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帘卷澄浓雾,夜静凉生树。
病来身似瘦梧桐,觉道一枝一叶怕西风。
除夕的夜,启曦鼎鼎大名的将军府里万籁俱寂,连下人们的说话声都是刻意竭力压低的了。
一则是为了不打扰南苑里的将军,再来便是不敢惊扰病中的夫人了。
点点冷月剪碎了一般洒进东厢的主屋里,屋里那与月对眠的女子却仿佛被月灼伤一般,苍白无瑕的面容上尽是病态的酡红,晕染了满腮与颧骨,呼吸也是忽轻忽重,昏昏然的神情里有痛楚也有惊恐。
额上不时地渗出冰凉的汗液,湿了散乱的鬓发,却并不玷污她的美丽。
托腮在床头照看的阡儿,已经不知道是换了几条擦汗的绣花绸丝绢了,望着手里湿漉漉的绢自摇摇头,起身又拿了一条,轻轻柔柔地拭过女子消瘦的额际,好看的眉心。
不,不要!对不起,是娘不好,不要哭……女子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轻轻地啜泣起来,梦里的泪水涟涟,洇湿了颈下耳后大半个软枕,虚弱的手却忽地抓住了阡儿拭汗的手臂,用足了力气,可仍旧是那样无力。
这亦已然不是第一回了,阡儿望了一眼天上的月亮,恰好瞥见端着碗盘进来的陌儿,两人相互使了个会意的眼色,微微摇晃女子的肩头,夫人,醒醒。
该喝药了。
叫了好几回,那女子才平静了下来,很慢、很慢地移动着茫然地视线,月亮在这是浮动了起来,像是要坠进那双美丽的眼眸里,那应是她梦里渗出的泪水所造。
浑然地张嘴咽下一勺勺苦涩的药汁却没有半分反应,待到收了碗盅,又闭上了眼睛,继续地堕入了昏睡,阡儿又小心地坐在床头,静静地照看着床上的人儿。
窗外的月色蓦然晃动,那个远处高大的身影又驻足在风露中宵里,久久不去。
端着碗盘轻掩门扉而去的陌儿缓缓地走着,生怕惊动了沉睡中的一草一木。
转身要出东厢的时候,却在那棵参天的香樟后瞥见一个熟悉的暗影。
她不敢停顿,只是照常的走着,也不是一两次了,主子总是站在对着主屋的窗外,远远地望着,也不知是否瞧得清。
要说惦记着里头的人,又不肯进去瞧瞧。
那一回阡儿斗胆请他入屋瞧瞧,却被他手里捏成粉的石头给吓得面无人色。
自此,再也不敢提起。
真真是难解的两个人,何苦这样折磨?也不知这一站,又要站到几时。
主子的事情也不是做丫鬟的能管的,陌儿叹了口气,低下头默默地走开了。
……年三十之前,我特意吩咐了陌儿她们,让小竹在家里头陪陪丈夫婆婆,不必过来了。
也是有日子不见她了,每回她来,总是让人寻个由头回了她,总不愿被她见到我那副难堪的样子。
我和凌式微都没什么亲戚,也不须去登门,他下头那些迎奉拍马的官员陆陆续续地送了好些年礼来,只是那些我一概不过问都交给了贺管家处理。
只是顶顶要紧的是丞相那里,年里初一是大日子,晌午过后,自然应该是去拜访这唯一的长辈的,这可教我犯了难了。
正自犯愁呢,却不想丞相自个儿倒纡尊过来了。
赶紧让下人好好招呼,让阡儿替我梳妆地精神一些。
爷回过没?随口问了一句。
昨儿回过,不过今儿又出去了,此刻不在府里。
搭着阡儿扶着我的手,状似神清气爽地走了出去,见到笑得一脸和蔼喜气的丞相。
义父,您怎么过来了?我们这些小辈儿实在该死,该是我们去拜访您,这倒劳您大驾过来瞧我们,可不是折煞我们了么?这又何妨。
丞相笑着拜拜手,喝了一口端来的君山银针,你在我那里住了这么久,我也早把你当自家人了。
式微娶了你,倒真是合我的意极了。
只不过你们走了以后,我那里冷清了不少啊。
整个府里就只剩我一人了,实在是无趣得很。
那神情里倒真是有些落寂,想来一个人的府邸更是寂寞得很了。
是我们的不是,应该来多看看您的。
我连忙诚惶诚恐地回道。
有空来坐坐便行了,别太当回事儿。
我知道他忙,不过这些日子是听说你病了,才过来看看的,可有好些?好多了,谢义父关心。
我有些感动,恭敬道。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他端详了我的脸色一会儿,才又忽然问:对了,式微那小子呢?他……不在。
出去了。
丞相一听这话,起先是一愣,便摇头叹了口气,唉,素瓷啊,你们两个是不是闹别扭了?最近上朝我见他总是唬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现在看你也是这副表情,是不是他惹你不高兴了?我低着头,借力靠在椅背上,没什么的。
唉,这小子我知道,脾气硬得很,别看他平日不言不语看着沉稳得很,其实也不过二十来岁的人,多少还不成熟。
有什么惹你不高兴的,你就多包涵一点罢。
丞相一边说,一边用手轻扣着茶几。
看来丞相还当凌式微是个孩子呢,若真让他见到知道凌式微的真面目又不知该是什么反应了。
不过知道的人越少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总是应承他,顺着他说便是了。
好,我知道的。
对了,义父。
有日子没进宫里去,你可能打听到谨妃娘娘的消息?许久不曾记起的人了,自从上回劝她之后,已经很久没想起了,今日见了丞相才想起那些宫里的人。
听说好多了。
那可有查出是何人下的药了?还是没有,不过看皇上那作派,想必是查不出来不肯罢手的了。
丞相笃定地道。
我点点头,想来也是了。
那个,素瓷啊,你跟式微成亲也有段时日了,可有什么动静么?丞相试探地问道。
我先是一呆没明白他的意思,等清楚了以后更是一惊,连扶椅的手都有些不稳了,只能死命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还没,可能时候还没到罢。
……丞相前脚刚走,后脚府里的下人便来报说府外来了个脸生的漂亮女子,要求见我。
我一阵狐疑,开始一闪而过的念头以为是欺霜回来了,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就算真是她回来亦不会这般正大光明地过来,自有她做得极为隐蔽的办法,她是不会把自个儿暴露出来的。
让下人把人请进来,我换了个软垫的椅子坐了下来。
不多时,那名女子便过来了。
那的确是一个貌美的女子,但那样子更是说不出的妖媚,仿佛只要她招招手,天底下的男人都会趋之若鹜地拥到她身边一般的错觉。
妖娆而自信的女子向我走来,然而那眼神却是一步比一步阴毒,充满了妒嫉的憎恨!这样丑陋的眼神,我恐怕也见过不止一两次了,每一次的情况都不同,而这一回是为了什么。
我眼里的轻屑对上了她的冷冽,视线里刀剑来往穿梭。
你是谁?有何贵干?挑眉向她,不咸不淡地问。
没料到她的力气挺大,猛然间一把将我从椅子上拽了下来,却也被忽然冲出来的陌儿推倒在地。
我头晕耳鸣地摇摇晃晃,幸好一旁的阡儿眼明手快地扶了了我一把,才不至教我跌昏在地上。
来人!这女人冒犯夫人,把她给我拉出去!陌儿有些气急败坏地大喊,厅堂里一下子进来许多的人。
想来也只有这两个贴身的丫头明白我平日的待人,虽然日子短,心里倒还是向着我一些的。
挥了挥手让家丁们退下,让阡儿掺着我坐好,正对着那个狼狈站起的女子,衣服上沾染了灰尘,却也不失风情。
怎么?我可有得罪过姑娘?没有。
她握着拳,仿佛克制着自己冲动的怒意。
我倏然失笑,那你方才所为何事?我是来看看你这女人的心,究竟是用什么做了,是不是真的油盐不进。
哦?我的心是什么做的,这与你有干系么?我眯眼凝神于站在对面骄傲艳丽的女子,好一朵红蔷薇!她不屑地扯起嘴角,你的事情我才没兴趣了解。
却在这一句话后马上变了颜色,可是你伤到了式微,我便不能不管了!式微?叫得这样亲热,看来关系不一般呢。
式微?我伤到了他么?他那么一个大男人,有什么伤得了他么?他失去的至多不过是一个没有出世的种,真真是个天大的笑话呢,在这个荒谬的笑话里,到底是谁在伤谁,谁的伤重,谁受得多?一直以来,他都在你的身边守着你。
你同别人陷入情爱时候的他,退婚伤心时候尽力让你振作的他,不惜破例打仗都带上你的他,你失踪那段日子疯狂焦急的他,我统统都看在眼里!你是个女人,怎么能够这样狠?如果我是你,我该是多高兴啊,我是多想变成你,这是我此生最大的奢求。
可惜你不是我!我听着她的话,从开始的平静到气极,连说话的声音都颤抖,姑娘知道的事情还真是不少呢!看来是我丈夫的红颜知己了,既然这样明白他,要不我做主让她把你收了,可称了你的心?我并不清楚自己在气什么,究竟这样的抢白是为了打断她的表白,或是躲避不愿知道他的情感,还是气愤于她这样了解我们之间的事情。
她的脸上闪现出一抹喜色,却在下一刻花容失色。
因为,那个男人,他回来了,就站在她的身后,阴沉着一张脸,厉吼道: 涵翘,你怎么在这里?是谁允许你来的?话语里有着雷霆万钧的气势。
女子恨恨地走了,我注目着她走向厅门的背影,幽幽道:我又是,多希望我不是我自己啊。
然后,冷冷地笑了。
阡儿要来掺我回房,我抬手制止她退开,知道自己此刻已经没有了一丁点而站起来的力气,她和陌儿两人纵然合力,也是不能扶着我好好地走路地。
我只能维持着原样瘫坐在椅子上,视线冰冷地看向站在厅里的那个噩梦般的男人,只希望他尽快离开,与之前的数十日一般,离开我的视线。
然而他没有,自始至终都酝酿着一张暴风雨前那般的宁静神色。
最后,还是我忍不住地咳出声来,他才走了过来。
竟然抱起我走回房里,把我放在床上以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明天跟我进宫。
*改自蒋春霖《虞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