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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霞光

2025-03-30 08:34:54

黑匣只比手掌大那么一丁点儿,没有落锁,却被死死地密封住了,似乎是用一种黏性极强的胶给封死的,要将它打开,恐怕只有用一些利器去划开。

我还记得娘提到过关于这黑匣的事情,自然不敢冒然行事,只小心地揣入袖中。

便在此时,外头猝不及防地传来一声瘆人的惨叫,从那一刻之后,令人惊心动魄的凄厉嚎叫声,便再没有停过。

惊恐之下,我跑回原处,使尽地拔出笔洗,将自己与那块可能已经化作人间炼狱的地方完完全全地隔绝起来。

门被关上之后,我的心却再也不曾有平静下来的时候。

当那些凄惨的哀嚎被这面坚固的铜墙铁壁挡去了大半,剩下的那些声响不过就像微弱的呻吟。

然而,然而纵然仅仅是低微的呻吟,却一声声地盘旋在密室的上空,似溃堤的江海,从四面八方涌来,不断地,刺激着我的耳膜。

怎么会动起手来的?我不是已经提醒过他了?捧着笔洗在门的背后来回地踱步,手指的关节因为过度的用力泛起了青白,我不知道,那些刀剑相击的声音在哀嚎中居然是这样的清脆,可是像极了牛头马面的索魂铃?一样的惊魂,一样的充满了血腥……是他对我说的,待在这里,不要出去。

他是那样一个厉害的人物,绝对不会有事的!我试图用他高墙的武功,睿智的头脑,甚至是他狠辣的手段来说服自己,可是那一切却化作了我懦弱的逃避之下最最卑劣的借口。

讽刺的是,这样的借口,薄弱得连我自个儿都听不进去。

再本事精明的的人,终究也只是个人罢了。

就算以一挡百,神勇无匹,生死之间又哪里会有万全之策,更何况敌人还是那样凶狠残虐的海盗,怕的,也正是那个万一啊!命运的叵测之前,谁是主宰,谁能主宰?No matter the truth , people see what they want to see .No matter the truth , people see what they want to see .……不,不!捂着耳朵我拼命地躲着,丹妮丝曾经不经意间的言语,此时,易如反掌地打碎了我苦苦抵御的防护,霎那之间,无所遁形、避无可避。

这密室、这笔洗、食物、火石、银票、短刀!一切的一切皆是他为我留下的安全!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对我的退缩与自私最最严厉的嘲笑与控诉!以一个女人的名义,无耻地躲在他安排的避风港里,我的心被道德与良知一遍又一遍使劲地揉搓着。

如果发现不对,或者我几天都没有来给你开门,你就拿着这个自己出来罢。

难道,真要等到风平浪静时,一个人逃命去?我虽没有与他同死的决心,却也不愿怀着一生的羞愧而苟活。

不要欠他,我不能欠了他!再也没有迟疑,眼疾手快地将馒头与肉干合并在一起,空出的油纸仔细地裹住那黑匣,包括水袋、碎银、火石和匕首,统统放在一块儿打了包。

经过灯台的时候,还鬼使神差地牵上了一只油壶。

命运之门仿佛再次缓慢开启,船尾上空惨绝人寰的绝望鸣叫声声入得耳来。

船身摇摆得厉害,我蹑手蹑脚地潜到船头。

满地的鲜血交错纵横,似溪流潺潺从足边蜿蜒流淌,只能尽量不去想像船后的景象,只因一旦那画面每在眼前浮过一回,脚步便会添上一缕彷徨。

小舟在逆流里艰难地绕过海盗的船,停泊在船尾下的海面。

凛冽的风在船与船之间呼啸而过,我站在舟里,望不见船上的境况,唯有如瀑的血水沿着这船身漱漱而下,流进这浩瀚的沧海。

舟边的海水早已是一片赤色,伴着那声声插入云霄的厉嚎嘶吼……刀鞘已经被扔进了海,攀上敌方空船那古旧的甲板,预示着死亡的旗帜在我头顶的风中飘扬着恐怖诡异的红。

让我没有料到的是,海盗的人数竟然比我们的人要少!笃信没有谁会注意到我的出现,躬身趋步迅速地将所有的锚绳割断,眼睛却不望盯紧对船的情况。

刀剑如雨般落下,捅进人的身体,抽出的时候,喷洒出如注的血。

船尾那一块不算宽敞的地方,重伤的、死去的,相互交叠枕藉,那些海盗也确实像书里写的那样残忍至极,杀人如麻,连全尸都不留。

费力地将两船的架板一块一块地抛入海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冷风里,式微面不改色地扭断了一根又一根的脖子,眼中的戾气透露着弑神杀佛的讯息,就连那魁梧的大胡子海盗都在面对他的时候露出一丝惧怕的神色,式微一步一步地将他逼退到栏杆边缘……冷风里,我如履薄冰地行走着,那百丈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海,频频散发出吸人的魔力,船在晃,架板在晃,踮着脚尖我的心也在晃。

我屏住呼吸,缓缓地蹲下,独木上一步一步地挪动着脚步,爬向我们的航船……嘭——一声巨响让这哀鸿遍野的杀场遽然死寂一般地沉默,我落在船板上的脚步陡然一虚,最后一块架板被我丢进了海,在确认两艘船之间再没了任何的关联之后,立即发足奔向那杀气漫天的所在。

所有的人都像雕塑一般被定在了地板上,呆若木鸡地瞪视着同一个方向,我奔到他的身旁,对面的大胡子惊惧地抖着身体,手中握着一支古怪的长筒。

该死!你疯了?出来干什么?式微的脸在见到我的刹那,整个都变了。

他将我一把扯到自己的身后,恼怒不豫的口吻中,头一回竟带着一抹慌张。

明明是那大胡子被式微的杀意吓得发起抖来,他的背牢牢地挡住了我的脸,这两艘船都被我凿出了窟窿,我在船那一头放了把火,怕是过不久就要沉。

我在他的耳后喃喃地说着,见他没有反应,又道:你说的那条小舟,我已经停在海上了,就是那大胡子现在站着的地方再向左两步。

对于他毫无反应的样子我感到非常焦急,于是伸手推了推他,你怎么不说话,现在打算怎么办?天哪!……话音顿失,我的低语被一口冷气截住,按着他肩头的指缝间居然冒出了汩汩的鲜血。

他受伤了?!玄色的衣为他掩藏受伤的事实,他的身姿依然那样傲然挺拔,你放火的工具可还带在身上?在。

敏捷地在袖中一探,油壶便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转到了他的手中。

不。

低声制止了我将火石递给他的动作,待会儿一见到我抬手,你就点火!不明白他的意思,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盯着他前进的背影,所经之处,竟留下一行水渍一样的轨迹。

他的袖子湿了,点点滴滴淋满了踏过的路。

没有人注意,可我突然明白了一切,偷偷地在身后将右手里两枚火石的其中一枚转移到了左手。

式微的逼近给大胡子制造了极度的恐惧,手中的长筒竟然无半点效用,*Don’t over! Don’t over ! 即使没有作用,可那长筒却已是手中唯一的武器,他还是颤抖地拿它指着式微。

眼看着式微与大胡子不过三步之遥,我企图悄悄地弯着腰蹲下身去,却被那处于极度惊恐状态的人敏感地察觉到。

*What you do ?!大胡子显然已经成了一只惊弓之鸟,偏过那筒子对准我,慌乱地拉出了筒后的绳扣。

嘭——那特殊的声响再度降临,突如其来。

船尾,有一把熊熊的烈火顺着那条笔直的线,疯狂地扑向大胡子,巨大的火舌在顷刻间将他吞噬。

油壶倒在大胡子的脚边,他的鞋沾满了油渍,炙热的火焰在他的身上四处流窜,焦臭的气味、撕心的痛嚎,与疯狂地打滚,沾染了更多的油。

不但没有灭火,却引得火星飞溅,火势越来越大!式微与他离得很近,更何况,所有的油都是从那一片衣袂中洒落出来的,所以当零星的火苗跳跃着攀上他的衣袖,便在眨眼间找到了契合的伴侣,一拍即合地舞动出更高涨的火焰。

火,是永不餍足的魔。

占领了一方土地,便想拥有全部。

迈开凌乱的脚步,我向他靠近,但地上很滑,不敢走得太快。

其实,更多的是,我怕他已经,已经……刺目的红光在他的身上游走,可是他却岿然不动,静默似一棵千年的松,右膝点地地蹲在那里,单手撑着地板,却连喘气的动静都没有。

云,散了。

天,也亮了。

金色的芒轻吻过海的脸,微笑着逗弄调皮的浪花,然后翩然转身,冷冷地俯瞰这炼狱一般的火海,一个不耐扇一扇风,便掀起更深重而炽热的灾难。

你可是代表这人间所有光明与希望的阳啊!却为何用你的光辉渲染这红尘的绝望?快速地移动双腿,我踉踉跄跄地向他奔去,却被重重地撞倒,火绳在眼前窜起,灼痛了我的指尖,阻隔了我的去路。

纷乱逃窜的人们涌向船头,却看见灭顶的火海将他们死死地包围。

船已经下沉,船头倾倒,轻松地将火光招揽进海的怀抱。

我不甘,狼狈地爬起来,穿过火帘,趋步前行。

不要死啊……为何要替我挡?我不愿欠了你啊……恍然间他慢慢地站起,有些勉强,步履蹒跚地向前,火花被抖落了一些。

我欣喜地加快步伐。

舞动的火缠上他身前的栏杆,那些立在杆上不断窜升的火焰,如同胭脂一般点上天的脸,那么瑰丽,那么绚烂。

可是,可是我觉得我的眼快要被这恢宏的美丽灼伤。

风吹乱了发,吹不散漫天的浓浓烟雾,凄艳的红光将他的身影淹没,可我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过几步之遥。

你快走,再不走,就晚了。

海风带着灼人的热气喷洒在脸上,我以为是我的幻觉,顿了顿想要甩去,然后,便听见他低低地又重复了一遍。

那你呢?我一惊,愣愣地问。

不必管我,你自己走罢。

他的语气是那样平静,平静得教人难以置信。

我的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不敢相信他居然会对生命轻忽至此!对他人如是,对自已,亦如是。

不行!船是我弄沉的,火是我放的,要死也是我死。

谁让你替我挡的?你这是做什么?用自己的死来换我的命么?你说你有什么目的?想让我因为你的死而内疚一辈子么?你想得美!你以为我会感谢你么?告诉你,这世上我最不愿欠的人,就是你,就是你!怒火烧进了我的心里,灼痛我脆弱的神经,我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口不择言。

当我听见他放弃生命的那一刻,没来由的愤怒冲刷着我的思想,我只要一想到今后再度变得孤零零的人生,便连独自逃命的勇气也消失了。

如果,如果连他也不在了,那么,我还要怎样去生活?曾经,我对他的恨就像高原上的荒草,深深地扎根在心底,烧也烧不尽;而如今,我知道,我的恨早已落满了尘埃,它因为阿箢恬淡的脸庞、丹妮丝深长的话语、和过往那些我蒙起眼不愿看清的点滴变得腐朽,变得黯淡。

罢了。

他静静地听我喊完,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

碧空如洗,阳光灿烂得教人感到眩晕,有一线奇异的光突然在天幕里急速地划过,将片片浮云染成了精致的石榴红,像极了落日熔金时分那最美丽而忧伤的一抹红霞。

当那凄艳的红光直直地陨落,便幻化成了天空一道最明媚的伤,深海一颗最动人的泪。

我淡淡地笑了,没有丝毫的犹豫,随之轻轻一跃……伤也好,泪也罢,从此后,再不要是孤单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