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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坟烧

2025-03-30 08:34:54

这一切都如你所愿、如你所设地在发展,你到底是想要怎么样?苍白的脸的轮廓映在烛光投射的窗上,展现出一个微微晃动的剪影。

还不够。

他冰冷的唇轻轻吐字,在黑暗的夜,浓得化不开。

如果求你,你,能不能停手?颤抖的嘴唇,颤抖的手指,我向他卑微地请求,干涩的眼模糊了一片,没有泪水,只是混浊。

他慢慢踱近的脚步,弯下身向我伸手,揽腰抱起走向床榻,碧霞的纱帐流苏点点坠地,镶着零星绯色宝石花朵,我的发黑如乌墨长如云瀑,勾缠住他走动间衣袍的风带起的流苏。

他抚摸上我的发顶,轻轻地拨去锦彩的丝线。

我执着地望着他,我以为我看到了不忍,我以为我看到了答应。

可是,他说:不能。

不能……不合临池起画楼,断烟疏雨叶飕飕。

谁能数得垂杨柳?一夜垂杨一点愁?——《杨柳枝》 万树祖父的陵园被不知名的人在夜里放了一把火,那场火与当年文渊阁的大相径庭,足足烧了一天一夜,所有能够燃烧的都化成了黑色的灰烬,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土地,除了几面残缺不全的墙,没有人会相信那里曾经有一座宏伟美丽的陵园,为了纪念一位为国尽忠一生的将军。

百姓们震惊了,愤怒了,然后将矛头指向了朝廷。

他们敬重爱戴的将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不能容忍的侮辱,一份请求查明真相的万民书递到了天子的面前,换来了一张彻查的诏书。

民心是一种微妙的东西,很多时候一个帝王听从百姓的呼声是必须的,就如听从先生的教诲。

百姓们看到了祖父一生的功绩,换来了他们微薄而要紧的尊崇,一个人最大的荣耀不过就是名垂青史,被人们记在心里。

祖父是荣耀的,所以当皇帝下旨撤走了陵园的守卫之后,他的墓碑前依然每日都有香烟供奉,有人会自发地去祭扫,百姓们记住了他。

有事发前去过陵园的百姓称,当日没见到什么可疑的人物进出,也没有看到什么人点火的迹象。

大火是在突然之间烧起,一瞬便由那些美丽挺拔的草木蔓延开来,那些飞舞在空中的燃烧的杨柳枝条,与翻卷在周围的冒着火花的草屑,所到之处无不绽开熊熊的火焰。

火之花须臾盛放在陵园里的每一个角落,烫伤了扫墓人的皮肤,烧痛了祭拜者的心灵。

有些逃窜得惊慌失措的人还道,也许是鬼火降临,鬼魅作的祟。

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时间便奔向陵园。

看到的不是受损的房屋物件,而是一片荒凉灼热的土地,我摩娑着炭黑一般的碎石泥块,上面还有曾经被炙热的火烤过的沉痛余温,闭上眼,我就能想像到火烧当时可怖的景象。

我知道天遥的人大都采用火葬的方式来处置自己灵魂离体之后遗留在人世间的残骸,我也明白所有的人终究是会归于尘土,化尘,不过是在很长很长的岁月以后的事情。

可是我在一片黑灰中刨出灰白色粉末的时候,依旧尝到了百蚁千虫噬心的滋味。

我捧着带有碎骨的灰白齑粉发愣,盯着它们从我颤抖的指缝一点一点地回落到地上……我找出所有能够当作容器的东西,打了结的手帕,装了香料的瓶子,系在颈间的香囊袋,一样一样地装满。

抖着腿站起来,妄图找寻更多的容器,却一下子透不过起来,倒在地上就没有站起来过……瓶子碎了,绢帕散了,白色的粉末撒了一地,只有手里那个极小的香囊被紧紧地攥着。

……半昏迷的状态持续了很久,我感到有什么被灌进了喉咙,甘甜中带着药香,口渴极了的我不住地吞咽,醒来的时候,那味道还萦绕在口中没有消散。

睁开眼的时候,我看到了阡儿温柔的双眸,扶我坐好,捧来陌儿端来的冒着热气的汤药,吹了吹,道:夫人,喝药罢。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我还是点了点头,就着碗喝了下去,那药香气味同我口中的残味一摸一样,可是却有点苦。

皱着眉待她帮我拭去嘴角的药渍,问了一声,爷在哪?她稍稍一怔,才明白我在问话,温顺地答道:在南楼,我已经叫人去告诉爷夫人您已经醒了。

思路在脑中打转了一圈,我带着哑哑的嗓音道:阡儿,你扶我去‘一日还’。

夫人不可以!您这才刚醒不能随便走动的。

阡儿惊呼一声,紧张地连连向我摇头摆手,急得脸都红了。

见到我正色坚决的清冷眼色,怯怯地又加了一句,大夫说了,您须得好好歇息,您再等一会儿好不好?爷过会儿就会来的。

正这时,凌式微玄色的身影出现在琳琅珠帘的后头,熟悉的颀长人影让阡儿舒了一口气,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为何要放火?活人你要利用,为何连死人都不能放过?我克制着上扬质问的音调,木钝地开口。

他没有看我,拨了拨珠帘上晃亮的宝石,以后出门记得找人跟着。

我一拍床板,倾了大半个身子探向他站立的方向,再也忍不住地叫道:上官家有什么?让你这么上心,要这么费尽心机地打压?你要的东西,真的非要从打击上官家开始么?虽然是叫喊,然而气虚的声音却一点都不大,不过是平常说话的声响。

他拨弄的食指蓦地一滑,指尖从帘间错了过去,链子插进了指缝。

他收回了手,走到床边使了劲迫我躺平,拉过一旁的如意纹瓒丝绣被盖上,别想那么多,好好休息。

恍若未闻,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把我的站住扔在了身后。

我抓着被角不停地战栗,可怕,他的可怕,是我唯一的念头。

我觉得我已经迷失了方向,在我的记忆里,并没有陵园被毁这桩事情。

是真的终日居于闺阁才未耳闻么?真的是这样么?……祖父在百姓心里的地位我是有数的,然而让我想不到的是,竟然可以到达让他们自发地凑钱重建陵园的地步。

其实,人都化了灰,一座园子又要它做什么呢?人们也只不过是想有个念想罢了,就如我手里这枚小小的香囊袋。

从来好与坏都是相伴相随的,民心的炽热同时,流言也渐渐漫布开来。

园子里闹鬼是其一,更有甚者称祖父一生杀戮太多,为求功绩天也不收。

这也算是客气的说法,更尖锐的亦有。

民心是单纯的,他们懂得感恩,也会在疑惑里动摇。

一句话传唱了七万遍,纵然是假也有人当了真,更何况是这种无法证实的话。

各种各样的传言在街头巷尾流传,满天横飞,百姓渐渐心生怀疑,重建之事便亦搁置了下来。

上官家的人出面自行挑了块墓地,移了坟重新打造了块理石碑,只刻了名连封号都不写了。

生前身后的名也带不去,干净地来,清净地走。

立碑的那日,丞相邀了我和凌式微一同前去,所有的人面上都有着隐忍的伤悲,我紧紧地抓着那个香囊,忍耐着不扑到憔悴消瘦的父亲记忆中温暖的怀里大哭一场的冲动。

大家的眼眶都红红的,就连丞相也是一副恹恹落寞的神情,只有凌式微,绷得死紧的面皮上不见一丝动摇。

杀人凶手!我的心在叫嚣,却不能真正喊出口,唇皮快被咬破的口中,牙齿打着架。

丞相上前还是安慰了父亲几句,父亲黯然地道谢,并让两个孩子给我们打了招呼。

又一回见到轩儿,天真地大眼睛依然似星斗般耀眼,照亮了我们这些大人心里的丑陋。

姐姐,轩轩想见爷爷。

轩轩从来没见过他,爹爹说轩轩见不到他。

我要见爷爷,姐姐带我去见爷爷好不好,轩轩会很乖的,不会惹爷爷生气的,好不好嘛?他抓着我烟青怀文长裳外月白的罩衫袖子,袖子上星星点点的丁香花被湿湿的小手染深了颜色。

大大的眼珠子渐渐蒙上雾气,声声都是软软地恳求,我蹲下身再也控制不住地搂着他,抚摸他后脑勺柔香的发,压抑地红了眼眶。

小人儿也不知懂不懂得爷爷是什么,却知道心疼家里的人;或许他不明白死亡的意义,却知晓大人们的感伤。

多贴心的一个孩子啊!莫怪我最不能放下的也是他。

我就这样揽着他拥抱了很久,他也没有如素日一般淘气,乖觉地任我搂着,一只手靠着我的肩胸,另一只始终捏着我的袖子,软软地依偎过来,姐姐,不要哭。

微愣了一下,顺手去摸眼下的凹窝,却发现毫无湿意,这才有些放心。

强笑着对他,哑声低语:轩轩看错了,姐姐没有哭啊。

不,姐姐你哭了。

幼嫩的脸庞严肃起来,仿佛真的看到了些什么。

就在我愕然的当口,我只觉得一阵风掠过,蓦地身体被人向后一推,眼见就要横倒在地,突然背后伸来一双手臂,稳稳地将我接住,扶了起来。

原先倚在怀里的小玉人已经被远远地拽到一边,身前立着华贵而嚣张的母亲,正用担忧而愤怒的冰冷目光投射过来。

我竟忘了她亦在此处!不用细想我也知道,她眼里的愤怒是给我的,而那珍贵的担忧从来只给于琼儿与轩儿,以前都不曾施舍两分于我这个长女,又何况如今站在她面前毫不相干甚至百般厌恶的女子。

艳汐!你做什么?父亲的一声呵斥拉回了我神游的思绪,他有些局促地步近,对我略带愧疚地道,凌夫人,对不住,内子不是有意的。

他紧张地推了推母亲,只换来母亲对我嫌恶恶意的一眼。

我自嘲地笑了,摆摆手状似不在意地撸一撸鬓发,轻轻说了一句,罢了。

每一位父母都是疼爱子女的,极怕他们受了半点损伤。

可是,每一个父母何尝不也都是偏心的么?正如十指有短长,手心手背同样厚此薄彼。

我知道他们听不懂,却依然耐不住地说了出来,这是我多年的怨言,今日总算是一吐为快了。

父亲略略怔忪,不知该怎么接我的话,只好歉意地对我身后的凌式微道一句,凌将军,这……我登时记起凌式微的手仍旧握住我的肩头,暗暗使力挣脱了开来,向父亲躬身一福,告辞。

对着轩儿展颜粲然一笑,挥了挥手,自顾自地离开。

没什么可多说的,我的牵挂不过是那个香软玲珑的孩子,只是此时还不需要我的出面保全,能够尽情享受亲情的时候,就让他充分地感受罢,不要似我一般,只知父爱,不懂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