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听说这场火并未酿成大祸,烧毁的亦只是些书簿奏章,并不会有多惊人。
如今,这一瞧,倒有颇多文过饰非的滋味了。
这火的确是没有波及到挨着边儿的如临与澹台二阁,可推开文渊阁这一间大室已是给熏得发黑的朱漆木门一瞅,便是教人惨不忍睹了。
自事发以来,皇帝便派人将这文渊阁给封了起来,免得要在此地取证的时候教那些个有意无心的人给销毁了。
因此,这满室的疮痍痕迹未动分毫,一直保存着失火后的样子。
环视四面,书案、木椅不复初时富丽堂皇的面貌,在经历这场烈火之后,大多身量较小的椅凳烧得只剩了一段段参差不齐、焦黑难辨的木块了;那些较大的柜架、案牍边角也皆被烤过,摸上去粗糙蜿蜒,木木的,涩涩的;至于那些纸呀卷呀的文书尽已付之一炬毁于一旦了,只最外头的部分幸免地残存着。
我迈着轻缓的步子小心地在一片狼藉中穿梭,靠向蓝大人话语中提到的内室,正是那间父亲专用的屋室。
门边的帐帘是没有撩起的必要了——早给烧没了踪影,我不加思索的跨了进去,游走于其中详加巡视了半晌,却是一无所获,便颇为失望地退了出来。
放弃了继续逗留的念头,准备离开了。
在走向大门的半道儿上,却忽而听到叮呤一声,下意识地俯首以眼搜寻那发声的源头,正瞥到那黄杨木黄花梨书格与烧得面目全非的织锦红毯的缝隙之间隐隐露出一截翠绿来!我心头一动,徐徐蹲下身子,以手中丝帕小心拈起。
立起后,顺手用帕子的边角轻轻地慢慢地将之拭净。
再打开一看,果是一枚玉坠儿。
上面还系着一根红红的丝线,线头是开了的。
将它拨弄翻转过来,是一个寿字。
明知道不合规矩,然,我思量许久之后还是将它悄悄收入了袖中,慢慢地走了出去。
缓步于街上,远远瞧见颀脩朝我这边走来,我停下了脚步。
小瓷儿,你这是要到哪儿去呀?油腔滑调,一双媚眼勾魂似的。
对他的轻佻我已是见怪不怪,丝缕没有羞恼之感了,却仍旧无奈地剜了他一眼,我是刚从院士阁回来。
他的面色一变,又立刻回复了调笑的表情,道:哦?这么说,小瓷儿对这件事也上心了?我捕捉到了他变色的一瞬,但因他转得太快而无法看清,是以不敢确定。
只疑狐而探究依稀地直直凝望了他一盏茶的时候才不甘地收回了视线。
因为,那张脸上的笑容实在是没有半分的裂痕。
此案的疑犯蓝大人也算是我的一位友人罢,为人上佳。
他的亲哥哥又是我们生意作坊的总管,自然就想尽力帮助救人了。
是啊,平白地被冤枉了,也算他走了霉运赶巧了。
可惜了,可惜啊。
他眉头紧缩低声嘀咕着。
我一听这话,猛然一把攫住他宝蓝大蟒袍的宽袖,用足了力气捏上他的手臂急道问:你怎么知道他是被冤枉的?他一动也不动笑吟吟地你方才不是说他的人品上佳。
即是好人,怎么会杀人放火?怎么不是冤枉的呢?我说得可对啊?小瓷儿边说着,那没被我捏着的手不安分地移了过来,眼见着就要搭上我的手背,我抢先一步地险险撤回了手。
左手握着收回的右腕,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讪讪地垂下了手臂,玩笑,玩笑而已,呵呵呵。
几日来,所有的人都在为找证据而忙碌,皇帝那儿也在丞相,父亲的一再恳求下答应先搁置着不处决,待找到了证据再理此案。
然而,一日早朝回府的丞相大人却带来了一个震惊的消息,令人真真是猝不及防。
不啻为晴天里的一个霹雳狠狠砸下,生生地落在了头上。
原来早已与外头的人密谋,有计划地企图劫狱,就在昨晚付诸行动,可惜未果,功败垂成。
东窗事发,皇上一怒冲悬,朱笔御批今日午时,斩、立、决!三个字振聋发聩,措手不及,我被惊得不自觉踉跄后退了数步。
良久才寻到舌头似的挤出一句话,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就这样眼瞅着蓝大人命丧于斯?丞相沉重的频频摇头,没用了,现在做什么都无法改变了。
早朝时,众多官员纷纷为斯源求赦,我与大学士就不提了,连尚书那老家伙都站出来想要保他。
可皇上一意孤行,没有一丁点转寰的余地。
唉,这个斯源,糊涂啊!怎么就想出这么个蠢笨法子,生生地要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呐,这一劫狱,死罪难逃,唉……口气中布满了埋怨与恼怒,还有许多的痛惜。
那劫狱的人呢?式微眸光一闪。
这凌式微,怎么想到这一茬儿来了,现今事关蓝大人的性命,问劫狱的人作甚?谁还有心思管这些人呐!听说逃得快没给抓到,连个蛛丝马迹都没留下。
此时,忽闻下人通报:蓝总管求见。
他一进门便在丞相面前扑通跪下道:大人,听说皇上今日便要处斩斯源,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怎么变成这样?丞相拉了两下拉不起他,向式微递了一个眼神,式微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丞相沉叹,唉,皇上这回是旨意难易我是真的尽力了。
午时三刻,蓝氏斯源,原为内阁学士,判处以极刑。
是时,人头落地,一切已成定局,再无更变。
奈何,奈何。
蓝斯叙将身首异处的胞弟装棺入殓,黯然离去。
翌日,丞相带了式微与我一同去往蓝斯叙的宅第凭吊故人,小竹那丫头也请求要跟了去拜祭风逸高洁的蓝大人,我便允了。
蓝府不大,长长的白幔素帐在门匾上纠绕了一圈儿,又连着在两侧垂挂下来,飘舞在空中,那样的惨白刺目,让见者无不心痛感怀。
天上阴阴翳翳的云沉沉地盖降下来,将地上的人笼罩在一片离愁别绪之中。
跨入门槛,四周亦是弥漫着凄冷肃穆的气息,在胸腹间吐纳的空气似也冻结了起来,排解不出,堵住了喉咙,堵住了鼻腔,连本应发出的轻泣声也给凝固了起来。
整个府第一片阴郁森冷,悄无声息,缺少了常理之中的啜泣呜咽之声,反而更尖锐地突显出一派沉痛诡异。
如若能够,我宁愿可以听得几声嘤嘤抽泣,甚至是嚎啕的哭声,也好过这样一片直将压破心房来的负重之感,我不自觉地紧紧揪起了心前的衣襟,再也撒不开手。
丞相带着我们缓缓向停放蓝公子棺木的一室走去,便只见得一个巨幅的奠字,那般地震撼人心,一种熟悉的痛觉纷涌上来,斩首,赐死,时间仿佛倒退回了那一世,那一世上官一门九族俱灭,父亲,父亲赐死天牢,轩儿染病夭折。
……死亡,认识的人,熟悉的人,亲人的,……死亡。
抓着衣料的手越抓越紧,尖利的指甲直抠到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痛,我的胸中,脑中惊涛骇浪,澎湃激跃,只觉得仿若有一个巨大的黑漩涡,惊慌、散乱、恐怖、嗔恚将我袭卷、拉扯,直要深重地往里,往下,坠落,坠落……我的身体抖得如筛糠一般,双手移到了两耳旁,直抱着头乱颤,仿佛下一刻一声尖叫便要破口而出!你怎么了?素瓷,素瓷……朦胧中,一个熟悉的声音自上空响起,将我自那个可怖的漩涡中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素瓷,素瓷……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却是在耳畔,我感觉到有一只温热的手掌在轻晃我的肩,好温暖的一只手,仿佛适才淋了一身的寒意,都由这只手慢慢焐热了,连带着一颗冰冷的心,都回暖了,我呆愣地侧头向上望,这个人……这个人!正是凌式微。
我的仇人。
仇人呵……为什么?为什么!将我打入地狱的,是你!将我救回人间的,依然是你!看清了身畔之人,我的心再一次狠狠摔落,百味陈杂。
额际上冷汗淋漓,泪盈于睫。
我的脸上忽而勾勒出一道奇异的表情,竟连我自个儿都不只是在笑着,还是在哭丧,但我就是知道,那一刻我的那张脸一定是狰狞诡谲,令人生寒的,便是那样凝结在了脸上,脱出了我的掌握。
凌式微骤见我的脸色与神情也是一震,我们就这样久久地对视着,直到……斯叙,你要节哀顺便啊。
丞相惆怅的沉道。
谢谢大人关心。
蓝斯叙一身素服的眼眶里布遍血丝,跪坐于棺前右侧的薄团之上。
正值此刻,父亲意外到访了,其实想想,这也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他在蓝公子的棺前停驻,蓝斯叙面色一沉,疾步向父亲走去。
式微一见,便更快地越到他面前一定,硬是将他无形地拦了下来,式微拍了他的肩膀,深深地看着他。
起先,蓝斯叙神色甚是倔强坚决,但渐渐地,终是在式微严厉的眼神中妥协了。
他向式微凝重地点了点头,式微才松手放开了他。
他走到父亲旁边,对不起,我……父亲有些踌躇,我只是想来为蓝大人上柱香,上完我就走。
大学士愿意来这儿,已经是胞弟的福气了,有请。
语气漠然,但我想这已是在式微的劝阻下,极力克制后的态度了。
父亲上完了香,便转身离开了。
待所有堂内的人都拜祭完走出去后,我也回复了平静,不再是木着一张脸。
罢了罢了,这未定的事现在也没有怨到式微头上的理儿。
我走至蓝斯叙身边,道:此物就交给你罢。
说着自系于腰间的荷包中掏出了那枚玉坠儿递给他。
他愣怔地注视着掌中的坠儿,讶然地问:这个,怎么会在小姐这里?蓝公子说过那日返回文渊阁正是为了寻回这掉落的玉坠,可是还未找到,阁内便失了火。
我那日去阁内无意中寻得,本欲再次去探他之时还于他,谁料……蓝斯叙缓缓阖起手掌,紧攥着这枚坠儿,语音颤抖道:谢谢。
便又回到蓝公子的棺前我想到该离去了,走了几步,却是一步一回头,娘亲的遗物呐,掉了这寿,便真是不得长寿,命也给丢了呀。
再多的文才高华,鸿鹄之志亦不过化作了尘沙,谁人能见呵……走路太过分心的我,不甚在意地一抬头,倏然发现了正伫立在我眼前的式微,你不该把那坠子给他的。
他轻轻喟叹,口气却是从未有过的落寞与哀伤,这样做,只会令他更伤怀罢了。
我再一次回头望一眼蓝斯叙,他依然紧握着那颗翠玉杵在棺前,久久不动……白骨掩,命已逝,终被尘土敛。
飒飒风摇,凄凄雁嘶,惋叹伊人咽湘弦。
断鸿一声惊蛰起,姹紫嫣红尽失色,山水寒!。