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怕我死?日头血红血红的,天有些暗了,他的脸也变得有些暗,夕阳的余辉洒在身上,泛着柔和的光。
我有些愕然,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此刻,心绪已经平复下来,又见他在我对面坐着,那么真切,触手可及,反倒有些羞恼。
我放下木板,别扭地背过身去,嘴硬道:谁怕你死了,我只是怕,怕……怕你的死是因为我!不是我让你跳的么……我绞着袖边,口是而心非。
我很好,你也没有欠我。
原来他还记着我的那些疯话,他竟然都记着?忽而忆起一事,忙忙地自袖里掏出那只笔洗,向后递去,我出来的时候,把它拔了出来。
当时也没多想,只是这么漂亮的东西,留给那些海盗实在可惜。
你可别当我是顺手牵羊啊,现在我可还给你了。
身后,良久都没有任何的回音,刚要转身去瞧,却有两块木板一左一右地塞了过来,换走了我手里的笔洗,就是你面前的方向,回丹刹的方向,只是我们飘得远了一些。
怎么不是你划?你在我前面,我看不清。
那我们换换?别动,小心船又翻。
刚才我找你的时候,你在哪里?……我也在找你。
那我叫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应我?……我在另一个方向,没有听见。
……斜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在湖面上,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我摇着桨不停地问着,他静静地坐着,有时答一句,有时不答。
你说怎么会这样奇怪,明明是一前一后跟着落水的,怎么会隔得这么远?沉默。
我们真的能回去么?你只要一直沿着这个方向,就回得去了。
等我们回到晟康,把义父请到府里来一起吃顿饭可好?年初的时候他来过,你却不在,我们成亲之后,还没请长辈在府里用过膳呢……好。
回去之后,要是还像在丹刹的时候,就好了。
沉默。
权力真的这样好?好到放不了手,时时记在心上?沉默。
略略有些失望, 我低眉看水,又望向远方。
如果我不逼你跳,你是不是真想死在那火里?我原就该死在火里的。
那你怎么后来又跳了?沉默我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你知道的,我并不爱你,可我嫁的人却是你。
沉默。
你可知道,我恨你?我知道。
你可知道,我有多恨你?如果可以,我恨不得抽你的筋,扒你的皮,喝你的血?我知道。
你可知道我为何这般恨你?我知道。
我幽幽地笑了,划桨的手指变得冰凉,轻轻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然后,他不再与我争辩。
静静地,听我说着。
我说:我们要好好生活。
我说:你要陪着我。
我说:自然,我也会陪着你。
……最后一线日光被海收走,月亮在日落下的地方露出脸来,在我们的身后,默默地目送着我们。
今夜的月又大又圆,那皎洁的月色,若不是这一身狼狈,我也会以为这是一回诗情画意的月中行舟。
月光再美,却不及红日明亮,也不及红日暖热。
我们在水上,月,也凉如水。
海风冷了,海水也冷了。
我觉得冷,有些累,也有些渴。
于是,停了桨,我问:月都出来了,我们可要停一停,明日再赶路好么?他不理我。
哀哀叹一口气,讪讪道:那我饿了,总能先吃些东西罢?仍旧不得应允。
我也恼了,转身怒道:你把我当下人不成?做苦力不算,连饭也不给吃?洁白无瑕的月色里,他低着头,月光照着他的侧脸,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过了许久,都不作声,只是双手握着那笔洗,一动不动地坐着。
式微……我被这样的他骇了一大跳,好不容易安下的心,又惶惑起来。
我向他爬去,手足俱颤,连探向鼻息的手指都戳到了他的脸。
我多希望,他能挥开我的手,露出一贯冷淡里带些不豫的神色,然后对我道:你做什么?即便那口气,再冷郁,再没有人味儿,那么我的心便不会抖得似现在这般厉害。
再没有人味儿的口气,也不比他此刻没有人气的模样教我惶恐。
我想过千百种他死在我手里的模样,却没有一种是这样!我想他死亦是想过了千百遍,却没有一次如愿过!可是如今,我不想他死了,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就在前一刻,我还在庆幸,纵是汪洋再大,只要认准了正确的方向,我们就能回去,我也不是孤孤单单,至少,还有一个愿意陪我的人。
可是才一眨眼的功夫,只是一眨眼!睁眼阖眸之间,我从天堂又狠狠地摔向了地狱!我只是一个平凡卑微的女子,天,你何故要对我绝情至此?!瞬间冰冷的指节抵上他的人中,却没有感到任何的呼吸,我的心如遭重锤!不是你跟我说的么?如果还不能死,如果还有活着的理由,那么,即使是自地狱也能一步一步地攀爬上来,即使是刀尖上的人生也可以一脚一脚踩稳地走下去。
难熬的时候,就想想那理由,什么也就都能咬牙过去了。
一手托住他的下巴,我激动地拍着他的脸颊,情绪再次失控,你让我,你让我记着你那些破话!自己却不遵守,你是不是男人哪?泪水似成串的珠,被我狠狠地揩去,后来流得急了,索性不管。
他的左脸,特别是颚骨的地方,被我拍得有些发烫,却依然没有反应。
你怎么可以这样?原来你不但是个混蛋,还是一个骗子!骗我说你没事,骗我说你会跟我一起回去。
我不知道,你杀人的本事一流,骗人的本事竟然也这样厉害!你以为这样我的良心就能好过,我就能心安理得地回去?然后对那些我们所认识的人说,你的死与我无关?拇指使劲地掐着他的人中,我的泪溅到了自己的手背上,我说我们要好好过是真的,我要你陪也是真的,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已经不恨你了,即便你是那样霸道、那样强势地用一张皇命来让我嫁你,即便你是……对,只要我们不让它发生,那么这辈子我都不恨你,我都不离开。
求求你,你醒过来,好不好?他自顾自地睡着,没有醒。
为什么永远都是这样?给了我希望,又让我失望,最后便是绝望。
你不醒,那我们就停在这里罢。
这样也好,我原想一个人去,如今你倒是自己来陪我了;这样也好,我就不必担心,担心你再对他们做些什么。
他的面容,是这样平静安逸,仿佛陷入了不被打扰的美梦里。
这是我从来都没有见到过的样子,与我记忆里的他,是那样的不同。
这一刻,我竟看得有些痴了,这样无害的他,在月色的映衬下,让人怎么都移不开眼去。
凄凉地一笑,我向后倒去,水花陡然溅起,打湿了我们的脸,双桨被毅然决然地扔进了水里。
不需要了,什么都不需要了。
我闭上眼,缓缓地向一侧靠去,小舟渐渐倾斜,坡度越来越陡,寒冷刺骨的海水从被他掰下的那段缺口淌了进来,极慢极慢……怎么停了?对面的声音幽幽地传入耳中,却似来自遥远的九霄飘飘渺渺,空灵虚幻。
天黑了。
我没有睁眼,暗暗地握紧了拳头,用尽了全力,把话说得清清淡淡。
过了很久,他才道:那你休息罢,等天亮了,就换我来划。
声音里满是疲倦。
好。
我坐起来,调回小舟的平衡,手掌撑着船板,冰凉的水,刚好没过手背。
你冷么?他没有动,可是他说:不冷。
你要不要喝水?我不渴。
我方才唤你,你怎么不理我?……你定是叫得太轻,我才没听见,下次喊响点!佯装出来的恼意,这叱责太不像他的为人,你唤我做什么?我……我想问你,这些食物和水,真的够我们回去的么?究竟,还有多远?不远了,你要相信,你一定能回去的。
不是我,是我们!你答应我要带我回去的!……嗯……你答应我你不死,好不好?……嗯……你……你今天的话太多了!别吵,我很困,我要睡了。
你别再说了!于是,这个世界又开始沉默了。
这天地之间,只剩下小舟随波摇晃的潺潺水声……站起来,抱着他的腿把他向后拉,让他的身体躺平在船里。
咚——跳进了水里,我伸手再探他的呼吸,缓慢的、极微弱的,连胸口的起伏都感觉不到,仿佛一不留心便会在下一刻永远地停止。
我还会再被你骗么?这一次,我再也不会像个傻瓜一样地相信你!这一整日都没有吃过东西,你会不渴、你会不饿?这些食物根本就不够两个人分的,所以你不回答我,只让我相信我可以回去。
你根本就是打定了主意要让我一个人走!每一次我要死的时候,你都会来妨碍我。
既然你不让我死,那你也休想死;既然你不送我回去,那就让我来送你!浑身的骨头,被人一节、一节地敲碎一般,我没有想过,这夜晚看似宁静温顺的海,却是那样地寒彻入骨。
小舟在海上默默地行驶,舟上却没有那划桨的人。
划桨的人,在海里。
单手,按着船尾那块与其他木板颜色不同的地方,无视海水钻心的寒意,我奋力地划着水,将这条超出我负荷的舟,推往我们所要到达的前方。
才巴掌这么大点儿的地方,瞧,你掩饰得多完美!到底有多少血,从这里流进海,然后再被水冲刷得黯淡稀薄?那些被火烫过,又被海水泡过的皮肤,就像我此刻逐渐麻痹的感官,你又怎么会觉得冷呢?麻木地换过一只手,不间断地向前……大半张脸浸在水里,只有那鼻尖以上的地方时潜时浮。
埋入海的时候,那些水便似无数尖利的冰锥,争先恐后地凿进七孔,誓要将人的心肝脾胃统统钉上一遍;然而,憋不住换气的时候,探出半张脸,那久候的冷风,顷刻便化为锋利的刀刃,迫不及待地扑上来,狠毒得像是要在人的脸上生生地削下一两肉!不管有多苦,不管有多痛,只要他还有呼吸,我便不是一个人,就会觉得希望还有。
面前的水流被不断地拨开,再拨开。
舟走得飞快,我甚至有些欣喜地感到,往丹刹的路,已经不远了…………软软地伏在船沿上,我把脑袋靠向手臂,身子犹在水中,却已经不知寒暖,连一根手指都无力动弹。
那一个浪。
退的又何止数十里?那一席风,迷失的又岂止是方向?我恹恹地阖了眸,打一个哈欠,开始聆听他虚弱而悠长的呼吸。
就让这水流,来送我们。
再醒来的时候,明日,或是永夜,我都会安然地接受。
生与死,不需执着,不要强求,强求亦是徒劳。
原来一切,终是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