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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蜕变

2025-03-30 08:34:54

夫人,该喝药了。

阡儿小心翼翼地捧着莹白的药碗,呵了呵冒出的热气,黑乎乎的药汁里溢出甜甜的芳香,然而它的味道却不如它的气味那般甜蜜。

蹙眉盯着那只泛着甜香的玉碗,每隔个几天,这药便自动地送到了我的面前,阡儿说是那次我晕倒以后大夫开的方子,专门调理身子的,需连续服用三个月。

我虽将信将疑的,却一想每回服用完药之后,气虚乏力却是改善了不少,也就由着她端来服下。

抹了抹嘴,被药里的苦味刺激得咋舌,抱怨地随口问道:这药里头都是些什么东西,怎么闻起来甜甜的,味道却这么苦?陌儿上来接碗的手一顿,仔细地放入托盘,才摸了摸鼻子,皱眉瞅着我道:这奴婢哪里晓得,又不是大夫。

要不给您去找找那方子可好?不必了。

我轻笑着摇头,看着她一脸错愕又嗔怪的模样,竟依稀有小竹的神态,不禁又怔了怔。

……祖父的那件事算是毁尸灭迹了,颀脩不肯帮我,并且找不到证据;黑匣仍旧在追寻;看来我只能先从杜笙他们那里查起了。

已经能够确认凌式微带我去见的便是杜笙兄妹,那么青航说的犯人杜笙仍在边疆发配就一定是有人倒了鬼,定是有人替了包。

让青航着重去调查,果然没过多久就有了消息。

那里的牢头声称那人孤僻,不太与人接触,而且身体也不是很好,经常一个人待在牢房里少有人见到。

现在还待在牢里一直被看得严实。

然而青航所调查到的情况却截然不同:杜笙被流放到边疆之后的没几天,就与同一间牢房中的犯人行凶斗殴大打出手,而由于当时看守的人的渎职,未能及时制止他们,结果导致他被人打死,而另一人亦是耳朵受损再也听不见声音。

守卫害怕上头知道此事追究起责任丢了饭碗,便想要将此事隐瞒下来,又因为杜笙仍属重要犯人,才只对上面的人称原先的那人病死,并偷偷用他顶了杜笙的身份。

妄图从此将这事给捂过去。

这杜笙定是装死被抬出去偷埋的时候逃了出来,至于与另一人起冲突,说不准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找了人心甘情愿地掉包。

况且那杜笙逃出来必定须有人接应协助,否则又怎么能轻易回来呢?想必这其中更少不了凌式微的作用。

速速将那顶替之人偷换出严加看管我落笔写下这样一张简短的纸笺,刚准备装进信封,却见凌式微推门进来,慌忙掩袖欲遮挡收起,我紧紧地揣着那信纸望着他一步一步走来。

脉搏仿佛落到了指尖,随着心跳一起强烈地打颤,手中的纸被我的拇指捏出了褶皱。

我看着他一步一步地靠近,在心里祈祷他没有发现手中的信。

然而他抬起那双殴打过流氓,也抱起过我的强有力手臂,伸出掌握了权力与生命的手掌慢动作一般地捏上我藏着纸的手臂,一寸一寸地从袖里拉出。

我看到我的手腕红了,白皙的肌肤露出,蔓延着一根又一根青色的经络。

凌空陡然伸来另一只手,猛力地抽出我握在手里的信纸!我跌撞着脚步前倾着身子扑向那信,试图将之夺回。

他背过去迅速抽出信笺一扫,把我拼命抢夺的手当在了身后,推搡之间我目睹了他读信的过程,知道此事已成定局。

散乱的额发垂在两旁,定在原地望着他发出的冷笑。

素瓷,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自私了?为了对付我,竟然能够这样不择手段,丝毫不顾别人的死活。

他审视的眼光竟然让我感到无所适从与羞愧。

我想起了那对兄妹,尤其是阿箢坐在田地里幸福满足地微笑的表情。

原来我一直都是这样自私地只想着自己,就在刚才写下纸笺,不,是凌式微提及之前,我丝毫都没有想过,一旦东窗事发,那对只想过平凡日子的兄妹将会遭受到的灾难。

不用你管!这样的辩白不是辩白,苍白而无理,就连我自己都无法面对那样一个自私虚伪的自己。

我以为带你见过他们的生活,你就会成全他们,不再执意把杜笙揪出来。

看来,是我错了。

我盯着他捏着纸笺的手嘶啦——一条一条,一片一片撕得粉碎。

对,我是不择手段,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能够唾骂我的自私冷血,可是,你有资格说我么?权利、地位、野心、欲望,你不是照样为了私欲的满足杀人放火,无所不用其极么?你有资格说我么?你有么?!握着拳愤怒地喊叫,尖锐的声音在偌大的房间里徘徊,宣泄着我的控诉,所以我才嫁给了你,所以我们才是绝配!哈哈哈哈……我们是绝配!情绪再次失控,过往的心事怨尤翻江倒海般袭来,我抖动着肩膀,缓缓地笑着瘫坐到了地上。

我毫不怀疑这样一次次持续重复地纠缠折磨下去,失心疯是早晚的事情。

千百次,我在午夜浓重的黑暗里醒来,看到这个将我搂在怀里极尽呵护,却要害得上官家家破人亡的男人,便觉得连呼吸都是那么难。

千百次,我想要就这样算了,人生一世有多少福份可以享,悄悄地离开,纵然他神通广大,借助欺霜给我的力量,躲一个人还是可以的,然而每一次我的眼前总会浮现出轩儿稚气可爱的脸庞,生生打消了我逃脱的念头。

我在挽救的漩涡里与他对抗,却免不了掉进他火海一样的好里。

人非草木,他对我的容忍,他对我的好,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正是由于知晓,才更痛苦,我一脚踏进了仇恨与呵护的双色海里,大半个身子染湿,水没到了胸口,我知道,终有一日,是要被溺死的。

装聋作哑,熟视无睹,我只能用冷心冷情来保有一颗不陷下去的心,若是真的聋了,盲了,哪怕是心也盲了,便不会这样痛苦了。

我无法承受的偏偏便是他的那些好,我不能确定他对我到底有没有爱,我只知道他对我的包容已经大大超过了对常人,然而便是那些特殊的包容,教我更加地难堪。

你觉得我美么?我抱着膝,突然问出了这样一句无形无状的话,两眼无神地望着他,迷茫地,失魂地。

我看到他漆黑的眼眸一片镇静,由着他盯了许久,才听到他淡淡的音色,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很美,非常美,可是对我凌式微来说,你只是你,与美貌无关。

……握着颈前无味的香囊,我注目着他远去的方向。

逃逸是大罪、死罪,杜笙这一回若是被人抓出来,定然毁了所有的一切,我又想起阿箢的脸庞,恍惚间她怡然悠闲的淡笑变成了含泪凄泣的绝望面容,就好像当年那个抱着轩儿尸首的上官素瓷。

于是,我就这样生生地放弃了一条线索,在这么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仿佛这才长大。

我学会了将心比心,我明白了替人所想,这一切,是那人的逼迫,他逼迫我成长,逼迫我成熟,在这个已经不年轻的岁月里。

我放弃了以破坏别人的幸福为代价的得到,竭尽能力去寻找那只黑匣,想要以单纯的保护来保护,用交换来实现。

……小姐,将军近日好像派了下面的人混进匿门来了。

自从上回的事情之后,我便不再要青航替我搜罗罪证,只要盯着凌式微的动向,仔细寻求黑匣的下落。

那只黑匣,已成为了我心头沉甸甸的大事。

行行花蔓庭前栽,粉面桃花美人腮。

数日芳归如雨落,嫁作春风不需媒。

暮春的时候,朝堂上发生了一件事。

凌式微受了皇命要去丹刹,那里的使节远渡重洋友好相邀,请我朝臣民赴北沟通文化。

那是一个大海以北的岛国,听说美丽富饶,百姓安居乐业。

而巧的是虽然有着启曦王朝的南北远隔,那些人使用的语言却是如出一辙。

起先,父亲应该是我朝派出的首选,英吉利文是他的强项。

然而他却从未乘过任何的游船,怕是会有晕症,另外前不久才出使别国难免过于劳顿便做了罢。

凌式微此次则是自动请缨,多年的出海经历与浑然天成的威严霸气,还有不可小觑的学识,无疑是恰当的人选,虽说是位极人臣的将军,但此际国泰民安一点战事也不见,所以君臣商榷之下,便许了他的请旨。

话也要说回我这儿来,他虽然多次远洋,也致力于英吉利文的研究,却还是不像在海外生活过的我那般驾轻就熟。

再说,这西、北方的礼仪里头,请宴需携带女眷,是基本的一项,所以我不担心他不捎上我。

我心里也明白,能够教他自动请旨的又怎会是去弘扬什么文化,临行前的几日,青航便暗传来消息,称找寻多日的黑匣有了线索,此时的着落便是我们即将要前往的国度。

显然,凌式微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那么他请求前往的目的便呼之欲出了。

可以说,来访的使节给了他一个很好的契机,若然不是如此,他也定然会再找寻其它的理由前去。

依靠在船头的栏杆的时候,我只看到清澈蔚蓝的海洋浪花翻卷,风中带着微咸的气息,多么熟悉的味道,仿佛来自百年之前,经历了那么多年的挣扎。

我才发现,终于在此时,我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这片给予我思念,给予我伤痛,给予我遗憾的海泽。

我可以安详地凝望被风抚摸起舞的帆,也可以望着脚下激打出高浪的海水微笑,不再为此恐慌。

天不能给予人救赎,可是人能。

很多时候,别人不能替你解开,所以要自己懂得放松。

或许世事逼迫了你,许多的不得已而为之,然而宽恕了他人,成全了他人,也未尝不是一种快乐。

原来,一直都是一个没有成长的孩子,眼里的晦暗被放得过于庞大,压垮了自己,也连累了旁人,到头来,发现不过是作茧自缚,谁也没有好过。

我想学着做一个满足的人,其实,我并不欠任何人的,而别人也没有欠了我什么。

后来我常常回忆,如果早一些想通这些再简单不过的道理,那么人生中的幸福真的会增添许多。

听到了故意放重脚步的声音,伴着海风轻轻呼啸,就像乘风而来的尊者,我回眸凝视着眼前的人,湿湿的风辗转到我的面上,掠起丝缎一样的乌发,绽开了今生赠他的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毫无灿烂夺目可言的笑,恬淡的微笑,却是我今生最自然的笑容。

他对我的好,我知晓。

我给他的痛,我也知晓。

无法补偿,往事已矣,那么就让我们带着伤口安稳地生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