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儿,上次张大人那边只收了定金,尾款你替我去取罢。
想来是手边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他头也来不及抬一下地叮咛我。
虽然有些疑惑,这种取钱的事情怎么交给自己,然而看在这是一种他对我的信任,我就颔首应了。
次日,我踏入了约定的客栈包间,甫一进门便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熟悉到惶恐战栗的气味,那是蘼芜的味道。
平常女子用来求子的草药,却是我的克星。
在炼狱的时候,他们给我试过数不清的毒,凭借着强烈的求生意志,我全都挺了过来,然而只有蘼芜,仿佛是我的天敌一般,一点的方向便能教我气喘,虚软,然后昏厥……姓张的那位大人缓缓地走进屋来,露出了垂涎急色的面目,一上来便想搂我,大美人,可算是来了,让大人我想死了。
我拼命地躲闪,身子却已然摇摇晃晃,可是还是不行,神智越来越模糊,情急之下,我拿出几枚梨花针射向他,同时戳进了自己的手臂,想要让痛觉刺激迷蒙的意志阻止迷药的扩散。
可惜,还是失败了。
蘼芜的香味对我虽不是一朝一夕会有致命的伤害,却可以教我暂时失明耳聋,那一瞬间眼前一暗,失了准头。
呦,大美人的脾气可真厉害啊,想要谋杀亲夫呐。
不过,大人我喜欢,越辣越够味儿。
哈哈哈……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肩,将我带进怀里。
我努力地想要睁开,可是不行,眼前的面孔变得扭曲,摇晃……衣服有些破损,我好像觉得所有的感官都消失了,离开了那个充满了淫靡气味的噩梦一般的地方,我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天气应该比当年那一日暖和多了,看看身上的衣料便能知晓。
可是我却觉得今天更冷,从头到脚,从身体到心,凉透了。
野外的路很泥泞,我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又回到了当年的那种姿势,停在我面前的人,却换了。
姑娘,你怎么了?很慢很慢地,我抬起了头,眼睛却突然酸了。
你别哭啊,好了好了,不伤心了,乖。
他手忙脚乱地局促不已,伸出满是茧子粗糙的手掌抚摸我的头发和脑袋。
我的泪一下子汹涌而出,怔怔地望着他,这情景好熟悉,不是么?对不起,对不起。
我真该死,我娘从前就是这么安慰我的,竟然忘了您是个姑娘,不可以这样的。
这下,他的手脚都不知怎么放了,一张久经日晒的脸憋得通红。
我想当时的我是把他吓坏了,应该从来也没有碰到过相似的事情。
姑娘,你家在哪?这荒郊野外的一个人不安全,我送你回家好不好?姑娘,别哭了,是不是遇上强盗了?我带你去报官好不好?姑娘……我把陌生人的关心甩在耳后,站起身子,一步一步木然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关上自己房间的门,却看见殇坐在圆桌边对着什么发呆,见我回来,立刻便问:怎么现在才回来?事情顺利么?我把那张大人留在床上的银票拿出来放在了他面前,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径自往里间走,我不想看他,害怕看他,我怕我看着他,就会克制不住自己扑上去掐死他的冲动。
那一天,我洗了很久的澡,用尽了力气去揉搓,甚至拿来了马房刷马的新毛刷,狠狠地在身上刷了一遍又一遍,皮肤红了,然后发烫了,后来脱了皮。
洗得很彻底,很干净,洗去了那人留在身上的味道,一遍遍冲刷之后,心上的伤痕却更勒进了最深处。
等我出来的时候,他又立刻过来问我:梦儿,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什么事情?这就要问问门主你了。
我冷冷地看他,眼里除了愤怒、怨恨,剩下的只有灭顶的绝望,我很想,很想把他也拉进这要将人溺毙的漩涡里。
什么意思?他露出了一脸惊异,眼里有着迷蒙。
何必装呢,为了什么样的目的,你要这么和那张大人合谋,拿我去做交换?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对你来说,这么重要?在你的心里,我到底算什么?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的平静再也伪装不下去了,从高扬的质问,到绝望地哽咽,再是歇斯底里地尖叫,我觉得我要疯了。
他上来一把拥紧了我,宽阔温暖的手抚上了我的头发,一下一下地摩娑,任凭我奋力挣扎,不管我蹬踢了他多少下,手掌拳头挥舞了多少下,甚至当一个响亮的耳光在他的脸上出现的时候,我呆愣了,他却还是抱着我不松手。
梦儿,相信我。
我怎么可能这么对你。
真的没有?我还在看着那只掴了他耳光的手,他那么骄傲自大的人是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出现的,这个是不是可以说明我在他心里还是有位置的?没有。
信誓旦旦,他又将我抱紧了几分,就算利用全天下的人,我也不会利用你。
又过了片刻,他阴霾地补上了一句:拿该死的狗官,我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当时的我那么傻,傻到相信一个被野心的沟壑填满的男人。
如果不是他,又有谁会把蘼芜的事情告诉那人,傻得忘了问他。
不,或许,只是我的潜意识抗拒着这样的事实,让我接受这比死更痛苦的事实,我宁愿选择遗忘,欺骗自己,于是,也愚弄了自己。
半年又过去了,当初那个张大人真的被人碎尸万段,我以为是他兑现了承诺,原来不过是失去了利用价值的人被清理了,成了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撞破了真相的那一天,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失魂落魄的样子再一次出现在我的身上,茫然地穿过街道走过树林,看到一片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农田。
一整天了,我走了很久,突然被迎面而来的匆忙身影撞倒在地。
对不起,姑娘,你有没有受伤啊?那人见我趴在地上不动,紧张地询问。
眼睛没了焦距,却还是看清了他,皱眉想了很久,才发现居然是我上一次狼狈时遇到的那个人。
那个苍老丑陋,却善心质朴的男人。
有没有水?这是我开口同他说的第一句话。
水啊,有啊有啊。
我家就在这附近,你跟我来罢。
一间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屋子,但是很干净,这是他的家。
他找了一块新的素巾给我,擦擦汗罢。
茶水就在那铜壶里,你自己喝罢。
我要去买米了,不然天黑就买不到了。
我先走了。
说罢,便急冲冲地走了。
一个陌生人留在自己的家里,他也不怕出事情么?或许是我们的心机用得太深沉了,才遗忘了世上有着单纯的相信与善良。
我没有喝水,走到他那破屋子后面,才找到一只硕大的水缸,盛起一瓢水就兜头淋了下来,一瓢接着一瓢,直到水流了满地,渗进了长满青苔的石板地,用光了缸里所有的水。
才起步离开,离开这间破旧却显得温馨的屋子。
我终究还是回到了他的身边,开始的时候我是想要结束折磨,结束他的生命,然后自尽,因为我的恨除此以外已经不能断绝了。
然而每每躺在他的身侧,看着他安详的睡脸,尽管千百次地忆起他的所作所为,千百次地举起了手里的刀剑,却总在最后一刻失去了勇气,杀他的勇气,与舍得。
我的心有如刀绞,撕碎了一样的疼。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我是不是还爱着他。
可是,我下不了手杀不了他,已经变成了山一样高的事实。
想把他当成以前的那个样子,我做不到;可是我又害怕看不到他是心里的折磨。
我恨我自己如此地懦弱,这样不争气,蠢得无人能比。
慢慢地,我开始想要离开,我想,也许离开那里,离开他,我才能够呼吸。
所以,我开始计划逃走。
第一次,战战兢兢,不够周详的计划,失败了。
梦儿,你竟然要走,我不准你离开,我不准!死也不让你离开我……他近乎疯狂的样子吓到了我,整整七天七夜都把我囚禁在他的床上。
每天燃起的蘼芜香,是他束缚我的坚决。
我想算了罢,就这么过一天是一天,这东西再点上个把月,我的生命也就要到尽头了。
他以为只是让我意识模糊不能反抗的东西,其实是我当初刻意隐瞒着他,不让他担心罢了。
万念俱灰的时候,频繁的恶心呕吐,让我惊恐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决在我的心里萌芽,我要走,我一定要走!我蜷着手指轻柔地捂着我的小腹,那里有一个我曾经期盼了好久的小生命住了进来。
为了它,我不可以死,我要离开。
我害怕它会变成与他一样的魔鬼,更怕有朝一日,他会利用我们的孩子做任何可怕的事情,甚至会牺牲它。
如果那变成了现实,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来。
我不能带着我的孩子,陪他一起下地狱,永远不分开。
地狱太恐怖,我可以陪他,但是我们的孩子,不行!渐渐地我假意柔顺起来,恢复到了当初那个百依百顺唯他是从的模样,终于哄得他,不再点香。
终于在某一日,我带着他费尽周折得来的一只漆黑木匣远远逃开。
我知道里面的东西对他十分重要,当时他捧着着精雕细刻的方匣的兴奋激动的模样教我至今仍然印象深刻,梦儿,我终于得到它了。
当时我好奇地去触碰,他紧张地一收,别动,不能打开,会出事的。
见我狐疑地望他,他小心地放平,解释道:这样的东西,据说世上统共有五只,这是迄今为止找到的第四个。
前三个,分别落在了从前的盗墓者,一位皇帝,和一位王爷的手上,每个一打开都马上断了气,连那里头的东西也都烧毁了。
那可有试过别的打开方法?他们每一个打开的方法都不一样,都是吸取了前人的教训的,可是没有一个是成功的。
这种不能用还会招来祸害的东西,要来做什么?还不如丢了算了。
我不屑地撇了一眼。
他笑盈盈地盯着那盒子许久,小心翼翼地收藏了起来,不,这是天下至宝。
我带着那黑匣子离开,并且与同为了甩掉追来的门徒一番恶斗后身受重伤的身体,勉强逃到了那个憨厚的男人的破屋钱,急迫地拍打他家的门扉,他见到我一惊,姑娘,你……我泪流满面地恳求他,救,救我和我的孩子。
求你。
然后便人事不知了。
后来,那人见我无处可去,又有了身孕,便留我在那里住了下来,更对我如亲人般地悉心照料。
虽然是粗布麻衣糙米粥,可是这样的日子却让我感到从未感受到的温馨与恬淡。
后来我曾问过他,你就不怕我是坏人,就这么救一个身上带伤的陌生人?他傻笑着挠了挠后脑勺,当时我也没多想,就是觉得奇怪,好像每回见到你,明明那么好看,却都是一副狼狈到极点的样子。
我不语了,是啊,每回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的都是他。
我在他那里住了有一段时间,肚子渐渐有些隆起,不过遮掩一下还看不太出来。
他的邻居们都十分好奇怎么他家里多了一个那么好看的女人,纷纷来探问。
他摸着头,有些不安,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微笑着慢慢走近他身旁,对着他的邻居道:我是他的妻子。
每个人都诧异地回头看我,尤其是半是惊讶半是高兴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