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个壮丽眩目的黄昏,我把幸福投进夕阳的光辉,请求它祝福我。
今天的落日同样美丽至极,我却奋不顾身地想要把自己化进它的光辉里。
可是,它笑着摇头,冷冷地俯视着我。
它说:还不到时候啊,孤单的亡灵,温暖从来都不属于你。
仰首望日,才看清,它给我看的,不过一只铁锈的盘,冰冷的盘。
嘤嘤的哭泣在耳边经久不息,烦闷地勉强睁开眼睛的时候,便瞧见了双目肿得跟两只桃子一般的小竹。
别哭了,我听着烦。
睁着眼怔怔地说了一句,终究还是被她看见了。
幸好,是已经复原了许多的身体。
她见我醒了,先是一惊,又听了我的话,于是紧紧地咬住了唇,不再哭泣,可那泪珠依然不停地滚落,落到了丝绸的床垫上,落到了我露在被外的手上。
她翻开了盖在我身上的冰蚕丝被,给那血深浅不一的伤处上药,尤其是那块多出了个坑洞的地方,她的手颤抖得好像秋风中的落叶。
小姐……看着我的极力隐忍终是忍耐不住了,一声哭音向我而来。
不怕,又有什么呢,不过一点痛罢了。
羸弱地一笑,目光空洞,不知里面有着什么,我看着她,却又没有看她,其实,这些痛也只是比平时再多几分罢了。
你心里感恩戴德的式微少爷有时没事也喜欢弄一些印记,至多比这些浅上几分,痛也是痛的,只不过褪的时间快一些。
小竹沉默了,她心里的那个好人的形象被我打破了罢。
其实,我是私心里不希望这个被我看待成亲妹妹的小竹对凌式微有着许多的崇拜与喜欢,否则将来她可能会更加为难。
不想再多说什么,我再一次闭上了眼,听到轻微的关门声后,长长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自从发生了这件事以后,夫人是个厉害狠辣的女人已经成了这府里的下人三缄其口,却众所周知的秘密。
试问一个对自己都这么狠的女人,又有什么作不出来的?又怎会对别人手下留情的呢?于是,这府里的人便越发地怕我这个与人甚少接触的夫人了,无不都是一派恭敬中沾了些唯唯诺诺的样子。
也罢,我的生活人越少便越好。
卧病又有些时日,却发觉越来越虚弱,人是越发地没了精神。
正午的时候,小竹端来了碧丝樱桃粳米粥,素日里我极爱此物,今日却真是一点胃口也无,稍稍抿了两匙,闻着那往常觉得香甜的气味只感到一阵腻歪,便再也进一下半勺。
小竹在一旁独自纳闷,怎地分明伤已经好了不少,小姐你好像却越来越虚弱了?那位帮我治伤的大夫竟也不曾发现异状,我虽诧异于斯,却知这病的其中缘由,必然是那颗逼我吞下的毒药在作祟,身体一天差似一天,自己又查不出这毒的名堂,也不敢说与任何一人听。
此刻,我只想查出那人所谓的紧要东西,好掌握一些情况,兴许能换来我一条命,当然也只是一瞬的念头罢了。
就算能找到,也须衡量其中的深浅,才好判断值不值我这条烂命!未曾想过青航忽而来府,告诉我一件大事。
小姐,查出射死司空将军的那名奸细了,此人尚在人世,而且……他似是犹豫了一下,有些支吾。
而且什么?快说啊!我一激动,咳嗽了起来。
而且,一直暗暗跟随着凌将军左右。
撑着榻椅的手陡然一软,半个身子倒在了上头,咳嗽得喘不过气来。
他一慌想要上前来抚,又想起不合礼数颓然地收回手去。
转身兑了杯温茶递到我塌边的茶几上。
沉默了半晌,知道了,你走罢。
我把手臂横在眼睛前面,遮住了本就难以察觉的半滴泪。
移开手的时候,才惊觉天边那一道金芒成了一颗仓皇的红盘,鲜红似血,好像是为了破灭前的壮丽在轻吟歌颂。
双手一挥,抖落了数不清的霞云,用力一抹,染上了一片又一片的灰色,浓绸的,黏腻的,悲哀的,仿佛化也不散地郁结了整个天空。
直到,这个世界,一片漆黑。
最后还是他,为何真是他?式微啊,我们的纠缠,我们的仇恨,终究还是被你亲手打上了一条死结。
这一生,怕是都解不开了。
我在这场荒唐又荒芜的宿命里颠沛流离,不断沥血迁徙。
如今,这命运的浪涛是不是还嫌不够汹涌,让不死心的我失掉那最后一块浮木,进退维谷无处栖身,逼得我只好赤手空拳鱼死网破一般地以命相搏?恨,是这世上最深刻难缠的执念。
从今起,这一株妖冶的花根更深地钻进了我心的土壤里,再难以外力去阻碍它的滋长,它疯狂地想要破土而出,开出最魔魅的妖花,我已然无力,不能阻止,亦不想阻止!式微啊,我是穿越百年而来的野鬼,你是攀爬地狱而上的恶鬼。
清楚地认知你种种绝狠霸道,居高临下,就像你熊熊燃烧的欲望那样吞进一切的张狂傲然,钢刀一样锐利的黑眸里的幽光摇荡着嗜血的杀戮,当嘴角弯起诡异弧度的时候使出的手段便是非人想像的残酷。
当那一点一滴的情报线索流入我手中的时候,我的血液好似凝滞了下来,全身的骨骼一节节地冰冻发涩。
所以,我不记得了。
凝望着我的那对黑曜石那些渴望狂热的眼神,假的;那个面对我失踪归来焦急到骇人的身影,假的;那个守着受伤的我不眠不休的人,假的。
甚至,那些偶尔泄出绝望忧郁的神色,假的;那些冷汗涔涔在梦里惊喘,脆弱无助,更是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全都是假的!只有那个洗不净满身血污的面容,那些置人于死地的凶狠眼神,与毫不掩饰欲望的原兽一般掠夺殆尽,毁灭一切的男人,才是真的。
这些,才是真的……红盘跌落,茜色的窗纱轻抚过桌案,凄风寒凉,白晶瓶里的木樨点点吹去,飘散翻卷,馥郁,满室,浓烈得教人窒息,绝望的窒息……不行,我不准!小竹的小孩子脾气又犯了,气鼓鼓地瞪着我,小姐,你这身体怎么能出门呢?不行,快回房去休息。
我的身体就是睡太多才越发地虚软的,你让我出去走走,没事的,你放心。
踏着有一丝不稳的步子,我强辩道,经过了昨日心里越发急着去那间旧屋看看。
我怎么放心?万一再出点子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式微少……呃,出门前特意叮嘱了我要好好照顾你。
要真再有什么闪失,这一府的下人都不用活了!我也没法子交待了。
说着,竟装出一副委屈得要哭的样子。
明白她是为了我好,今日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我出去了,我只能无奈地只能打道回房。
让人把那美人榻搬到靠窗的地方,像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躺在上头直直地望着外面。
从微芒的彤日到撕裂了云霞的朝阳到金光四射的耀阳,它慢慢西斜到沉于府里墙后最远的天边。
就这么又过了一日,就这么又望了一天,太阳带着气吞山河熔进一切姿势渐渐远行,却将我这个萧索寂寥如风却满身桎梏灵魂,抛在了这个充满了别人的笑靥,炎凉的烟火人间。
晚风袭来,茜色纱窗与剪裁得栩栩如生的窗花,在眼前一摇一曳。
清冷的月又要撒落一地,我走进那一片碎冰似的莹白,很亮,但终究还是很冷。
……星点点,月团团,倒流河汉入窗间。
湿露全压枯叶低,凭风移,影凄迷。
小竹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靠在窗边的女子,抖不落满身的霜冷清辉,貌若*水月观音,融进了月色,照得那一身雪肤宛若透明一般。
瞧上一眼,那身影就像又稀薄了几分。
于是,便不敢眨眼了,仿佛阖眸再开之间她便会真如奔月的嫦娥羽化而去。
有些恐慌的她执意要打破那样一种虚幻的感觉,小姐,夜凉风冷,怎么还待在窗边?我看得痴了,听到小竹的话这才回神。
回头看她,许是月的冷意印到了我的眼中,看得她瑟缩了一下。
她蹙眉把我抚回床上,捏着我冰样的手,跑去撤了窗撑关好,这窗外头有什么好看的,从早看到晚,冷热都不顾着了。
再这么下去,病怎么好得了。
你再这样,我明儿个就叫人索性封了那窗子算了。
一边抱怨还一边搓着我的手,捂着。
有事么?怡然微笑地看她。
哦,对了,方才下午出门的时候,在府门外遇上一位不认得的公子,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从袖口掏出一封上了火漆的信,还有一只瓷瓶。
我拆了开,上头只八字而已,日进一粒,三日便解。
皱眉取过那瓷瓶,拔开同样以火漆封住的塞子,里头恰是三颗褐色的药丸。
可是一位与爷差不多高,长得很斯文的公子?是的。
小姐,他是你认识的人?嗯,一个故人罢了。
那他送了什么过来,可以给我看看么?没什么的。
我刮了下她圆润的鼻头,轻笑地把那信与瓷瓶收进了袖里。
……那药我服了,其实我并不怎么相信游痕,这世上的事实在是太难堪破,而人是更难看懂的。
我不是天真纯粹的孩子,要我相信一个刚认识又是对立身份的人,是真的很难。
然而,死马当作活马医,信他,总比去向那个恨我娘到极点的男人要好几分的。
如果,这是一场赌局,那么我想我是赢了一次。
一次的相信换了我一条执着的命。
精神在逐渐好转,咳嗽气喘的症状消失了,身上的力气也慢慢回来,不再是虚软不堪的了。
充当了多时门神的小竹见了,终于松口让我出门。
*水月观音:三十三种观音形象中最美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