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平面前的画布,固定。
我提起油彩笔,久久落不下去手。
瞥了眼躺在桌上那一撕为二的原画,怔怔地出神,这分明是有人刻意弄坏的,哪里是不小心的呢?还会有人同一个故去的小女孩,一张没有生命的画过不去的么?多想也无益,还是尽快完工给他们送去算了。
我摇头把满脑子的疑惑甩出去,专注于那一块素白的画布,一笔一画地塑造着一张在我的脑海里渐渐模糊的脸,那样的熟悉,可是又那样的陌生,仿佛是百年前的一个故人而已。
天色渐渐晚了,霞光在空中交替变幻,从窗里映在了地砖上面,泛出莫测的光晕。
他带着晚霞的色彩踏进屋子,却挡不住满身的寒意。
因为那冷意,我握笔的手下意识地颤了颤,却没有抬头。
稍顿之后,继续着方才的动作。
他走到我的身边,一步之遥,不太靠近,看了良久。
似乎在思量着什么,我也不理,这便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相安无事了。
末了,他还是淡淡地问了句:她是谁?一个已经不在世上的人。
几乎是没有经过思考的,我下意识地出口。
他没有再问,默默地看我画了片刻,走了。
……那画完成晾干的那天,我把新旧两幅都卷了起来,亲自送到了许久不曾踏足的上官府。
下人引我去了父亲的书房,还没进门,便听到里头一个女孩子娇滴滴的笑声。
轻撩起裙摆,我缓缓步入,向父亲行了一礼。
大人交待的事情我已经完成,今日素瓷给您把画送来了,原画也在这里。
我把硕大的画卷呈给他,怡然一笑。
他小心地接过,轻轻地铺开,脸上是满意而欢喜的笑容,夫人只需派人知会我一声便可,怎么劳烦亲自送来了?无妨。
啐,撕了一幅又来一幅。
站在我身边的女孩子突然发出一声轻哼,望着父亲看着那画淡笑的面容露出渴望、妒嫉与厌恶并存的神色。
声若蚊吟的嘀咕没让父亲听见,然而我却抓得一清二楚。
我打量起女孩姣好的面容,心情更是复杂。
正当此时,门口却响起了一阵骚动,我听见一个不算陌生的声音,少爷,等等我!便是如此,一个小人儿跌跌撞撞地探了进来,当我看到那张如玉琢出的小脸,竟忘了所有。
这些年来,多少人的脸庞在我的记忆力慢慢淡去,连我本身的样子我都已经糊涂了。
可是这张出尘玉雪的脸,却从没有半分模糊,我记得他脸上的五官,棱角,尤其是当我把他从冰冷的棺木里挖出的时候那安详可爱的模样,教我至今难以忘怀。
或许我的所有执念,除却父亲,就是源于他了。
小少爷,别乱跑,这里不能进的。
奶娘气喘吁吁地进来,向父亲行了礼,就要把他抱起。
却遭到了小人儿的反抗,他挣开奶娘的怀抱,用短短的小胖腿奔到父亲身边,含着手指头伸长白皙的脖子盯着那画看了半天,最后伸出那只半沾了他透明口水的小指头,问:爹爹,这是什么?父亲蹲下来,拿着画更凑近他,抚了抚他粘着汗的细软胎发,温和地道:这是你大姐姐。
我贪婪地凝视着充满了奶香气的玉娃娃,没有看见琼儿脸上的厌恶更甚。
姐姐?见父亲点头,他又专注地瞅了老半天,才慢慢地扭过身子,抬头看着屋里的人。
圆溜溜的大眼睛转了一圈,最后盯着这房里唯一的陌生人,就是我。
我的眼睛氤氲了一片,原来岁月便是这样不知不觉,当我纠结在感情的漩涡的时候,我亲爱的弟弟已经出世,学会了说话,学会了走路。
曾经他的学语与学步里都有我的影子,然而现在他记忆中的我却被生生地镂去。
对他来说,我只是个从未蒙面的陌生人。
爹爹,这个好看的姐姐是谁啊?他向我走来,小小的个子只够得到我的腿。
她是帮爹爹画这画的人,还有轩儿应该叫他姑姑,知道么?他无辜地回头看着父亲。
小少爷,我们回房罢。
奶娘轻声叫他,可是他却不理她,依然执着地向我靠近,探出湿湿的手呈现一个他素来想要抱抱的姿势,果然,姐姐,抱抱。
瞬间,我的鼻子有些塞,胸口好像被堵住了一般,痴痴地定在那里,几乎流下泪来。
父亲见我没有反应,以为这是我的拒绝,立刻严肃地对他道:轩儿,别闹。
又侧身对着琼儿,蕊儿,带你弟弟回房去。
父亲一直都叫二妹蕊儿的,与府里的所有人都不同。
琼儿靠过来,拉起轩轩的手,抚了抚他的小脸柔声道:轩儿乖,跟姐姐回房。
不要!轩轩甩开了她的手,依旧不屈不挠地向我伸出手,固执地道:我要姐姐抱抱!这孩子从出生,就有这种为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
琼儿的脸忽地一沉,指着他的小脑袋,气道:我才是你姐姐!我好心伸手安抚她,却被她避开。
蹲下身子,对着手掌呵了口气,去挠轩轩的痒痒,他果真咯咯地笑了起来,顽皮地躲着。
我一把抱起他,手上登时一沉,这小子养得好重得很,姐姐抱轩轩回房间,我们走!嗯!他叫得很大声,咯咯的笑声充满了整个房间。
我把他抱回房。
对父亲笑笑,示意先离开。
好,那就麻烦夫人了,小儿就是这么顽劣,真是拿他没有办法。
不要紧,我觉得他很可爱。
……上官府廊曲缦回,在记忆力走过千百回的路移步缓行,我抱着上官府的宝贝小心翼翼,任思绪千般流转。
胖小子沉得很,走得渐渐气虚,生怕摔了他。
便轻柔地将他放下在长廊的椅座上,一边随意拿衫袖拭去额际渗出的薄汗,一边和煦地对他道:轩轩和姐姐在这里坐一会儿,好么?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须臾,展露出孩子特有的天真笑容,灿烂得就似天上红彤彤的朝阳,当又一声脆生生的好射入我的耳朵,我不知道暌违已久的明亮笑容再一次出现在了我的脸上。
心头的一切怨念与忧愁,在这一刻飘然远去。
荷残柳败、各自凝结成霜的时节,眼前的枯枝颓杆却似也生动鲜活了起来,教人望之亦不觉凄苦了。
我在他旁边坐下,视线牢牢地看住一时乖觉安静的轩儿,他好奇的四处眺望,上官府的景色怕是从来也没见个全过。
我只记得母亲对他宝贝得很,素日都吩咐奶娘不让他随处跑的,更况论是这萧寒冻冷的季节。
这满眼映入的冬景想来也定是第一回见着的,凝视着他将那张白里透红,荷花糕一般的粉嫩小脸盼顾来去,我也是纵容地随他观望。
孩子毕竟也是孩子,时间久了新鲜劲儿刚过,便觉着腻歪了。
伸了伸雪白似藕的小短腿,在廊椅上噌噌噌地站起,脚步软软地靠了过来。
我放下枕于耳际的左手,张开双臂向他鼓励性地宁和而笑,他的小手已经软软地搭上了我的颈,整个小身板都像嵌入我怀里似地紧紧地贴了上来,一刹那,浓郁的奶香气覆盖了我的身体,搂着他的手微微颤了颤。
将他的小脑袋扳离肩窝些许,仔细地瞧了瞧,低声地问:轩轩是不是累了?姐姐带你回房罢?圆圆的大眼睛透漏出丝缕的困意,他的小手握住了我鬓前垂下的一绺丝发,撒娇地嘟哝了一句,不嘛!我还要姐姐陪我玩!一手穿过他的腿,在膝盖弯曲的地方托起,另一手五指张开捧住他的背,慢慢地站起。
感觉到他抗议式地扭动自己的小小身体,我低低地笑了,哄着他道:好,姐姐陪轩轩玩,咱们回房间去玩。
孩子果然是最纯真不过的了,抓着我的衣襟,他甜甜美美地笑,我轻吟:姐姐抱你回房,你先把眼睛闭上,等到了房间就叫你,咱们一起玩。
不嘛……小家伙像是怕自己睡着似的,发出抗议。
嘘——,轩轩乖,闭上眼睛,姐姐唱歌给你听。
这下,终于如我所愿地闭上了亮晶晶的眼,我将他抱得又近了一些,缓声低迷地唱了起来……小宝贝快快睡,梦中会有我相随。
陪你笑陪你累,有我相依偎。
小宝贝快快睡,你会梦到我几回?有我在梦最美,梦醒也安慰。
……花儿随流水,日头抱春归。
粉面含笑微不露,嘴角衔颗相思泪。
山间鸟徘徊,彩霞伴双飞。
惊鸿一蔑莫后退,离开也让春风醉。
……看蒙蒙的睡眼,有谁值得你留恋。
同林鸟分飞雁,一切是梦魇。
传说中神话里,梦中的我在梦你。
神仙说梦会醒,可是我不听。
……流水葬落花,更凭添牵挂。
尝过相思百味苦,从此对情更邋遢。
寒风催五谷,遥风到天涯。
枯木也能发新芽,馨香播种摇篮下。
这首歌我唱了一遍又一遍,唱得自己都有些迷离了起来,唱得鼻音都出来了,我的步履有些蹒跚,却抱得稳妥,轻轻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眠,曾经是我习以为常的事情,现在却恍如隔世成了稀少的机会。
注目于怀里小小的人儿阖眸安恬的睡颜,偶尔咂嘴舔唇的模样,甚至嘴角不知何时悄然挂上的银丝。
脱了小巧精致的虎头娃娃鞋置于床前的木阶,把他尽量轻缓地放到他房间的床上,拉过锦被覆上软软小小的身子,噙笑着取出丝绸小帕仔仔细细地拭去他的口水,刚想给他掖好被角,却发现这孩子的手始终抓着我的衣襟没有放开。
一点一点地以小指当心地挑开他柔软的手,盖好、细密地摺了被角,温暖而不透风。
坐在房里的小榻上,专注地贪看他的睡脸。
我知道他已睡着,却依然不停地在哼唱那首歌,我不知道是真的唱给他听的,还是根本就是唱给自己的。
我想要把握住这千金难得的机会,于是一遍又一遍地哼着,真想要时间停留下脚步,如果可以禁锢,我定然心甘情愿做这一刻的囚徒。
我唱着、等着。
等着他醒来对我笑,对我说话,叫我姐姐,兑现陪他玩耍的承诺。
可是我听到了母亲的声音从隔壁的声音传来,于是我只好匆匆地走了,我不愿意面对她,不是惧怕她,而是不想让轩儿看见他的母亲对我流露出的毫不掩饰的极端厌恶的神色。
于是我悄悄地离去,走得有些愧疚,走得依依不舍,徒留下浓浓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