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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索命

2025-03-30 08:34:54

他抱着我,走得不急不徐,却很用力。

消瘦的肩头揉进他的掌心,隐隐作痛。

然而我却顾不上它,我把耳朵贴上了他的心口,仔细地聆听他生命的搏动。

咚……一声,跳得很有力,咚……又一声,跳得却很缓慢。

我知道,在我主动缩进他怀中的那一刻,他胸膛里的那颗跳越一瞬间遗忘了它的使命。

我感觉他有些回避地后退了一些,更是不依不饶地靠了上去。

我不知道我们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多久,他只是稳稳地抱着我一步一步走向主屋,吱呀——,门开了,又阖上,我闭着眼明白将会发生什么,然而这一次我却有了十足的准备。

所以,我静静地靠着他,想要以他胸膛里的回响来躲避那似泣似诉欲唱进灵魂的哀怨悲伤。

丈余长的烟罗紫冰晶绡风帘被掀起又垂落,只不过因了份量太轻才被拉扯间的细风怂恿得摇摆不已,在内屋蓝田暖玉砌成的地面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波动间飘散出映山红温和的香气。

慢慢地,他停下了脚步,感觉肩头一松,我便落入了一团软绵里。

身下是我独自躺了数十日的团花织锦被,雪青的缎面,胎发一般纤细的金丝银线钩出层层叠叠的卧云纹,千叶攒枝的海棠在云里妩媚开放,衬着忍冬的卷叶越发明丽起来。

人在被上卧着,身体的份量扣下,被面与内衬薰上的香味便被挤了出来,甜滑绵软的玫瑰与些微的醉仙桃。

冰蓝的帷幕缓缓放下,光珠彩绣樱桃色的缣丝内帐帘也被放下。

这些个繁复的帘子虽然持暖却仍然通透得很,由外而内的烛光灯光依旧明亮,花梨多面百宝格上的对烛总是彻夜地点着。

我是从来都不灭的,而他似乎也没有泯烛而眠的习惯。

床头橡木雕月洞门矮柜上,鎏银飞花暖炉舒缓地吐着热气,金珐琅六桃薰炉里点着茉莉根搓成的香,清甜的味道幽然弥漫,烟雾缭绕缓缓舒展,淡淡地穿梭过轻透的纱帐幔幕萦绕在鼻间。

闻得外衣被打开的轻细声音,缓缓地张开了纤长颤动的眼睫,我看到了他衣结松散胸膛微露的性感模样。

从来都知道他是个美男子,却总是因为他那一身残郁的戾气而淡化模糊。

就这么怔怔地凝视,一时忘记了很多。

直到肌肤有些发凉,才发现衣衫已然被褪得只剩得亵衣。

即使心中的准备再是充足,然而身体的记忆却比我诚实得多,它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惊惧与退缩仿佛已然刻骨。

下意识地滑进了被里,悸动中依然掺杂了一点窘意,蜷缩着,甚至连莹雪一般的脚趾尖都佝了起来,微微涨红。

我死死地抓着被角,覆盖住整个身体。

然而可想而知,力气又怎么抵得上他的十分之一!无畏地挣扎之后,他轻松地一掰,终究那被角还是自我手中脱落出去,火热的身体取而代之地覆了上来。

头枕着香色的弹花软枕,这一次,是真的闭上了眼睛,决定不再张开,因为宁愿只记得他冰冷幽深的眸光。

我是真的有些害怕,怕他在这种时候越来越深邃越来越黑暗的眼睛,我怕看见他眼睛里那一只欲望的兽,更怕看清他眼底那些复杂的东西,渴望?疼惜?不要,我不要看了,不想再看了。

就让这一切都结束罢,彻底地结束……一个陌生的轻柔的吻探了进来,微讶的我张开了柔软的唇,更让他肆无忌惮的舌深入了寸许。

口中玫瑰露与川乌味苦的药香被他尽数吞下,胡乱交缠的舌在一点点发麻,只觉得口中的呼吸也被他一概吞了去。

想要将他推开一些,来取得需要的空气。

哪知他却无视我的推拒步步逼近,吻得我几乎眩晕,身子一下子酥软。

坚硬厚实的手指,在与我唇舌交结的时候开始在我的身上兴风作浪。

手指所到之处,亵衣剥落,在我的肩臂腰腹之间来回辗转。

阖着眼眸的我却发现,那些细密的抚摸在肌肤上的触碰竟然愈加敏感起来。

尤其是经过那些大大小小微凸的细长疤痕的时候,我的身体都禁不住地颤动一下,又一下。

我是真的不明白他的举止,然而又免不了疑惑,这般丑陋的身体他竟然还能继续作为?耳边的喘息声忽然变得粗重了起来,我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空气。

他的喘息却同我的不一样,我知道,那是占有与欲望前的宣告。

那铁一般的手指还在身上摸索,我只觉得每一次的触碰都如同被灼烫了一般地生疼。

可是忽然,他就在某一刻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我只感到有一只热热的手掌贴上了胸口的那块薄薄的肌肤,那里有一个低洼的坑。

二数十日之前还深可见白骨,血涌不止。

这几日结了厚厚的一层褐黑的痂子,血不出了,伤口依然骇人。

就算来日这痂落了,那伤疤仍旧是丑陋瘆人得很,这一生都注定要带着它了。

可是,我想我等不及了,我已经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了。

他的手掌在颤抖,很剧烈,在我还来不及猜想他的情绪的时候,突然感到他强硬的双臂一把抱住了我。

我在他的身下被他压往他心房的最深处,胸口骤然一痛,胸膛里的空气全被挤了出来。

倏然间,我仿佛看到了他内心的决绝,他的双手在我的蝴蝶骨紧紧交握,这样的姿势好像在诉说着不到黄泉不松手的意味,我从他的心口听到里头的搏动,依旧沉稳有力,身体却有片刻地冰冷。

今夜的他是真的有些异常,看不见他,却感受得到那灼人的目光,冰冷的呼吸吹拂在我的脸上,渐渐得又开始转暖,至终变得炙烫。

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身体的摩娑刺激到了他。

酥软抵在了他的胸口,顶端的麻痒闹得我有些恐慌与局促,极力地挪动着身体想要远离一些。

可是他强悍的力量扣住了我的身体,无意的挣扎使他的欲望急遽蒸腾,隔着他轻薄的衣料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股间的硬物抵在柔软的腹上,就似一头蠢蠢欲动的兽……这样的姿势岂止暧昧?不,我们两人之间不存在什么暧昧,因为我们是夫妻,这天底下最悲哀的夫妻。

尽管我们离心离德,同床异梦,甚至连貌合神离就快难以维持了,然而作为一个妻子,他想要,我就必须给。

素瓷,别怕,别怕……耳畔的声音是他么?令人惊讶到了极点,他这样的话语,是怜惜么?我不知道的是,原来我的身体正如秋风里飘零的落叶一般,止不住抵在瑟瑟打颤。

假若他的怜惜是真的,可是又能怎么样呢?这一丁点儿的怜惜能够阻止他凶悍的掠夺么?不能罢,抵在腹间的欲望依然蓄势待发……我伸出手臂,颤抖地搂上他的腰,凉薄地微笑起来。

他没有看见我阖眸冷笑的表情,听凭着意识开始了最原始的律动,掠夺才是他的本性。

所以,我不需要他的情,我要的,只是他的命。

而已。

……我从累极的晕眩中苏醒,揉了揉微肿的眼皮,看向在身旁熟睡的男人。

也只有在这时,他才看起来平常无害的样子,伸手推了推他,轻唤一声:式微?式微?他不应,果然是迷晕了过去。

悄悄坐起身子,我冷冷地环视这个屋子,烛台上的对烛已燃去大半,烛泪如绛珠,缓缓累垂,然后凝结。

风帘带动的黄色映山红的花香、香炉里茉莉根的香气、缎被里大量玫瑰下掺杂的醉仙桃,即众人皆知带有剧毒的曼陀罗花粉,最后便是我口中含着的那一味川乌,它们合起来便是一种极厉害的迷药,这方子还是自娘亲留下的那些纸笺里得来的。

其实,原来并不是要做成迷药的,曼陀罗毒可致死。

我却非怕自身沾染,早就打定了同归于尽的主意,只是这曼陀罗的香味分明,恐他又是个了解香料的人,才不敢贸然。

只好将他迷倒了再下手。

软枕下的刺,被我轻轻地抽出,明晃晃的刀背闪了眼,映出一双那日剜疤时同样冷冽的眼神。

牢牢握在掌中的刀尖向身侧的人移去,在他胸口的上方停留下来。

捏着刀柄的手越来越紧,仿佛有细汗自其中渗出。

停在那里越久,越发现,要将致命的武器狠狠插进一个人的心,即便是你恨他入了骨,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眨了眨眼睛,偏着头看他熟睡中毫无防备的脸,俊毅而温和,轻轻地笑了起来。

实在是很难想像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竟然是那样一个暴戾残酷的男人,那野兽一般犀利的眼神会教你失却与之对视的胆量。

他睡得一脸安详,那么平静那么松弛,在这样安心的睡眠中死去还算是善终了,想起他杀死祖父的手段之毒辣,我的心似被车轮辗过一般地痛。

于是手指也有些轻颤起来,眼睛一霎间有些模糊,似乎看到了他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待我定神一瞧,却发现是错觉而已。

多久之前,他让我不要怕的?此际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就让我了结了这一切,还了祖父的命,我把自己的命拿来还你,也算公平了。

只要上官家不会遭你灭门,我就是与你在纠缠至鬼府地狱又有何干系呢?我欠了你的,终会还你,而你欠下的,也必-须-要-还!嗯啊————————遽然惊起的凄厉叫声骇了我一大跳,牢牢抓紧的刺被这陡然一惊飞脱出手去,罄呤哐啷地摔在了玉石地面上,在鬼冬的晚上,又是这样万籁俱寂的深沉的子夜将尽,堪比巨响。

我惊恐地下意识转头去看他,看着他慢慢地睁开了锐利清明的眼眸,呆了一呆后,强自镇定地下床捡起了刺,随后披了件极薄的单衫便在软塌上坐了下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只是垂着头将握着刺的手缩进了袖子里。

我也不知道他怎会这样快地就醒了,迷魂的效用应该没有如此弱的。

可我明白他定然知晓了我所有的企图,而接下来要做什么的,是他,不是我。

哪来的野猫叫?他没有下床,只是冷冷地问了一声。

我一怔,才觉得的确是猫的嘶叫,只是太过凄厉,适才竟未察觉,原来他的耳朵这般灵敏。

这猫叫,莫非……想是‘回雪’的叫声罢。

惊惧过后,我反而平静了下来,望见他蹙眉眯眼盯着我的危险眼神,淡淡道:我捡的。

正因了他那匹讨厌的马唤作*流风,我才将我的丑猫儿取名回雪,其实,也只是想要触怒他而已。

既然是他心爱的坐骑,我便非要拿来相提并论,果然,他的脸色越发冷厉。

知道我拿一只猫比他的爱马,就已不悦,要是待他见了回雪的模样,不定是何情绪了。

它,平日都不叫的,今日也不知怎么了,我还是去看看罢!见他久不言语,一味凝神于我,被他盯得有些发怵,我起身借口想要躲出去透透气。

哪知,我一动,他却比我更快!一把搂住我拖回床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我反抗着欲起身,身子却因为心里免不了的惊恐而颤抖,他拉了身下的被褥遮在了我纤弱战栗的躯体上,睡了。

然而那手臂却似锁链一般锁住了我的整个人,教我丝毫不得动弹。

我心里的怨毒在那刻无限扩大,恨不得掏出袖里的匕首,直接给他一刀。

然而我只是以极其缓慢的速度闭上了眼睛,没有机会了,再也没有机会了。

就算他这么刻意不去拆穿,今后的防备却必然谨慎,又怎会让我得手?我们两个,注定要做这炎凉的人世里最最悲哀的一对夫妻。

其实,我真正不知道的是,那时的他纵然心里矛盾痛苦,明明晓得我要杀他,却其实依然给了我许多许多次的机会。

我只是因为太多的担心,与太多的考虑,失去了太多的机会,直到明白了以后,却发现已经太晚,永远也拿不出如今日这般杀他的狠心了。

或许这,便是命运罢。

它习惯嘲弄地将尘世里的人玩弄于鼓掌。

于是,我们的命运便这样被推入了更深的漩涡里。

*流风、回雪:出自《洛神赋》,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