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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崩溃

2025-03-30 08:34:54

呕——,胃里一阵恶心,喉口突然一酸,我连忙抽出丝绢捂住嘴巴,在一旁伺候用膳的阡儿紧张地递来碧玉的痰盂。

一扭脖子,就哇——地将口中的秽物一股脑儿吐了个干净。

夫人,您要不要紧?站在一边的陌儿凑上来轻柔地替我拍背。

我勉力抬起空余的另一只手,透过绢帕吩咐:给我倒杯温茶来!陌儿赶紧着倒茶去了,结果换来的帕子,擦干净了嘴。

夫人,要不要奴婢去让人请大夫来一趟?素来乖巧机灵的阡儿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摆了摆手,才故意装出凶恶蛮横的样子,气鼓鼓地说了一句:这些菜怎么这么油腻,特特拿来恶心我的不是?让他们统统给我撤了!反正在府里的下人心里,想必我早就是个难伺候的主儿了,倒是给了我遮掩的借口。

刁钻归刁钻,可毕竟是装出来的,难免有些底气不足。

其实,我的心里已经有如战鼓狂擂,生怕她们看出那一星半点的端倪。

漱了漱口,喝了陌儿倒来的茶,稍显不悦地挥了挥手,她们自觉地退了出去。

看到她们两个轻轻地走了出去,关上了门,我一下子跌回了美人榻上,一个人仰躺在上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一尾脱了水奄奄一息的鱼。

我的手很慢、很慢地捂上了自己的腹部,那里很平坦,好像什么也没有。

可我知道,它却是真实的一个存在,一个错误的存在。

单手翻过身子,侧躺。

我开始蜷缩,用另一只手抱住自己的膝盖,紧紧的,死死的。

无声无息,似乎这样一个姿势才是最最安全不过的,只有这样,我才能感到安心与平静,心里唯一的暖度才能永不消逝。

老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你要这样来惩罚我。

然后,我开始颤抖,按住腹部的手越来越重,紧紧地抓住那里的一块皮肤,真想把手指都插进去,然后可以把那个错误彻底地取出来,可怖的冰冷贯穿了四肢百骸。

这个世间的事情真是好大一个讽刺!嫁给那个男人以后,为了不想要任何的牵绊,我一直都在服用出嫁前特意让人配制的一种药粉,那是用柿子蒂粉佐以其他药材研磨出来的,服食之后能后起到避孕的作用。

谁知,就是他回来的那一夜,那一个阴冷恐怖的鬼冬之夜,也是我想要和他同归于尽的那一夜,我却没有服食药粉。

就是那一次,只有那仅仅的一次,居然就让一条血淋淋的生命在我的体内生根萌芽!命运又跟我开了一个巨大而惨烈的玩笑,逼我作出同样凄惨的抉择。

腹内的那条生命现在是什么样子的呢?如果它生成为人之后又是什么模样呢?会有一双明亮会说话的眼睛么?会同轩轩一样用奶声奶气的声音,叫的却是娘亲么?我抱住仿佛要炸开一般的头,疼的滚来滚去,背上的冷汗都密密地渗了出来,浸透了冬日里厚厚的衣衫。

不要想了,不要再想了!我要死了,不,我快要疯了!天,要塌了。

我举起双手却没有半分作用,它太重了,压得我快要无法呼吸。

我的世界好像突然被挖开了一个洞,破碎的,巨大的,怎么也填补不回来,也无力去补。

它从边角开始破裂,尘土灰烬细屑一样纷纷砸落下来,越落越多,越落越急。

它,崩溃了。

天塌的声音于是在耳畔响起,轰然、无望。

在我对这尘世一再绝望的人生里,有一些美好依然被我藏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那里有我对爱卑微的记忆,那是黑暗与哀伤所无法抵达的最纯净的地方。

汎粼来过,将那里填得满满,却被我连根带茎地挖了出来。

他走了,那位置便空了出来。

我对自己说,不要紧,除了爱情,还有一些温暖是我可以寻求,所以颀脩挤进来,带着他的温暖,可是他也还是走了。

都走了,不要紧。

对于这样的虚空我已不介意,真的。

可是,为什么要将这样一个错误硬塞给我?有一种难受,不是身体上剧烈的疼痛,挥刀见血,痛到什么都不留,那是慈悲。

有形的刀剑造成的伤口,哪里比得上这样的伤害。

命运把我架在了一把发锈的钝锯下来回地拉扯,不得解脱。

我只觉得好像自己已然千疮百孔的心突然被滚热的油浇了一遍,灼痛,然后,越来越痛,它起了水疱流出了脓血,坑坑巴巴,血肉模糊……迷迷糊糊地躺到男人回来,他的脚步很轻,许是阡儿陌儿告诉他我在歇息。

悄悄地走近我,并没有叫醒我的意图。

实际上,阡儿她们在为他开门的时候,我就醒了,容易惊醒已经是我多年的习惯了,我只是不想看到他的脸,才闭着眼继续假寐。

他没有动作,竟然屈膝半蹲在榻旁,随手取过屏风上的织毯盖在我身上,粗糙带茧的手指在我阖起的眉眼上来回地轻抚着。

抵触着男人,我假意转身,回避着他的手,那毯子就顺势滑落到了地上。

他愣愣地收回了手,叹了口气。

随即站起身,将我整个打横抱起,动作很轻,仿佛捧着一件易碎的瓷器珍品。

再后来,我又闻到了玫瑰的香气,坠入了一团软软的棉絮里,整个人好像在云一般的幻觉里。

于是,我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闷得脑中一片空白,这样不真实的,也许真的只是个梦,罢了…………我在黎明时分醒来,天光依旧昏暗,却不是笼罩在最原始的黑暗里那样沉寂,这是一个难以说明的时刻,因为没有任何的特征,没有太阳的蛛丝马迹,鸡啼的时分还尚早,然而黑夜似乎已经拖拽着长长的裙摆优雅地离去,最最黑暗的使者已然远行,天色只有昏暗与灰色,一片空虚。

在床上坐起,靠在床角里侧的墙壁旁,冰凉的墙贴着我的背,片刻之间有些清醒。

偏着头,我盯着腿边的男人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醒了,一把捞过我,一个翻身就压了上来。

你该死的又在想谁?!那不是一句问话,只是一声如兽的低吼。

我没有回答,他也没有给我回答的时间,或许他并不想要什么答案。

他的唇瞬间就覆上了我的,熟悉的气息,男人特有的麝香味,漆黑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沉的欲望。

我想要推开他,却被他反手扣住了双手举到了头顶之上,另一只手摄住了我的下巴,强硬的撬开我的嘴,舌便这样真实地闯了进来,肆意地翻搅,在我的抗拒里咬破了我的唇。

他一点一点地往下,疼痛的皮肤更加疼痛,一点点破坏,一点点啃噬,往下往下,一朵一朵的青紫妖花在我的身体上开放,掩住了原本那一道一道的肉色割痕。

他闯进来的那一刻,依然钻心地疼痛,与每一次一样,他的霸道,他的强势教我控制不住地恐惧。

可是这一次,我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眯眼看他,松开了捏出汗水的拳头。

既然无望的滋味是这样深刻,造就我的崩溃的祸首,我怎能不让你同样品位一番?我的世界已然崩溃,又怎么可以不让你一起被深埋其中?连地狱我都要拖着你一起下,又怎能少了你的份,式微呐,我们是夫妻,不是么?男人的野心,男人的欲望,我可以理解,可以体谅。

可是这般掠夺,不择手段,残酷如修罗的掠夺生命,我绝不原谅!既然这么喜欢掠夺,我就让你全拿走,而且要让你亲自夺去,到时候就算你不要也由不得你了!我要让你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是什么都可以拿的。

有些东西,是绝对不能拿的!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你盯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时的样子,那会是怎样的一副表情呢?惊讶?忿怒?还是悔恨?前面是悬崖,我的大半个身子已经跌了出去,眼前就要坠崖,我忽然感到就算要死,都要拖着那个推我下去的人,粉身碎骨都要他陪葬。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或许当时我是疯了,也可能是我怕自己会疯,才硬是要将心头的深重的罪恶感推给了式微,我把对孩子的伤害与生命的扼杀,强加给了这个内敛的男人。

他也的确被伤得很重,代我承受了比剜心更剧烈的痛苦。

我用一块肉,在他的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般的伤,亲手在那上面刻上了一个记号。

……他还没回来,独自用完晚膳,我偷偷地去了厨房熬药。

碗里的汁液浅淡透彻,琥珀的颜色,芳香的气味,却是这世界上最最狠毒的药,那不只是一碗杀人的毒药,而是一个作为母亲的女人所拿出的最最狠毒的心。

因为憎恨它的来源,我不得不舍弃了生命的本身。

我知道它是没有罪的,却依然不能留住它。

我把握不了自己,能够成为一个理所当然的好母亲。

与其如此,不如让它重新投胎,免得今后误了终生,今时今日的我,注定当不了一个好母亲。

我颤抖地捏着那瓷碗,放在嘴边吹了吹,扬起脖子一口气咽下了所有,一碗满满的藏红花汁就尽数滑进了我的腹内。

颤抖地拭去唇角的汁渍,我回到房里,慢慢地蹲了下去,捧着自己的肚子,把头埋进了腿间。

我做得没有错,它只是欲望的床第上,一粒不受欢迎的砂,它的结局只有死亡。

我一遍遍地对自己说,我没有错,没有错,没有错……一遍遍地说着,可是为什么我越来越害怕,越来越愧疚,时间似乎被拉长了,只觉得那鹤顶双花蟠枝烛台上的香烛也滴得好慢好慢,我的彷徨也越来越剧烈,心里的兽开始四处乱撞,不依不饶,像要冲破胸口似的。

素瓷,你怎么坐在地上?来人!他回来一打开门,看到我失魂落魄地蹲坐在地上的情景,眼里陡然抹上了一片阴寒,轻轻的一句话,却隐含着雷霆万钧般的震怒,你们是怎么伺候夫人的?阡儿陌儿局促不安地瑟瑟发抖,看来是怕极了眼前的男人。

是啊,又怎会不怕呢?他的可怕,原来每个人都了解呢。

式微……我向他展开双臂,眼色迷离。

他向抖如秋叶的两个丫头挥了挥手,那两人逃也似地离开了房间。

他朝我走来,仍然横抱起我冰凉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