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姑娘……是谁的细语将我从沉眠中唤醒?九天仙女的清悦嗓音在耳畔响起,教人如登仙境。
以耳聆听,除却她温柔的轻唤,却有阵阵海潮声相随相伴。
原来,尚在人间。
我微微地一牵唇角,却无力睁眼。
阿蠡,你看他们怎么了?仙女的声音略略焦急,呀,这么烫!快救救他们啊!不行。
一道沉稳而儒雅的声线响起,暗含隐忧。
什么不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仙女似乎有些气恼了,是为那男子的见死不救?我一不信神,二不信佛,像我这样的人,还造什么浮屠?你!如意。
男子的口气放软,语重心长地道:你知他们是何人?来自何地?我怎会晓得?难不成你知道?我不知。
这不就……仙女的话未待讲完,却被男子稍稍严厉的声音打断,正因为不了解,我才不想他们来打破我们的平静,我不想有任何的万一!可是……咳咳……咳……我轻微的咳嗽声打断了他们激烈的争辩,勉强地睁开眼睛,倏然闯入的日光教我目眩不已,只得又阖上了眼眸。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能将我的话听得清楚,只好尽量地用力说话。
我道:两位不用吵了。
姑娘,谢谢你的好心,可是那位先生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咳咳……一阵海风飘过,我忍不住又咳了一声,待喉部的瘙痒过去,勉力地咽了咽唾液,却感到原就干涩的喉咙又是一阵灼烧般的刺痛,说话更不流畅了,这位先生,可否劳烦您出些力气,将我们的小舟推得远一些?我不想曝尸荒野,请让海水带我们走得远一些,我宁愿沉入海底。
小舟隐隐有些轻晃,他可是在推动?多谢……我真心地向他道了声感谢,却闻得他颇为无奈的语气,如意……一声长长的叹气过后,我感到自己脱离了小舟的倚靠,惊讶,又有些惶恐,想要挣扎却无半分力气,于是试探地问:莫非先生好心地欲替我和我……夫君收尸?那先生明日再来可好?我救你们。
被软软地放下了地,感觉到那人气息的离开,我忽略喉咙的刺痛,费力地道:请您先看看我的夫君,若是无救,那先生也无需替我费心了……我既说救,那两个都不会有事。
是啊,阿蠡的医术高超,你夫君不会有事的,夫人你且放心罢!殊不知,我已经听不清仙女后头的话了……风动护花铃,又见炊烟起。
知君一梦间,我心多少事?易先生,我来取药。
灶房里升起一股浓浓的药香,在门外的时候便已经闻到了,我默默地走进去,看见易先生正立在炉边,怔怔出神,便只好轻咳一声,向他示意我的到来。
向我点点头,他用一块以抹布包住了柄,将一直以小火煨着的药罐提起,走到灶台边,把那热腾腾的药汁倒入早准备好的碗中,滤去其中的渣滓。
我上前端起托盘,向他欠了欠身,他却朝我摆摆手,微微一笑道:快去罢,凉了对药效有影响。
啊,对了,等喂了药我再过去替你夫君换药。
你让如意帮你准备一下。
端着药,我向房间步去,既怕洒了汤药,不敢走太快,又恐走得慢了,药凉得快。
好不容易回到了房间,才短短的几十步路,已是香汗淋漓了一身。
如意端坐在凳子上,见我回来,起身替我接了托盘。
我走到床边,颇有些吃力地扶起式微宽阔的肩膀,让他稍稍后仰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顺势缓缓地坐在了床头。
待到他靠稳,我亦坐稳了,才接过如意递来的药碗与汤匙。
摸了摸药碗的温度,不凉也不烫了,正是恰到好处,心里一安。
如意姐,易先生说等喂了药,来替式微换药。
我话还没说完,她已经一溜烟地出了门,风里还传来她美妙的声音:我知道,我现在就去准备!勺出一勺褐色的药汁,小心地送到式微的唇边,慢慢地等他咽下,拿出手巾轻轻地拭去溢出嘴角的药渍,又小心地送上另一勺。
自我醒来,已经五天,式微却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虽然我喂给他的东西他都是从不拒绝的,却始终是在没有意识的状态下进食。
易先生叫我毋需担忧,他告诉我式微的生存意识很强烈,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放弃生命的,醒来,至多不过是再等个三五日的事情。
我自然是信易先生的,然而,要完全地不去担忧又怎么可能?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换下一身玄衣的他,看不出丝毫的暴戾之气,整个人显得那样平和而恬静,却是一种没有生气的平静。
就让一切顺其自然罢,我暗暗地想着。
一汤匙一汤匙地喂着,肩膀渐渐有些沉,捏着碗底的手也微微发麻。
我不敢去揉,怕翻了药碗,洒到他的身上,只好想一些其他的事情,来分散自个儿的注意力。
我问过他们,知道这座美丽的荒岛,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户人家。
这是一对有趣的夫妻,尽管他们看上去,是那样地不匹配……易先生是个风度翩翩的男子,相貌也是教女子一见会芳心暗许的那一种,若不是眼睛里那种看淡一切的超然,及一身历尽世事的稳重气质,决不会教人猜到他早过而立的年岁。
看得出,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的身上,有着一种洗尽铅华之后的沉淀,想必他经过的大风大浪,也是难以估计。
然而由他凝视着妻子宠溺的无奈神情,我能够猜到,他此刻的谦和模样,必然与如意姐脱不了干系。
想来他从前应该也不是个乐善好施的人,那一日,不愿惹闲事的冷漠态度便可觑之一二,若非如意姐的一味坚持,他也不会出手救我们。
如意,是个让人惊讶,却又不得不佩服的女子。
如果我称她貌若无盐,便已然是最委婉的形容了,那一张小巧精致的瓜子脸上却长了一个巴掌大的红印,那丑陋的疤痕,覆盖住半张脸,连颜色都是那样的醒目。
我初以为是烫伤,她却说,是从娘胎里带来的胎记。
犹记初睁眼时被惊吓的情景,我瞧着她那张乍见甚是恐怖的脸孔,尖叫着躲开,以为自身堕入了火烧油煎的阿鼻地狱,而眼前的鬼魂便是我下一刻的范例。
她却丝毫没有为我的无礼而恼怒,试探地靠近,开口安抚着我,直到我认出那一日仙女温柔婉转的嗓音,才恢复了清醒的意识。
之后的日子,我常常为此感到尴尬与歉疚,然而她将我初时的那种勉强能够称得上羞辱的亵渎未曾放丁点儿于心上,她的宽容与善良,渐渐地将我感染,而她身上所散发出的热情与朝气,仿佛能教这天下的人都自惭形秽地垂首。
如果不是这一场奇遇,这一生,我都不会懂得,一个人竟能美丽至此!素瓷,阿蠡说他待会儿就过来,我把那些个草药和药膏都给你搁桌上啦。
放下了换药所需的东西,她拍了拍手,转身笑盈盈地来看我。
多谢。
真真是再找不出其他感激的话语,当心地放下式微的肩,我回视于她,忽然发现言语是如此地匮乏,难以描绘我所有的感谢。
素瓷,都快过午时了,你还是去吃点东西罢。
这个死阿蠡,也不晓得让你端药过来的时候,顺道把灶上的粥也带上!你饿坏了罢?不行,我这就去再给你弄些吃的去!还没等我说什么,她已经一跺脚风风火火地去了。
这个仙女,也有俏皮的一面呢!我不禁莞尔,又思及那一日的事情,忍不住咯咯地笑了出来。
现在这易先生算是接受了我们这两个陌生人,犹记那一日我醒来后认清了被救的事实,又在无意之中冲撞了恩人,心头一阵又是歉疚,又是感慨,下床来拜谢他二人,便已是潸然泪下。
借问先生与夫人大名,小女子素瓷感激不尽!谁料那男子不耐地退开一步,冷冷地丢了一句:无名。
我一愣,茫然地望过去,手足都无措起来,心道定是不愿透露姓名,不然又岂会独居这小岛上?想通之后,却更是踌躇不已。
却见那女子蹙着眉,罩着男子的后脑便是大力的一巴掌,这猝不及防的一拍倒是将男子冷若冰霜的表情给彻底摔了个粉碎,只是无奈地揉着脑袋,叹了口气。
什么无名啊!也真亏你想得出!那女子看着男子的神色,和他颇有些滑稽的动作,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朝我走过来,你别介意啊,他就是这么个臭脾气!你别看他一脸生人勿近的死相,其实心肠软得很。
被她轻柔地搀起,我的脑筋仍旧处在一种空蒙蒙的状态,只是听她带着磁性的音色,絮絮地说着,他叫易蠡,我是如意,姑娘你怎么称呼?如意!那易先生想要阻止已是不及,一付懊恼得几要跳脚的模样。
你看看,这才多大会儿功夫,就破功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两个落难的人,至于这么藏着掖着的么?我就不爱看你那样子,还不如这会儿跟蟋蟀似的跳来跳去讨人喜欢呢!说着,她明亮的眼睛瞪向男子,哪里像个娴淑的妇人?她的丈夫,也是揉着眉,头痛不已的样儿。
我瞅瞅这个,又瞄瞄那个,终是憋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正自胡乱地瞎想时,易先生踱着步子进来。
静静地在一旁帮忙,不消两三下的功夫,他便已经手法娴熟地替式微换好了药,重新包扎了起来。
我打了温水,替式微净了脸,身上除却敷了药的地方,连手指缝都擦了一遍。
转头却见易先生依然立在房中,面有忧色,我忐忑道:先生,可是我夫君的情况不妙?他敛眉瞥了躺在床上的式微一眼,淡淡道:五日已过,虽有些麻烦,可也不需太过担忧,该醒时,自会醒的。
素瓷,快来吃饭!如意捧了小米粥和一些可口的小菜,一进门便扬声招呼我。
他们家的菜蔬米食皆是自栽自种,样样美味,米粥香滑软糯,小菜件件碧绿生青,令人垂涎欲滴。
我亦是刚退了高热,不宜沾荤腥,她才备下了这些清淡爽口的佳肴。
她把我按在椅子上,递来木箸,满含期待地盯着我下筷的手。
进了食,记得按时服药,莫要忘了。
易先生留下了嘱咐,便慢悠悠地走了。
只有如意还捧着脸,笑眯眯地注视着我缓慢地动筷,那目光慈柔亲切,照得人心中一片安宁,不知不觉竟又添了半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