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卞之琳这局中局,迷中迷,有谁能把它解开?以为是对弈的人,到头来,可笑,却成了别人手中任意摆弄的黑白棋子。
春去秋来,从不停歇。
嘉和十一年,这一年里发生了诸多事情。
学士内阁三院中的文渊阁走水,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幸而,这三阁是各自独立的,又与皇宫隔开,救火及时才没酿成大祸。
只是烧了一部份的书册奏折,却也烧死了一位同是学士的官员。
此事惊动朝野上下整个皇廷,因为,那个被猜纵火的疑犯正是蓝斯源蓝学士!矛头直指向他,只因那天除却他便没有人留在文渊阁,并且指认失火时见到他的便是我父,内阁大学士是也。
此火非吾所为!蓝斯源于金殿之上大声疾呼。
而皇帝让上官大学士出来对峙。
大学士据实以告:臣亦非亲见蓝学士纵火一举。
只是路经内阁乍知走水之时,忽见蓝学士惶惑而出。
蓝斯源,你可还有何解释?皇帝厉声质问。
诺。
上官大学士所言属实。
然臣却实非那纵火之徒。
那日,下臣正欲返家,出了院门却忽忆起将要物遗于院阁,返身归去。
哪料得尚未取得所要之物,却惊见文渊失火,本欲上前扑灭,可惜火势甚大,只得先行离开再作打算。
一席话说得不卑不亢。
哦?如你所讲。
有何凭证?皇帝显然不豫相信此番言语,薄怒道。
这……蓝斯源百口莫辩,实在委屈,却仍是面无惧色。
皇上,此案尚有疑点。
而或蓝学士实属无辜,抑或此乃无心之失。
恳请皇上开恩。
我父上前求情,实是要回护手下匠才,珍视一介名士。
吾皇叹道:也罢,先将其压后再审。
来人,将蓝斯源押入天牢!朝堂一审到此落幕,就此歇止。
事发之后,蓝斯叙跑到相府求见丞相大人,式微与我也在一旁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大人,胞弟斯源是冤枉的。
求大人您想法子救救他罢!这蓝斯叙为了弟弟是也是东奔西跑心焦极了,这不,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对他弟弟有知遇之恩的丞相。
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又是素来为人坦荡的上官大学士亲口所说,想来他也不会来冤枉手下爱将。
只怕,不好办呐!最最主要的是皇上现今认定了斯源的罪责,一切辩驳争议入了他的耳都成了窃词狡辩,虚妄之言了。
唉,若是没有证据,难呐……丞相亦想要安慰一番,可现在的境况确是如此,就算此刻满口答应保全来日却不能办到,岂不是恶意欺瞒么?总之,我定当竭力庇佑他,只是我这柄伞遮得住这不住这凄风苦雨便不知情了。
小人替弟弟谢谢大人。
丞相,不如我明日去大牢探探斯源,问问情形,或许可以帮到他一些。
式微出声道。
也好。
我关切地道:我同你一道儿去。
式微向我点了点头,蹙眉思索着什么。
丞相大人,式微少爷,素瓷小姐,你们的大恩大德,我蓝斯叙定会铭感五内。
语带沉重。
你先别伤心,能想的法子我们定会想的。
我暗叹口气道,丞相和凌公子会尽心的。
翌日 天牢又潮又冷的地牢,教人打了个激灵。
我随着式微缓缓下步,慢慢踱下通往一间间深牢的石阶儿。
越靠近,便觉着暗无天日这四个字在脑海中越勒深了一分。
还未跨完台阶便是一阵湿腐的气味儿不由分说地往鼻腔里钻来,教我欲以滴了香露的丝绢捂住口鼻亦未及。
我克制着屏住了呼吸不让自己呕出来,仍是觉得一阵阵的恶心在胃中翻涌。
这,便是死亡的气息么?若是,那那些死囚在被处决之前只怕是早死过了一回了。
在这样的地方待上三五日只怕不死也疯了,现在我才明白当初见到的冷宫哪及这里的万分之一呀,阴曹地府亦是这样的气息了罢!只怕,那些上刑的地方更是惨绝人寰,不堪入目了。
漆黑得仿如地洞的天牢,唯一可以见光的只有倚靠斜插于墙壁之上的一只松明火把了,照亮了一隅角落,只是这样的光线太过微弱,有如风中残烛。
它便那样一径地燃烧着,懒散地蔓延出一种怪异而发涩的味道,与地牢本身的糜烂气味相互纠缠融合,经久不散。
这是一种颓废绝望的味道,颓废到可以致使一个人的精神全然崩溃。
仅仅是这种气味,便能杀人于无形,感受到极致的绝望,死亡……死亡……我右手以拇指与食指圈起握住看守侍卫递给我们一人一枝的火把,腾出其余三指揉了两下泛起粒粒疙瘩的左臂,紧紧跟在了式微的后面。
不知怎地,觉着在他的身后,会莫名地感到稍稍安心。
隔着牢门,蓝斯源被乍现的火光照得睁不开眼,用手背挡在了眼前。
半晌,才适应了这光亮。
凌公子?你们怎么来了?嘶哑的喉音不复从前的清越,此刻回旋于幽暗窒息的牢房内着实阴森可怖,在死寂的闭室中显得尤为突兀。
即便已是预想过蓝大人此时的境况必然是艰难落魄的,然,面前的他,这一身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仍旧使我横生怜悯,一代才子落魄至此,怎能不教人扼腕!蓝大人,你哥哥对你的情况忧心牵挂,我们替他来看看你。
我放柔了声音道。
小姐这一声‘大人’只怕再也是名不副实了。
如今鄙人只是一个阶下之囚、俎上之鱼,任人宰割罢了!他的唇角爬上了一片负气的自嘲,与一丝意味不明的诡婳。
我被他的激动之语噎得一口气没喘上来,顿时懵了,哽在那里不上不下的,苍白着脸手足无措地说不出话来了。
他的这起案子确实毫无头绪,倘若是一团乱麻,亦尚能据之抽丝剥茧、顺藤摸瓜,终能查明真相。
可这件案子却是平空而出,当时院内只有他一人,又有文渊已被焚毁。
就算是任何能够明示其无辜的凭据,只怕业已于大火之中燃尽消逝,连灰屑都遍寻不见了。
想帮他,恐是难如登天。
再者,指认他的正是我父,即便只是道出眼见的实情,即便谁人都不知那是我父。
然,于心底里,对于这位曾与我漫声对诗高洁卓越的青年俊才,我仍是不由得怀抱着几分不明的歉疚。
是以,我寻不到能够宽慰他的话语,亦寻不到可以丝缕可以辩驳的言辞,只是呆愣地凝视着他,半晌无法启口说出些什么。
他似乎也意识到了那些脱口而出的话冲撞了我,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颇有些尴尬地道:在下并非是针对小姐,言语唐突,请小姐切勿见怪。
对了,哥哥他还好么?我摇了摇头,面露忧色幽叹道:你在此间遭灾受苦,他又怎么会好呢?你仔细回忆一遍那天在阁院的情形,详细地说给我们听。
在一旁始终未开口的式微沉沉道。
那日我像平日一般,做完手边的事儿便打算返家,走着走着才觉着脖颈上空落落的,一摸,发觉是素日从不离身的玉坠儿不见了。
那可是娘亲留给我与哥哥一人一枚仅有的遗物,我自是着了急,猜想应是拉在文渊阁里头了。
刚回到阁里找了没多久,就被烟雾呛了一下,一团团黑烟自上官大学士独用的里室倾身而来。
本想进去一探究竟,哪知才要向那里走去,一道火光猝不及防地窜了出来,呼啦一下便将门帘给点着了,风卷残云似地片刻焚尽,布屑飞散空中,火星四溢。
那火势一瞬间蔓延开来,燃着了案牍、书架和那些罗列规整的奏章。
我心里登时一震,明白凭己一人之力这火定然扑灭不及,便放弃了上前扑救的念头,立时发足狂奔出去,慌乱狼狈之中刚巧碰上了大学士大人,我一心想着去寻宫人来扑救,匆忙间也来不及对他讲清缘由,才招致他的疑虑的罢。
式微绷着脸沉思了片刻,我只见得一抹精光闪过他黝黑的瞳眸,那那时你可听到或看到些什么奇怪的事情?蓝斯源又回想了许久,蹙眉道:我记起在找玉坠的当儿,隐约听到有人声,可是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当时我只急着寻坠子,也就不甚在意了。
不知这算不算?算,怎么不算?这才对嘛!若没有其他的人,怎么会平白的走水?我们都相信他是冤枉的,那除却被烧死的那位官员,必是有第三个人在场,只是这个人是谁,便难以查证了。
你记住,无论如何千万不能画押认罪,我们定会想尽办法救你的。
这是式微最后对他说的话。
好。
蓝斯源的语气夹杂着酸楚不平,与一些隐忍,还有一些我无法看懂的东西。
回府途中,我犹豫了许久,还是道:你也相信蓝大人是无辜的?是否怀疑纵火另有其人?现在还未可知,那个被烧死的官员应该与此事有关,先回去再说罢。
我想他所说的应是心中所想了。
府里,去见丞相,被告知:今日我在皇上面前费尽唇舌,上官大学士也一再出面求情,连尚书大人都表态,此事或许并非表面上这般,皇上却是乾纲独断惯了,一言既出便不肯收回,只允将斯源先看押于天牢再行定夺。
如此看来,为今之计,只有竭尽全力去寻证据。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说着也是沉重地连连摇首。
不知为何,我只凭感觉,便始终认为蓝大人此人表里如一,良善耿直,若安稳地将官当下去,来日必是朝中的一股清流,朝廷若是白白处死了这样一个人才,必是一大损失。
我与他虽无过多交情,但常还是想为他尽一番心的。
如此寻思着,心下便拿定了一个主意。
次日,我便使了当初皇帝所赐的令牌来到了案情的事发之地——文渊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