,都是我造的孽呐,是我不该,……她还是自责罢,但我相信适当的释放至少比憋在心中好上许多了,别人的劝亦只能点到为止,接下来的路还不是自己去走?各人有各人的命,希望她能想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