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前世种的因,造就今时尝的果。
欠了别人的债,注定都要还,如果今生还不够,那么来世也要还。
只是,欠了什么,都不要欠了情,因为还不了,真的还不了,纵然你想要还了他,也不知道该拿什么去还。
过去世,茫然不可知,未来世,尚未琢出面目,徒留今生今世,悲欢离合,所以,能不欠的,还是不要欠了罢,因为,还不起。
小竹的年岁也不小了,我,想替她做个主,让青航来提亲。
早膳的时候,我放下竹箸,把这间决定了许久的事情向他提出来。
夹菜的手只是稍稍顿了顿,连脸都没抬一下,只是说了一声:随你。
既然他也没有意见,我便决定趁热打铁,让青航把婚事给办了。
小竹跟了我这么些年,是真的到时候给她安排一个我能够安排的归宿了。
我无法拥有的夫唱妇随举案齐眉,就让她代我实现。
当然,也是还得再问一下她的主意。
小竹,这些是我给你准备的嫁妆,我想好了,你也不小了,是应该有个自己的家了。
我不能太自私,把你一直拘在身边,那是你一辈子的幸福。
我带她来到库房,启开叠在两两而叠的四只子孙万代葫芦图案的香樟木箱的上头两箱,首饰玉器,明珠璎珞很是齐全,其实这些东西是早就备下的,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拿出来。
小姐……她似是有话要说,想来又是那些要一辈子陪着我的话了,不待她道出,我就接了她的话,不必多说了,能看着你开开心心地出嫁,是我的心愿,你就答应我,好么?不得已,我只能使出撒娇的手段来,这丫头一直是经不起我绕的。
好罢,我知道了。
旦凭小姐作主。
果然,她总是经不起我恳求的。
对了,竟忘了最最重要的事情!我一高兴忘了同她说,改天跟我去一趟泽影坊,我要替你定制一件动人的嫁衣!我拉着她的手愉悦地说东道西,满脸难掩的喜悦。
她同意了之后,我便火速地招来了青航,细细说了一番。
他一听是这事儿,语气平淡却看得出眼里的笑意,谢谢小姐。
他没有多说什么,我也只跟他定了送聘的日子,与婚期,还嘱咐他定要将婚礼办得体面隆重。
我只觉得自己不但是在嫁一个丫头一个妹妹,小竹仿佛是我养大的一个孩子,如今我要把她交给一个我所信任的可靠的男人,来继续照顾她。
这样的婚事,对我来说,是欢喜的。
然而没过几日,一个人来见我。
他说:我要成亲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比女子更美丽,然而却坚强非凡的男子,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很多时候,我都感到,这个男子或许只是一个虚幻。
对我来说,他不是爱情,然而又不完全是一份友情。
我看过他不可一世的狂妄模样,也看过他戏谑玩笑的随性样子,只是这些都是他给所有人看到的东西。
然而,严重的是,我曾见过他的脆弱与颓废,他的痛苦与绝望。
那样的颀脩曾经给予我的不只是惊讶差异,以及震撼,而是心疼……纵然心里的人是另外一个男子,那个像水一样的男子,然而颀脩却像我的一碗热汤。
失落忧郁的时候,他是烫人却欣喜的,一口饮下免不了咋舌,然而过后才发现是那样地温暖。
曾经,我以为他只是我以为的样子,殊不知,他却是另外一个模样,是我并不希望看到的那样。
所以,他又把自己藏了起来,照样开朗,照样明亮,仿佛从来都没有晦涩的一面,仿佛我的眼,从来都没有见过一个迷失在街上的男孩一样的男人。
小瓷儿,最近好么?一贯明朗的笑容,好像融进了阳光,我被他的笑容闪了眼,眼睛有些发涩。
挺好的。
他不知道我被绑的事情,只以为我在将军府做了数月将军夫人而已。
随后,我们开始了漫长的沉默,两个人各占着桌子的一角,各自沉默着。
他凝望着我,眼里有着千言万语却欲语不能言的苦涩,我不敢与他对视,只是莫明地心虚,竭力将视线移往它处,不敢交集。
末了,他似乎完成了挣扎,甩头揉了揉额,瓷儿,我,要成亲了。
我一惊,连忙扯出一个勉强僵硬的笑容,是么,那恭喜你了。
其实,两天前去了一趟宫里,就已经从灵妃那里听到了赐婚的消息,皇上要把赤宛的公主嫁给他。
我不知道那仅仅是一个君王为了国家的利益而联姻,还是其中亦有着一段纯洁美丽的感情。
我不提,我不问,只是我不愿意知道,我不想要知道。
我不知道,我想要逃避什么,只是不想要听到。
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他在我心里的重量,直到他说出的那一刻之前,我还以为那是属于我的,只属于我的一个人。
或许这样的想法太过任性自私,而且没有道理,可原来我的心里,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他望着我的眼睛倏然变红,突然大声地笑了起来,笑得眼角泛起了莹亮,诡异悲凉的笑声徘徊在屋子里的上空,他冲过来一把抓起我的双臂,恭喜?你要说的只有这个么?我甩开他的手,摇摇晃晃的身体贴着桌角走了好几步,我的思维开始混乱,他的笑声震荡着我的耳膜,垂着头不敢直视他的样子,是啊。
瓷儿,你的心,真狠。
面对我的回避,他颓然地坐了下来,像是在对我说,也像在对自己说着。
我的心蓦然一痛,被定在原地,连一根手指仿佛都不能动弹,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把脸埋进了双掌之中,声音便从指缝间闷闷地流泻出来,瓷儿,你告诉我。
如果,今天来跟你说这话的是汎粼,那么你是否仍旧能对他说恭喜。
一瞬间,我忘记了呼吸,感觉有东西堵在嗓子眼出不来,我想起了那个早已成伤的人,也想起了那个风姿明丽,眼睛里盛满了追求的女子。
长时间的不作声,他抬起头,向着我难堪地一笑,唇角尽是自嘲,是啊,我又何必自取其辱呢?答案不是早就知道的了。
我开始笨拙地移动脚步,向他靠近,在他身边的那个圆凳上坐下,满眼哀戚地盯着他的衣摆,不是那样的,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知道的,我已经放手了,就算是他,我也只能说声恭喜罢了。
难道你认为我还能抓着不放么?如今都已经这样,你说我能抓着谁,又有什么资格去抓着别人?有的时候,我自己都不明白走这一遭究竟要做什么,能够做些什么。
我承认很多时候,你的出现给我带来了我所希望的温暖与快乐。
对我来说,你就像天上那一轮火热的骄阳,那样美好。
既然这样,如果我是太阳,为什么你不愿让我来照亮你呢?颀脩,并非我不愿,只是,太晚了。
望着他热切的眼神,我捂着心口摇了摇头,不是因为,我嫁给了凌式微,而是因为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黑洞,而且它正在一天一天地长大,那一块黑暗已经不是你这一片光足够照亮的了。
我放下手,缓缓走至窗前,伸出手支起窗架,一阵寒风入侵,冷意逼人,下意识地环抱起双臂,如果,如果你一直都在这里,从来没有去天遥,或者你在我和他认识之前就已经出现,那,该有多好……人生没有如果,就像拂面而过的风,吹过了便是吹过了,永无归期。
我在窗前站了很久,看到远处阳光下斑驳淋漓的树影,看到冬日的天空里竟然还有一只孤雁在缓缓飞行,是掉了队而在这里彷徨,一圈一圈地环绕,一遍一遍地盘旋,凄凉而破碎的鸣叫声在灰色的苍穹里划出一道道看不见的透明的伤痕……他走了,临走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瓷儿,谁爱谁,就欠谁。
每个人,都是另一个人心里的债。
我不知道他还是不是你的债,可是你却已经成为了我一辈子的债。
听他讲话的时候,我高高地扬起头,仰视着天空,久久不肯低头。
我最终还是没有去参加他的婚礼,也不晓得是巧合,还是谁人刻意的安排,应了他去喜宴的,然而他的婚期却与小竹的不谋而合,生生定在了同一天!事实上,我的心里也是庆幸的,既不想看到他流露真实的情绪得罪了上面,也不愿看到他努力地强颜欢笑,这种滋味,太苦。
作为小竹的高堂,我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开的,这也是我唯一好高兴的事情了。
虽然我心里恨极了眼前这些铺天盖地,娇艳欲滴的红色,却依然为面前的这对新人欢喜。
看到他们拜堂的动作,我在心底深深地祝福颀脩,只希望嫁他的女子真心爱他,能够照顾他,与他相互扶持,白头偕老。
三朝回门之后,小竹那丫头竟然跑回将军府,说是青航白天出门儿,大婶又去照看客栈帮不上忙,自个儿一个人待着寂寞,死活要白天回来陪我,傍晚才回去,被她是弄得又好气又好笑。
这已经做了人家的媳妇的人了,哪能一天到晚过来,倒不是我不愿意见她,只是实在是不成体统。
她倒好,也学会了撒娇耍赖的手段,把我弄得没了折,问过了青航和大婶的意思,他们倒是欣然同意,说我一个人闷在将军府,多过来陪我也好,也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就这么又过了一个月的光景,我却突然惊骇地发现了自己的变化,随便寻了个借口,就让她一两个月里不要再来了。
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处在矛盾纠结,痛苦凄哀,与深深的无望里,只觉得,天,就要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