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片沉寂了万年的深海,却竟然,升起两个渴望飞翔的气泡。
眼前虚幻飘渺的雾霭,被风慢慢吹散。
我像无措的孩子一样,抓着你渐渐消散的衣角。
我们还没有领略天空的宽广,我们还没有享受飞翔的自由,我们才刚刚离开水面,却已经化作虚幻的泡影。
素瓷,阿蠡(li /)说药已经好了,要我替你端来么?正昏昏欲睡的时候,如意温和美妙的音色似一阵暖风一样吹来,吹跑了我的困意。
以手背揉一揉惺忪的眼,顺手探了探男人的温度,稍稍安心一些。
我去罢,可否劳烦姐姐在这里稍坐?替我看着,我去去就来。
站起身让了座,她轻轻地走过来,身上带着蜜糖的香气。
瞧见她坐下后朝我微微地摆手,笑着低声道:放心,你快去罢,药凉了就不好了。
感激地点点头,我转身向门口,这一次,再没有被她的容貌所吓到,心里只剩下对他们夫妇的深深谢意。
若非遇上他二人,只怕我和式微已经是沉溺深海的两颗沙砾,再也见不得天日。
……入水的那一刻,剧烈的冲击震晕了我的头脑,让我的手足有些发紧。
我不清楚水的深度,却感到五脏六腑的翻搅,被四处的水流压迫得不能呼吸。
摆动微微僵硬的身体,我努力地向上游去,希望能够尽快浮出水面。
自打上回差点淹死在湖里,我便暗暗地跟人学了游水,府里头的那个洗浴池正是我经常练习的地方。
原先只因对那回被他救起的狼狈耿耿于怀,也想顺道儿气气他,却没料着如今倒是傍着捡回了性命。
然而世事又岂会尽如人意?越是到上面,我便感到这海水越加地汹涌湍急,水波的翻滚也越加地急剧难测。
无形中,更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仿佛来自于最原始的力量,将人狠狠地往下拽着。
振聋发聩的击水声在耳际轰鸣,我只得奋力地向上挣扎着,试图摆脱那恐怖的力量。
是急速下沉的楼船啊,打破了深海千万年来的宁静,所以,贪睡的海神不高兴了。
它怒吼着,打开了吞没一切的口;于是,巨大的漩涡在海面上散开,布下了一张名为覆灭的网。
当它探出头,却看到烈阳冷冷的眼光,和天空轻嘲的笑,突然便老羞成怒了。
它咆哮着挥舞着结实的拳头,掀起的千层巨浪猛然间向天射去,竟欲扇天的脸!虽说,海天只隔一线。
可那一线,却已是无垠的浩瀚;一线之上,从来也只可仰望,无法触摸。
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海神恶狠狠地向天瞪了一眼,挥出第二拳,却依旧是徒劳。
不甘地又试了几回,到后来,手也酸了,力气也变得小了。
它发现天空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最终气馁地停下手,趁天一个不注意,静悄悄地溜走,面红耳赤地躲回海底藏起来了……式微——空荡荡的海面上,没有半个人影。
我从水里探出头放声地叫着,试图将声音传到更远的地方,还是没有听到任何的回应。
我不知道海浪把我带到了什么地方,只记得被拖进那漩涡的时候,慌乱之中我死死地抱住了一块浮木,跟着它数度沉浮,从流飘荡就来到了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我想这浮木或许正是我抛进海里的某一块架板,在我精疲力竭的时候,给了我浮出水面的力量。
深吸了一口气,我一头扎进水里,却不知游向何方。
漫无目的地寻找,在幽暗沉寂的海里,像一尾孤单单的鱼。
沿着记忆的路径,不停地游着,我不敢去想,这记忆是真,还是假。
咸涩的海水浸透我的眼,我始终将它们睁着,用尽了力气,甚至都不敢眨上一眨。
分明是艳阳高照的天气,为何那光却只能浅浅地落在水面,微微一些深度,便似白昼与夜的差异。
费力地瞠目而行,然而这方水世界所呈现于我的,除了黑暗,还是黑暗,空洞洞的黑暗。
胸口又发紧了,急急地露出水面,吐出一口气。
迷惘地眸光绕过一圈又一圈,依旧是苍苍茫茫望不到头的海,依旧是青天白云里灼痛心肺的阳,却再也,没有别的了。
可有谁能告诉我?究竟是为何,这朗朗乾坤,却寻不到我要找的那个人?天啊,你俯瞰山川,照见一切,那么请你指引我,他所漂泊游弋的,究竟是哪一个方向;海啊,你长卧大地,蕴含万物,那么请你回答我,他所沉没停驻的,究竟是哪一方水域?天冷冷地看着,海无声地转过头,我狠狠地闭了闭眼,深深地埋入了水中。
我找了很久很久,太阳慢慢向西,黄昏就要来了。
眼前的黑暗变得更深邃,伴随着不断滋长的恐惧渐渐注入我的心海。
那些祈求,那些希望,不复当初,变得薄弱,变得渺茫,像那艘沉坠的楼船,一点、一点地被湮没,被掩埋。
折断的木块擦破我的手,淡淡地血色浮起,更模糊了我的视线。
伸手一撩,却似乎打到了什么。
捞过来一瞧,竟是一只油纸包。
赶紧出了水面,打开,是那些肉干和馒头。
四面张望,远处似有什么在海上飘荡。
我把那油纸原样折好,揣进袖里,鼓着腮向那里而去。
是那条小舟,他替我安排的,逃命的舟。
如今,整个被翻了身,孤苦伶仃地被抛在了海上。
除却我无意间拾回来的吃食,只有那扣环被卡在小舟边缘裂开的木条里的水袋。
黑匣不见了,我在附近摸索了一阵,仍旧一无所获。
出神地盯着这翻覆的舟,我的心底一片凄凉,流淌过冰冷的水。
人都不见了,还要那黑匣何用?微颤的手指,抚摸上那舟粗糙的木板,头依在舟身的时候,却有泪流进了船板的缝隙里。
我找到了你,却把他给丢了……为何要留我孤单一人?是我逼你跳下来的,我以为我们会落到同一片海域,我以为有了这条舟我们便可以回到丹刹,我以为我们会在一起的,我以为你……以为你绝对不会有事的啊!你不是神通广大的凌式微么?你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凌式微么?你不是野心勃勃连江山想要争一争的凌式微么?你不是那个令我又惧又怕,又惊又恨的凌式微么?!怎么会这样?是我高估了你,还是你根本就骗了我?!凌式微,你给我出来——尖锐的呼喊响彻海域,天上的鸟雀飞过,挥动的羽翅被惊得一颤,险些跌落下来。
我对着天撕扯着喉咙,一遍又一遍,一声又一声,凌式微,听见没有,你快出来啊——连朦胧的回声也渐渐自云端传来,我却依然没有听到任何的回答,哪怕是细如蚊吟的回应。
而带着怨怼与恼怒的呼喊已经慢慢变得软弱,情绪泄漏出它真实的面目,那是无边无际的恐惧啊,比这天还要广,比这海还要深。
式微,你在哪里——式微,你出来罢——式微,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式微,式微,式微……就这么一条随时便可被倾翻的小舟,甚至连划船的桨都不知遗落在什么地方了;就这么几个馒头,几块肉干,那水袋里的水,可以维持几日的生命?一天,还是两天?难道你真的要让我独自回去么?这海的四面,只有水啊……我辨不清方向,不知该往哪里走呢……我若是划着这小舟,就算是这沧海变作了桑田,又真能回得去么?回去了又如何?不过是剩了一条残命,再孤苦无依数十载。
父亲不是父亲,弟弟也不是弟弟,那些我所爱过的,和爱过我的,都不过是海市蜃楼,转头成空。
浮生若梦啊,纵然换了一个人世,这大千世界滚滚红尘,却依然还是那个一无所有的我,那个孑然一身的我,什么都不曾改变。
瘦尽灯花又一宵,若是往后还有十年、二十年的岁月,那便是多少个凄清的长夜哪?!数不清的孤寂,道不尽的哀戚,只余一盏如豆的孤灯相伴,那样凄冷的夜,连一个我都不愿再独自忍受!六神无主地喊着他的名字,孩子一样地哭泣着,肆意的泪水滑过刺痛了被海水浸泡得红肿干涩的眼眸,眸光渐渐失去了焦点,迷蒙而晦暗。
我突然感到绝望,推开身旁静卧的舟,缓缓地阖上了眼眸。
世界是一片黑,我蜷缩起身子抱紧膝盖,海水是温暖的床,我想要在它的怀抱里,好好地躺一躺,歇一歇。
我没有力气,一个人回到故土;也没有勇气,一个人继续生活。
来到你身边,阻止你伤害我所珍爱的家人,是我生存的理由。
而现在,连生存的理由都已被抹灭干净,那么消亡,便成了我唯一的归途。
我想这一次,我是真的做到了忘我,没有留恋,没有牵挂,没有爱,同样……也再没有恨。
我想这一次,再不会被拒绝。
……睡得很安详,却被无礼地吵醒,我终于体会到海神的感受,气恼地欲呵斥那人的无礼,却被口中咸得发苦的海水呛到。
有人在我的背后猛地一拍,那些咸水全数地被吐了出来。
凝视着眼前的人,却始终不肯相信自己肿胀疼痛的眼,使劲地揉了又揉,仍是不能确定。
于是,我听见了自己沙哑的声音,式微?他捉着我背后的衣领,阻止着我下沉的趋势,你不是已经会游水了么?淡淡的皱眉,平平的语调,此刻在我的耳中,却堪比天籁!是他,是他!死去的心,再度狂跳起来,血液仿佛在瞬间逆流,奔向眼角,涌向喉口。
我不管不顾地,如一个无知无赖的孩童那般,嚎啕大哭,涕泪纵横。
如果,这是我一生中最丢脸的时刻,那就让它丢罢。
只要他在这里,在我的面前,真实的,那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呢?反正我的狼狈和丑态,又有哪一次是他没有见过的。
花拳凌乱地落在他的身上,他拎着我的后领躲也不躲,你知道么?你是个混蛋!这么一条破船,这么一点水,你让我回去?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回去?我觉得自己像个蛮不讲理的泼妇,而他不声不响地任由我拳打脚踢,连叫带骂这疯子一般的行径。
我狠狠地揪住他烧得破烂的衣襟,你怎么能让我找你找得这么辛苦,你知道么?我以为,我以为你……我抖着嘴唇,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个字眼。
我死了。
他淡淡地说着,把那条舟翻回身来,一手撑着船,提一口气,右臂一用力,把我放进了舟里。
他掰断了那开裂的木条,水袋被扔了进来。
始终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襟,一刻都不敢松手,连听到他的话时,吓得打了一个寒噤,都不曾松开一分一毫。
他皱着眉头示意我松手,我惶恐地摇头,不自觉揪得更紧了。
我得去找桨,没有桨怎么划船?仍旧是摇头。
最后,他叹了口气,眼尖地发现了那块架板,凌空一掌,劈成了合适的长度,再折成了两半,要递给我。
我还是摇头。
他却说:拿着,我总得上来罢。
怔怔地接了,捧在身上。
一个翻身,小舟微微摇晃,他便已抱臂稳稳坐在我对面。
头发烧得短了,发梢是焦黄的,一只袖子烧没了,另一只亦是破破烂烂的。
你怕我死?日头血红血红的,天有些暗了,他的脸也变得有些暗,夕阳的余辉洒在身上,泛着柔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