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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疤剜

2025-03-30 08:34:54

小竹,昨儿个可是谁守在我这儿,是陌儿,还是阡儿?瞅着她手里那碗金玉羹,实在是没有胃口。

嗯……才不是她们。

不是?心里一凛,难道不是我的幻觉?小姐,你睡糊涂了罢?;一天两夜,都是少爷陪着你的,别人要进都不允呢。

打你回来那一刻就没离开过。

不可能,我醒的时候,看到的是陌儿。

竭力回避着什么似的,我慌忙摇头,又不小心牵到了伤口,登时痛得闷哼一声。

小竹一见我额上乍泻的颗颗冷汗,慌了手脚,我又是死活不让她看到身上的伤,弄得她只好在一边干着急,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只好退到一旁垂着脑袋,有一勺没一勺地捣着那碗羹,怯怯地道:少爷他真的很紧张小姐你的,自打你失踪了以后便丢下所有的事情一心只想着找你,甚至为了你罢朝抗旨,外头的人都说少爷他是疯子呢,唉……够了!不要再说了!我不要听。

一声低弱的呵斥是我拿出的所有力气,被她的话搅得实在是有些心烦意乱。

不知怎么,就是下意识地逃避着什么,而同样的话,那门主说来与小竹怎么就有这般大的影响力,这般大的区别呢?蓦地想起一事来,那日来通报假称爷寻蓝总管的人后来怎么样了?这人必是那些人派来的。

她一听,有些茫然,托腮想了半日,才道:那人似乎是被人拿钱唆使了的,现抓起来了,至于少爷他们到底是怎么处置他的,就真不晓得了。

小姐,你再睡会儿子罢,我晚些再找机会过来看你。

捧着服侍我喝完的药碗,她柔声语道,大约是以为不让她来看我是那人的意思,那命令是他下的。

不用了,让阡儿陌儿服侍我就行了,没事儿就不用过来了。

不愿她看见我的惨样伤心,还是狠狠心地拒绝。

她向外走的身子骤然一顿,默不作声地走了。

……一炉烟,一窗月,断送朱颜如许。

非是当时错,花月好,却受天公妒。

相思了无益,西风多少恨,总是吹不散那眉弯。

沾染着夜露的气息,他慢慢地走进了屋里,望了一眼便径直走过来床头坐下。

拥着丝被欲坐起,满是伤痕不着寸缕的身体少许外泄,抖了抖一阵凉意,赶紧拥紧了一分。

却发现他的目光始终驻留于适才落下丝被肩头的那一处,那里有什么东西,我知,他也知,瞒得了谁也瞒不过他去呵。

再者,也从未想过遮掩罢了。

盯视的目光渐渐阴沉,越发地瘆人,一点一点地冰冷,仿佛一寸一寸地刺进了那里的皮肤,透过它发出对它的制造者的仇恨和狠辣。

纵然不是对我,终究也看不过那样的眼神,惊惧地撇开脸去,不敢与之对视。

空间仿若冰冻凝结,死一般地寂静,还是我忍不住地打破了那沉默尴尬,这般晚归,事情处理好了?嗯。

回神收了阴霾的颜色,淡淡地应了一句,方才恍若只是梦一般。

听说,你惹恼了皇上?掂量着开口,有些犹豫。

哪个下人嘴碎,告诉你的?是不是小竹?面色一变,他有些勃然。

心里一提,怕他去迁怒于小竹,赶紧地浅浅一笑,甚至有些不察觉地谄媚,不是,我现在也没事了,皇上有命,身为人臣自当领受,我可不希望因为自己误了你。

与你无关,我的事情不必你过问。

语气略略生硬。

一听这话,登时心头气极,刚要嘲讽他几句,只闻他一句知道了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大抵是自个儿也觉着有些过了。

我也就那么一说,哪料得这第二日他便带了信儿回家:上回那边城又起了骚乱,皇上下旨让他去平定,不日就要出发。

吩咐了我不许随便出去,留在府里静养,生意都交付给了蓝总管。

对于这次的被劫,蓝总管显是对我十分自责愧疚,总认为我是替了他被逮的。

据传他亲自向爷领罚,而凌式微并未加以责怪。

实则真正的因由也只有我自个儿清楚。

凌式微这一走也正称了我的心意,待他离开了以后,我也好去查查那些个人说的那东西了。

……他走了七八天了,身上的鞭痕划痕在宫里赏赐进贡那些膏啊脂啊的效果下迅速地结了痂子,虽说一身的细长褐黑色伤痕看上去尤为恐怖,倒也不怎么疼了。

其实,我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那人当初用刑时还是掌握了力道分寸的,只是划破了表皮,渗血渗得惊心,却不至留下恐怖的印记,更不提伤到筋骨。

又过了十几来日,全身的痂子脱尽,到处只有一些凸出的印子,淡淡的,同肌肤的颜色一摸一样,倒也不显得突兀。

那个凌式微找来的大夫似是很有本事的样子,一再地向我保证,假以时日,或许只是一年多的光景,就能将我身上的这些凸印消复平整,还以原来面貌。

然而,最最棘手的却是我一再要求出去的那个烙印,他却是无甚良策,说是已然嵌进深里,无法抹平了。

我颓然地卧于床榻,日日揽紧自照那个丑陋的痕迹,那心里的厌恶与恶心也就一日重过一日,向一条蛊毒在心中越钻越深,动静越来越大,终到了那再也忍无可忍的一日。

她的罪孽凭什么要我来承受?纵然我欠了那对夫妇,然而她又是叛了谁?为了爱,就是叛了他?那样的人,若是我,我也不要。

这是一块丑陋的疤痕,更是一颗肮脏的心,绝不能让它停驻在我身上,为了小娥,为了娘亲,更为了我自己!对着镜子冷笑一声,奋力地往地上一掷,哐铛——那面硕大的镜子,瞬间成了碎片。

门被猛然推开,阡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夫人,怎么了?站住!别过来,仔细割了脚!瞪眼叫了一声,她才刹住了跌撞的脚步。

找人来收拾了。

我抬手一指那一地狼籍,还有,去吩咐一声,我要去汤池沐浴。

……满室氤氲缭绕的温热雾气缓缓地蒸腾着,一片安详静谧,连风儿都无法进入其间,只有潺潺的水声,微然地翻滚着,源源不断……衣服一件一件地褪去,甩在了四扇檀木牡丹花绘的平金针法绣屏上。

最后的一缕绛纱索性被我扔在了汤池岸边冰冷的地上。

款步慢行,从下沉式的石阶走入浴池,水徐徐而上,漫过纤瘦的脚踝,无力的小腿,再到股间、窄臀,一点点向上延伸,直到坐下身子,那些随波逐流的洗浴花瓣漂浮于肩颈下的位置。

舒服的暖热,教我不自觉地嘤咛了一声,仿佛卸下了一身的疲倦。

夫人,可要奴婢进来伺候?阡儿在浴房外低低轻问。

不用,你就在外面守着罢,别让任何人进来。

是。

门外响起了谦恭的回应。

今日的浴汤,特意让她们放了许多蔷薇粉,艳红的颜色融进汤水里,染得一池微红。

缓缓地拿出了那一把始终与我形影不离的匕首,那一日无事,躺在床上摆弄,却不想发现那刀柄与刀身的接口,竟然隐隐阴刻了两个还不及米粒大小的字,一正一反,一个刺,一个离。

自此后,我就取了其中一个字称它,刺,因为它已经成了我不离不弃的伙伴,也是因为打心底里排斥那另外的一个字眼。

我缓缓地抽出刀锋,在刀鞘口轻轻刮了一下,叮——,还是一样地锋利呢。

横着刺,照出了我的脸,一张完美无暇,面无表情的脸。

随即,探向那一块深怀痛恶的地方。

破皮的刹那,控制不住地猛然瑟缩颤抖,回想起十几日前的那一番痛楚,不由得惊惶。

然而这一下与那时的灼痛又岂是可同日而语的。

皮焦肉烂的一瞬,与之后越来越肆虐的痛觉,这一刀简直就是大巫见小巫。

咬着下唇不让自己有一丝的声音外泄,慢慢地转动刀尖,开始将刀口扩大,延伸……滴滴刺目艳红的鲜血顺着下侧的刀刃滑落进池水中,弹起皇冠一般的殷红水花,水本就是红的,那血流进水里,便立刻就混为一潭,无影无踪。

放心地继续施力,实在是生受不了那痛,虚脱了力,只好先把刺浸入水中,稍事休息,待缓上一缓在继续。

阖眸停了一会儿,睁开眼,一发狠心又沿着那烙印剐开一拉深长的痕迹,那血水便早已不是滴出来,而是拼命地往外涌着,收也收不住似的。

握刀的手开始不听使唤地抖着,实在是疼得狠了,另一只手掌死命按住那不断流血的地方,疼到想要尖叫却不敢叫。

手上的刺被我一个脱力,坠入了池里。

全身的重量都依托给了后面的一堵池壁,歪斜地倚着,坐,也有些坐不稳了。

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只觉得出气多进气少了,如一尾失了水的鱼,奄奄一息。

头晕目眩地斜靠着,身子轻微一晃便是天旋地转。

闭目片刻,挣扎着张眼。

不行,这么下去只会拖时间,教血流得更多,长痛不如短痛,我须得要速战速决才行!撑着宛若坐在云端上的身体,掬起一把水往脸上大力拍了拍,甩头,试图让自己稍稍清醒一些,却是更晕眩了。

牙根一咬,蹲身摸起刺毫不迟疑地插进肩头,迅速地转了一圈。

腥味十足的鲜血溅上了脸颊,手指……只觉得仿佛那已经不是自己的皮肉,麻痹了痛觉,只当作一块俎上的鱼肉食材而已。

然后,这一块杯底大小的血肉便这样生生地剜了下来,匕首被我投掷到了角落,带着块状的血花。

那块恶心的东西落进了池水里,被一池的红色收藏沉底。

奋力地想要匍匐着爬出池子,却在半身出水后陡然再用不出一丝一毫的劲力,猛地摔在了池岸边冰凉的地上。

铜壶更漏一点一滴地流着,焚香弥漫了一室,掺着血味的腥甜,枕臂伏在那里,想要叫人,又觉不妥,抑或是说,连叫人的力气都消失了。

意识徐徐地涣散,有点冷……门外,是谁的声音?模模糊糊,隐隐约约的。

让我进去!……小竹姐姐,不要为难奴婢,夫人说了,任何人不能进去的。

……她说的必然是不包括我的,你别挡着我,再拦我,看我不揭了你的皮!……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这丫头急什么呢,这么多年了,还是改不掉的毛毛躁躁,还学会威胁这一套了?那么软的心肠甭说是揭别人的皮,就是小猫儿小狗儿也不敢打骂的。

小竹姐姐,真的不能进去,夫人会责……啊,你不能硬闯,等等!一阵风飘了进来,小姐,小姐。

一声倒抽冷气的声响,然后是清脆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模糊的眼透着缝儿看见小竹在前骤然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上,再来是阡儿身子一晃,直接晕了过去。

比我,晕得还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